终于弄清楚陈娇为什么要自请废后了…对于陈嫣来说,知道是这么个缘故,心里是松了一口气的。不管怎么说,现在看起来这还是一件好事。她并不在意自己的姐姐是不是皇后,相较而言,她幸福不幸福更加重要。
她之前担忧陈娇,也是缘于此了。
而现在,似乎是彻底对刘彻死心了?对一个不会爱自己的人死心,这从某种程度上的放过自己。站在陈嫣的角度,这样对陈娇会更好——或许这个时代,刘彻陈娇又是这么个身份,陈娇日后是不可能再开始新的爱情了,但爱情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少了糟糕爱情的折磨,这就已经比之前好太多了。
离开皇宫,陈嫣首先回了刘嫖那里。
刘嫖见她回来,便关心道:“你从你姐姐那里来…怎么,她可有说为何想要自请废后?前两日才安生的…这两日又闹了起来。”
其实前些日子陈娇并不是安生了下来,她只是觉得自己的态度表明了,刘彻也不会把她强留在皇后这个位置上。她是有自知之明的,刘彻或许有几条理由继续让她做皇后,但这些理由其实都和她本人没有太大关系,说的更直接一些,刘彻就是图省事儿而已!
所以当她明确地表明了她的态度,刘彻也就会顺坡下驴了…刘彻这个人还是很要脸面的,不可能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表达自己的‘不配合’,弄得他自己像是被她嫌弃了一样。在那之前,他会体体面面地将这件事解决。
因为洞悉了刘彻的心理活动,所以陈娇没有什么可着急的,就静静地等着废后的日子到来。
而最近又旧事重提,这和陈嫣回来了有关…在这个当口,她终于丧失了对刘彻哪怕最后一点点耐心。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曾经有多爱这个男人,现在就有多想离开这个男人。这就像是后世,一旦某个人、某座城市给自己带来悲伤的回忆,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回避那相关的所有,这大概是一种应激反应吧。
她现在其实也不用和刘彻生活在一起,未央宫那么大,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寝宫,刘彻也不会来她的椒房殿过夜…emmm,最近倒是会因为阿嫣的关系,白天过来晃晃,看看能不能遇到人。
但即使只是挂着刘彻皇后的名头,她都有些不想了!这个名头本身就意味着大量和刘彻相关的日常,不管她想不想。
她非得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这一切不可!
对于刘嫖的问题,陈嫣轻轻点了一下头:“今日姐姐与我说了…”
刘嫖‘啧’了一声,摇摇头:“弄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你也是,阿娇也是,别人想要的,你们倒是避的不行…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了那么多有什么用。看看阿娇如今就知道了,当初我竟是白白筹划了那许多。”
在这件事上,刘嫖可能是最有资格发这种感慨的了。当初她和王太后一手筹划了刘彻和陈娇的婚约,而后,她也确实将女儿陈娇推上了皇后的位置…不管别的,只看她当初的目的,其实是已经达到了的。
而如今呢,因为达到了这个目的,难道有谁得到了什么好处吗?阿娇并没有因为成为皇后而幸福,而她自己也很难说因为成为了皇帝的正牌岳母而多得到了什么权势。事实上,就算她不是皇帝的岳母,也是皇帝的亲姑姑,现在能做到的,不做皇帝的岳母依旧能做…
陈嫣也知道刘嫖一开始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确实,陈娇拥有了皇后位,而她拥有了皇帝的另眼相待。无论是名,是实,抓住一个就算是人生赢家了…这是其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呢!结果内,她过去抛弃了唾手可得的‘实’,而如今大姐陈娇又要抛弃早就握在手中的‘名’。
“这其中到底是个什么缘故?”刘嫖始终是不甘心的。
陈嫣想了想,最后却是摇了摇头:“这个和母亲实在是说不清楚…母亲只要知道,这不是一件坏事就行了——姐姐如此还会快活一些。”
刘嫖听了这话沉默不语,虽然内心已经逐渐接受这种可能了,但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她还是无法从容面对。良久,才叹息道:“这可怎么办啊!我这一生生两儿两女,你两个兄弟没什么可担忧的,他们是男人,将来也有爵位稳稳当当——他们不是什么出色的人,但至少一生平平安安,处处圆满是有的。就是你和你姐姐,生为女儿,本就让人担心…”
刘嫖一直有这种担心,也正是因为这种担心她才更加偏爱两个女儿一些。这世道就是这样,作为贵族家的男子,陈须和陈蟜,他们的前程早就安排得明明白白了。陈须是长子,是如今的堂邑侯太子,陈午一死,他就是堂邑侯。
陈蟜也是一样,公主的儿子和普通彻侯的儿子不同,还能从公主这里继承一个侯爵位。
陈须、陈蟜两人就和长安城中大多数的贵族青年一样,没什么本事,但平着父母辈的荫庇,一辈子也能平平顺顺,圆满的不得了。
但女孩子就不一样了,虽然贵族女子的命运比起平民女子已经好太多了,但说到底还是操纵于人手。不仅嫁人之后得小心谨慎,一辈子在丈夫以及夫家面前低头,而且一旦丈夫是个不好的,苦头就在后头了!
女儿甚至不像她,她自己是个公主,公主谁敢惹?身边有的是陪嫁的宫人、武士,这些人只听公主吩咐,惹急了,还有公主让武士殴打丈夫的呢!就算这样,公主婆家的人基本上也不敢说什么,或者说说了什么,人家公主不听,他们又能怎样呢?
传扬到社会上,自己丢脸不说,也得不到多少实质性的好处——大家都是很清楚讨个公主老婆有什么好处的,当初既然能为了这样的好处抢着娶公主,这个时候再抱怨这其中不好的地方,就有些惹人发笑了。
甚至廷尉酷吏都不会管这些事…按理说这些人还是很习惯管贵族们骄横跋扈之事的,反正抓住一个就可以借此出名了。但抓公主有个啥意思?还是抓这种‘家事’!如果涉政了,那还有点搞头…连个朝政都没有涉及到,抓到后连个政绩都没有,说不定还会大大地得罪姓刘的(姓刘的彼此之间有关系好的,也有关系不好的,但这种时候肯定是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的)。
刘嫖自己就因为自己是公主,所以几乎没有受过这个时代女人的苦处,但陈娇和陈嫣不是啊!儿活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别觉得刘嫖是杞人忧天,站在她那个位置上,这是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
“有什么可担心的呢。”陈嫣微微一笑…她心里觉得很感动,这个时代,刘嫖绝对是非常开明的母亲了(或许也不是那么开明,但因为她足够爱自己的孩子,所以即使不理解,也不赞同,她还是会妥协)。现在的刘嫖其实就是妥协了,不然站在她的立场上,无论是陈嫣的行为,还是陈娇的行为,都是该制止的。
这都是因为她足够爱他们这些孩子们。
“真要说的话,这世上女人的苦处,如今我和姐姐又有谁受到了呢?”
这是陈嫣的真心话,陈娇的日子过的不快乐,但那不是这个时代女人的苦处,她是因为爱上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这种痛苦,其实无论哪一个时代都是存在的,即使是男女平等,这也是无法改变的。
而陈嫣自己的问题…是因为自己不喜欢的人喜欢自己,她得拒绝那个人,而恰好那个人拥有足够的权力,让她的拒绝得付出一些代价。说实话,这就更不是这个时代女人的苦处了,更接近人生挫折之类的。
刘嫖仔细想想,也是这么回事,这两个女儿都很能‘折腾’,如今的‘不好’大多是她们自己选择的结果。和其他女人被动卷入充满苦涩的人生,那是两回事。至于她们为什么能这么‘折腾’,只能说果然还是从小日子过得太好了!
伸出手指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刘嫖忍不住叹息:“你和阿娇啊!就是少时被宠坏了!阿娇有你外祖母,你则是有你大舅!就算是把天给捅出了个窟窿,也有人给你们收拾残局。所以如今才会任着自己的心思来,别人珍惜的不得了的东西,你们却不在意,反而看重那些虚头巴脑的…可别这辈子最后什么都没握在手中。”
仔细想想,这两个女儿的人生轨迹也的确证明了这一点。就她们小时候那个受宠的劲头,那真是…当时一个陈娇,一个陈嫣,王娡这个皇后看到她们也从不拿大,端长辈派头。真要说的话,她们受到的待遇,享受到的尊贵,本身就比皇后更多更好。
既然是这样,陈娇怎么会真的在意皇后这个位置代表的荣耀本身?
而陈嫣呢…曾经有一个天子宠爱到将她放在自己的眼睛里都不怕疼…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就像是后世提倡富养女儿一样,意思是让女儿从小多见识见识好东西,将来就不会被随随便便三瓜俩枣给骗走。陈嫣现在就是这样,知道帝王的偏爱是什么,真正成为过被偏爱的那一个。现在再有一个帝王向她伸手,她就不会被迷惑了。
她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决定自己的选择。
陈嫣抱着刘嫖的手臂晃了晃,撒娇道:“人这一生又有什么是非得握在手中不放的呢?生来无一物,死后又能带走什么?都说死后有另一个国度,所以才要厚葬,将生前享用的东西带到那个世界继续享用。先不说我是不信这个的,就算有这样一个死后国度…听起来需要且能够抓住的也只有钱而已啊!”
“至于别的,母亲又指望抓住什么?”
刘嫖虽然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身为这个时代的人,她始终是这个时代的思维方式。还是道:“怎可这样说呢…你姐姐今后就得孤身一人了,还有你…听你说那个、那个复圣家的嫡传是吧?听起来倒是不错,可是有陛下横在这里,还不知道会如何呢!身为女人,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未来可怎么办?”
陈嫣奇怪地看了刘嫖一眼:“母亲怎么说这样的话?”
“如果母亲也不懂这个道理,别人就更不能懂了——我和姐姐这样的人,本就不必在意这些。母亲若是没有丈夫,没有孩子,难道日子会过不下去吗?说不定会少好多烦心事,日子潇洒的不得了呢!那才真是没有一丝一毫做女人的苦处!”
刘嫖恍惚了…她没有直接否定陈嫣的话,而是仔仔细细思考自己的处境。不得不说,陈嫣这听起来像是胡扯的话,还真有些道理。普通女人如果没有丈夫和孩子,在这世间几乎是活不下去的,就算能活,也活得很辛苦。这不只是经济压力的问题,也在于社会上其他人的眼光。
而她就算没有丈夫和孩子,那又怎样?她有的是钱,不用担心自己的生活享受。至于其他人会不会给她白眼?权势是个好东西,她的身份摆在那里,谁敢得罪她呢?她也很难说会觉得孤独,身边围绕着那么多随时奉承讨好她的人,个个说话好听、长得好看呢!
陈娇和陈嫣不是公主,但真的选择走这一条路,其实也不会多辛苦。
刘嫖被陈嫣说服了,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心,最后只能随着陈嫣道:“对啊!若是没有你们这些讨债鬼,我这一生不知道多快活呢!要担忧的事情,九成九和你们有关!”
陈嫣笑嘻嘻地又撒娇起来:“没法子啊!谁让阿母喜爱我们,心里实在放心不下嘛!人家都说儿女都是债,阿母就认了吧!”
刘嫖无奈地笑了——正在这时,有人急匆匆从外而来。
“公主!堂邑侯没了!”
陈嫣眨了眨眼睛,有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第一就去看刘嫖,而刘嫖比她想象的要镇定的多。很快收起吃惊的神色,镇定道:“知道了,我马上去侯府!”
说实话,堂邑侯陈午在陈嫣的生活中非常的淡,淡的就像是个浅浅的影子。
在这一点上,两个在堂邑侯府长大的兄长就不说了,就连小时候大部分时间都住在长乐宫的陈娇都和她不同。陈娇那个时候虽然照常住在长乐宫,但还是时常会去露脸的,也知道堂邑侯是自己的父亲,有过一个孺慕他的阶段。
而陈嫣完全不一样,她有过上辈子,所以对于她来说,这辈子天然存在的血亲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她的感情不像是懵懂婴孩那样源自天性本能,而是需要后天相处。对她真心的爱,这才能够换来她的回应。
然后,她从小住在未央宫,除了过冬节很短的一段时间,她根本不会回堂邑侯府,‘父亲’的脸都是模糊的!并不会比长安另一个贵族远亲更让她印象深刻了。而后来,又因为出了某个意外,她甚至在过冬节的时候也不会回去了。
很小的时候她其实没有回过味来,但是逐渐长大,当初的事情她也渐渐看清楚了…其实她大舅是有些刻意地隔绝了自己和‘亲生父亲’之间的交流的。这倒是不难理解,现实生活中的养父母,一般也不会乐意养出感情来的孩子和亲生父母接触吧。
而她后来知道了,也没有太大的感觉…她能有什么感觉呢?大舅做的这件事在某些人看来是很不‘厚道’了,但让陈嫣来做抉择,大舅和亲生父亲陈午之间作选择,无论是什么事情,一百次选择她一百次站在大舅一边!
这就是人的感情了,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可言!
至于要不要和亲生父亲重新修补关系…也不用吧。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过了那个时间,再去做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了。父母和孩子的感情就是这样,如果小的时候没有相处过,长大之后再刻意地去修补关系,得到的不会是冰释前嫌,只会是长长的、长长的尴尬。
在这个问题上,陈嫣只会更加严重,因为她还有一个上辈子!想要让她毫无芥蒂地接受一份亲情,就算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非常难了!
这个时候听说堂邑侯去世了,陈嫣并没有什么悲痛的感觉——这是不能够骗人的,她不悲痛就是不悲痛。她对陈午这个亲生父亲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这就是事实的全部了。就和听说家中某个远亲去世的感觉差不多,感叹一番人世无常,然后就是准备奔丧什么的了。
而刘嫖这个陈午真正意义上的妻子,她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反应。她对陈午倒没有陈嫣那样淡,他们曾经越是一对相敬如宾的年轻小夫妻,就算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情,也是正经想着互相尊重,将日子过起来的。
在他们还年轻的时候,刘嫖也很少住公主府,而大多住在堂邑侯府,和陈午过夫妻生活。
后来,他们在人生的道路上分道扬镳,那也是之后的事情。
只是无论曾经怎么样,事实就是,在陈嫣出生之前的一段时间,他们的夫妻关系几乎就已经名存实亡了。陈嫣在那段时间出生,某种意义上可以算作是一个意外。
而后二十年,夫妻两人各过各的,甚至各玩各的,这种情况下,刘嫖又能表现出多少悲痛呢?
而且,陈午如今常害身体不好,刘嫖就算不关心他,这也是知道的。年纪摆在那里,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老人了,还常常生病…什么时候人没了,其实都不是一件多需要惊讶的事情。
刘嫖扫了一眼周围的婢女,道:“还愣着做什么!去准备孝衣!还有府中各种颜色也取下来,只挂白麻布!”
众婢女应声而下,也不需要临时缝补,这种东西都是平常有准备的——刘嫖都是成年人了,也不存在长个子的问题。
但陈嫣不同,她赶回长安来,行李不能说带的不全,但确实没到特意带一件孝衣的程度。好在孝衣临时赶制起来也不难,这玩意儿本来就不讲究精细缝补!越粗糙才能越显示出自身的悲伤呢!
陈嫣作为未嫁女,孝衣也是最粗糙的那一档了……
不一会儿,一切都准备好了,即将要去堂邑侯府的时候,陈嫣的孝衣也赶制出来了。婢女们一拥而上,一身孝衣披在了她身上,将她里面刚刚换上的素色衣裳给遮住了。理论上来说,守孝的人里面也应该穿一样粗糙的衣料,但这种事嘛…又不能扒了人家衣服,所以里面到底穿了什么,就只能自由心证了。
陈娇曾经在为她大舅‘阿翁’守孝的时候从里到外都是穿的最粗糙的麻布,那不是为了恪守规矩。实际上,按照规矩,一个外甥女给舅舅守孝,估计也是最低一等的那种。她非得如此做,只是因为太悲伤了,这种行为本身,一方面是她心甘情愿为大舅做这些。另一方面,则是她在自己折磨自己。
人在痛苦的时候,肉体的疼痛可以转移一部分内心的苦楚。
穿上孝衣,刘嫖和陈娇就匆匆赶往堂邑侯府治丧。此时的堂邑侯府也张挂起了白色,里面哭声一片。陈嫣随着刘嫖往里头看了一圈,也还算井井有条——如今府中管事的肯定是大兄陈须的妻子,人家也是贵族女子,接手堂邑侯府具体庶务许多年了,这些事情做来自有章法。
转了一圈,也没有需要陈嫣这个未嫁女帮忙的地方…她虽然年纪大了一些,但未嫁女就是未嫁女,丧事办起来,就算是待客也没有她的事儿!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内室一处,和其他一些女眷一起哭一哭而已。
正在想着这事,忽然外面有人喧闹起来了。
“陛下来了!”
“陛下怎么突然来了?”
“就算祭奠姑父,也该是明日罢!今日又不是丧事正日子…”
“或者就是为了这个挑的今日呢?明日人那么多,陛下反而不方便来!那时来了,众宾客是吊唁侯爷,还是看着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