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穿过横门,经过东西市中间的大道,虽然没有看到市坊中的热闹,但在外面已经能够感受到那份长安大城的繁华了。
相比起城门外见到的壮丽恢弘,这种细节的熟悉更加让人触动。陈嫣掀开帘子的一角,看着外面的街景,其实也不是多出奇的景象,她在临淄的时候比这更热闹更繁华也见过,更不用说那遥远的现代社会了…但这始终是不一样的。
“翁主,咱们真的先去大长公主那儿,而不是回府?”婢女陶孺儿在车队转道的时候多问了一句。
陈嫣看了陶孺儿一眼,摇头道:“平日也不见你这样多话的,怎么今日问了许多多余的话呢?”
其实陈嫣是知道的,陶孺儿只是担心陈嫣的处境,所谓关心则乱,这才一时自乱了阵脚。相比起来她妹妹陶少儿倒是镇定的多,越靠近长安就越少言了。显然是把全副精神全都放在了怎样应对接下来的事上了,要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可都不容易。
与此同时的大长公主府,阍侍如往日一般守着门。忽然见几人骑着快马直奔大长公主府而来也不奇怪,大长公主府又不是什么冷落门庭,有几个拜访的、送信的、求见的…再正常不过了。
只不过这几个从快马上下来的人甫一出现在眼前,见多识广的阍侍们就在心里咋舌了:好一个汉子!
这些人都生的高高大大,难得的是眉宇之间一股气!这可不是一般人家豢养的武士能有的!常年看人的就会知道,这种人物向来是一个顶好几个的!
来人中打头的一个,双手抱拳,道:“小人奉不夜翁主之命而来,翁主已经进城,此时正往大长公主府来了,麻烦阍者能通禀一番。”
嗯,原来是替家主人传话的,这倒是没什么么。等等,家主人是谁?阍侍猛然惊醒过来,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不夜翁主是谁他们当然知道!是他们主人最小的子女,也是十分受宫中宠爱的贵人…只是数年之前已经离开长安,多年不回来了。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格外不可思议的吧…毕竟此时无论贵人出行,还是普通人出行,都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贵人出行提前告知亲朋接待,这才是正常操作。陈嫣连一声招呼都不到,突然出现在面前,这也太叫人意外了!
以至于阍侍在惊讶之后第一反应就是,这该不会是骗人的吧!但转念一想,这如何骗人呢?到时候禀报大长公主,根本骗不下去,且有苦头吃呢!
当下也不敢耽搁,立刻道:“大人稍待,小人立刻去禀报公主!”
说着让其他阍侍招待,自己则飞奔进了内院,直到正院才被人拦了下来。婢女轻声道:“公主正与董君在一起呢!突然闯进去怎好?”
阍侍擦擦额头上的汗珠,摇着头:“不是小人着急,而是此事确实十万火急!女郎快快进去通禀公主罢!翁主回来了!”
婢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疑惑道:“翁主?哪个翁主?凭她是哪个翁主,哪能劳动公主!且让人等一会儿就是了。”
阍侍点头哈腰,满脸苦笑:“女郎别说玩笑话了,能是哪位翁主,自然是不夜翁主了!”
一听是不夜翁主,婢女这才明白为什么阍侍这样着急。心中虽然疑惑怎么突然就说不夜翁主回来了,此前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听到,脚下却是不敢耽搁,顾不上屋内的大长公主和董君,往里走去。
此时的刘嫖正在与董偃商议如何设宴款待天子之事…刘彻前几日忽然派人来说要在刘嫖这个做姑姑的这里吃顿饭,既然天子都这样说了,刘嫖自然只能好好准备。
当然,刘嫖也知道,自己这个侄儿如此,实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刘彻这几年偶有来她这里的举动,一般人只以为是天子厚待自己的亲姑姑兼岳母——天子的举动某种程度上就是风向标,既然天子都这样亲近大长公主了,其他人自然会跟进。
正是因为刘彻的这一‘表态’,所以在太皇太后薨了后,刘嫖也没有立刻降低地位。
然而只有刘嫖自己知道,刘彻每回来,除了做做表面功夫吃饭,其他时候都要去看看阿嫣少时生活过的院子。陈嫣小时候住在宫里居多,只有极少数的时间出宫住,而这个时候,不是住在堂邑侯府,就是住在刘嫖这里了。后来陈嫣不再去堂邑侯府,呆在刘嫖这里就更多了。
等到先帝驾崩,陈嫣有了自己的府邸,但依旧会时常来刘嫖这里小住。
如此,陈嫣在大长公主府的这个院子是留下了很多她的生活气息的,直到陈嫣离开长安前夕,这里依旧是随时能够入住的样子。后来陈嫣离开了长安,刘嫖心里骂她之余,也是担心、叹息更多的,所以不让人改动这院子,一切如陈嫣在时,甚至每日有专人过来打扫…桌上摊开的竹简都维持着原本的样子没有动。
刘彻时常来看看,偶尔还会带走一些陈嫣的东西…有些东西刘彻曾经在陈嫣身上见过,见一次心里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人不在了,但东西却好好地留着,近乎于物是人非,但又有一种只有刘彻自己明白的隐秘欢喜。
相爱是两个人的事,爱却只是一个人的事。有的时候刘彻甚至觉得,陈嫣一辈子不回来也很好,如此,他就不会纠结于得到她和失去她之间,不得安宁——喜欢一个人成为了习惯,有的时候是会有这种问题,因为喜欢本身只是自己的事,所以不会有失去的风险。但一旦表白,甚至两个人在一起,患得患失就是另一种痛苦了。
当事人甚至会为此止步不前。
不用担心拒绝与失去,只是自己喜欢着阿嫣而已,靠着回忆曾经,他也可以度过余生了。
有的时候刘彻还会忽然升起一些古怪的念头,比如觉得陈嫣会不会再不出现他面前比较好?刘彻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所以他知道,他思念的时间长了,他爱的人与其说是阿嫣,还不如说是自己想象中的阿嫣。
因为种种原因,阿嫣已经被修饰地极尽完美了。
或许再次出现就代表着幻灭,代表着失望…如果是这样,再不见面或许还是好事呢。
不过这种怪念头也就是一闪而逝罢了,毕竟刘彻就是刘彻,他骨子里就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再加上坐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多年,更加养成了这个性格。既然喜欢,那就要去攫取,至于会不会失望,那是之后的事情了!他才不是那种会因为无聊原因而止步不前的男人!
每次来陈嫣的居所,无论是大长公主府的小院,还是陈嫣自己在长安、在阳陵邑的宅邸,刘彻都能放纵自己沉浸在一种很久远的情绪中…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他舒缓压力的一个习惯。
前些日子汉军和匈奴作战…结果依旧不太理想,四位将军分四路迎战,骑将军公孙敖、轻车将军公孙贺、骁骑将军李广分领一万骑兵,卫青作为车骑将军也领一万骑兵。其中公孙敖从代郡出,公孙贺从云中出,李广从雁门出,卫青则自上谷出。
最终除了卫青,另外三路都是输的输、无功而返的无功而返。为了鼓舞士气,以待将来。也是为了淡化这一次整体看来又是大汉败了的事实,刘彻非常高调地奖赏了初战就能有胜果的卫青——封侯!大汉异姓臣子所能达到的最高荣誉就是封侯,卫青就这样轻轻松松做到了。
虽然靠着卫青这个‘招牌’,表面上让大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胜利的一面,而不去想整体上依旧是大汉失败的事实。但刘彻自己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虽然他相信大汉与匈奴之间的战争,最后肯定是大汉获胜。可中间这个过程中内心的疑虑并不会少,很多事情只有去做了才会明白,人力有穷,不是想怎样就怎样,即使他是天子也一样。
经历了这样的事,眼看着关中又在大旱…最重要的是,各地有经验的农官已经上报过了,或许之后就是蝗灾。相比起旱灾,蝗灾才是真的要命!关中地方从秦到汉,经营不知道多少年,水利设施是非常完善的,就算大旱也能保证很大区域的粮食生产。但蝗灾不同,这是真能让土地上颗粒无收的存在!
刘彻的烦心之事更多了。
也正是因为这件烦心之事,所以他才想要来刘嫖这里陈嫣的小院呆一会儿。
说实话,刘嫖并不讨厌刘彻来大长公主府…除开这一举动有些伤了皇后,这对她而言是有利无害的。而如今,皇后也不在意这种事了,自然更不必多虑。但有的时候刘嫖会忍不住想,命运啊,实在是最无理的了!
如果当年与刘彻订婚的是阿嫣,又或者她当初就不选刘彻做自己的大女婿,一切会不会就没有这么一团乱麻了?阿娇爱着刘彻,刘彻却爱着阿嫣,然而阿嫣并不爱刘彻,三个人到了最后,没有一个人得偿所愿。
总觉得有的时候凡人就是冥冥之中被一些命中注定的东西玩弄着,所以才会在众多选择中做出最糟糕的那一个,即使这个选择在当初看来是那样的光鲜亮丽。
“公主!”婢女从外而来,打断了刘嫖和董偃的商量。她有些不快了,她刚刚是吩咐过的,不准其他人随便过来打扰。
不过刘嫖这些年脾气也是越发好了,并没有直接发火,而是皱着眉头道:“是何事,弄的规矩都没了?”
婢女连告罪也来不及说,赶忙道:“公主!外面的阍侍来禀,说、说是嫣翁主回来了!”
刘嫖怔了怔,愣了一会儿才猛然站起身:“你说什么!?”
她这当然不是在问婢女,其实她听的清楚,她只是在对自己强调,然后辅助自己思考而已。踱步了几圈,刘嫖喃喃自语。过了好一会儿才真正理清楚这件事,道:“还愣着做什么,让人开了府门迎人啊!”
说着自己先率先走了出去。
站在原地的婢女只听到了一句气急败坏的‘这孽女子!’…心中知道,这不是因为公主不喜欢嫣翁主,正是因为喜欢才如此埋怨呢——离开长安数年,竟然从未回来过,甚至就连一封信也没有。
公主府开了正门,不过多久,果然一队车队来了。虽然车队中的人都不认识,但看车队的样子,阍侍们就确定了,这就是不夜翁主!
于是又有人去通传。
陈嫣从马车上下来,站在大长公主府门前,看着这座熟悉的建筑物,那种恍然如梦的熟悉感更加强烈了…甚至让她有一种眩晕般的感觉。正在她晕晕乎乎的时候,门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孽女子!孽女子!”刘嫖本来应该在自己的院子里等着陈嫣就好,她是做母亲的,就算陈嫣是远归,也没有她出门来迎的道理。但她如何能等呢,提着裙裾的厚重衣摆就跑了出来,一点儿也没有平常长公主的风度礼仪。
看到站在门口仰头看着门楣的陈嫣,眼中一下就热泪盈眶,鼻子酸酸软软,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还好身后的婢女们眼明手快,稳稳扶住了她。
巨大的一声抽噎,然而刘嫖还是忍不住骂:“你这孽女子!所以说,生你有什么用?说走就走,一点儿音信也无,这些年为娘日夜忧心…”
“阿母…”陈嫣怔怔地看着站在门后的老妇人…只是几年而已,她才从一个少女长大成人,怎么母亲就这么老了?自己仿佛记得,当初离开的时候母亲还是个中年美妇,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但现在,眼角的皱纹和眼睛里的浊色让原本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再也没有了分毫美丽,两鬓也有了许多霜色…就像她曾经见过的其他老夫人们一样。
只是她从没有想过,母亲有一日也会成这个样子。
虽然嘴里不住地责备,真的拉住女儿的手,第一个反应还是将女儿放到怀里…就像很多年很多年以前,这个孩子还睡在襁褓中,日日夜夜不得安稳,别人都说这孩子养不大的时候。她不假他人之手,白天黑夜地抱着,就怕这孩子真的被带走。
“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傻呢…”刘嫖是在说陈嫣当初奔出长安的事情,然而说到一半就说不出了。只能狠狠地拍了几下女儿的背,“…这些年,也苦了你了!”
本来该是无忧无虑一生,拥有世上最好一切的女儿,结果却被逼着离开家乡故土、朋友亲人…甚至现在来看,往后余生也被毁了个干净——说到底,刘嫖不可能真的责怪亲生女儿,她能责怪的也只有刘彻罢了!
然而这责怪却只能在心里说。
于是这责怪到了嘴边,化作了另一句叹息。
“你这孩子要是没那么倔就好了…当年之事…你若是愿意入宫,陛下也不会委屈你。”刘嫖其实知道自己的孩子是怎样的人,陈嫣的性格做出这样的事并不奇怪。只是、只是到底意难平…怎么事情就偏偏如此呢?
众多的可能里,偏偏走到了如今最糟糕的境况。
明明她生下的两个女儿,一个盛宠长乐宫,一个独霸未央宫。长大之后,一个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另一个则是名满长安,贵女中的第一,眼看着也会有美好的未来。怎么到如今,都没有得到美好的人生?
母女两个其实谁都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因为这本就是无解的。
相顾无言良久,刘嫖这才拉着陈嫣回了正院。中间手都没松,问她这些年好不好。
看着身后的婢女跟的比较远,轻声问着陈嫣:“你…你如今也年纪大了,可有意中人?”
说的委婉一些是‘意中人’,其实就是问陈嫣有没有和人私定终身,甚至已经生米成熟饭了!陈嫣如今的年纪肯定谈不上老,但称呼一声‘老姑娘’是没有问题的,一般的贵女在她这个年纪,早就成亲生子了!
她自己生活在外面,本身又不是一个太把礼仪当作教条的性格,真的做出孟浪之事,其实并不奇怪——说实在的,自从陈嫣敢轻车简从一路出长安而入蜀,然后下长江(刘嫖从陈娇那里知道这些的),刘嫖就觉得这个女儿不管做出什么事来,她都不会觉得多出乎意料了。
陈嫣愣了愣,她真没有想到母亲会这么突然问到这个问题…其实她这是缺少经验。对于做父母的来说,在问过孩子好不好之后,肯定是要关注一下孩子的婚姻问题的。至于其他的细节问题,那得排在这之后了!在现代时如此,在古代时就更如此了。
对于父母来说,结婚不只是结婚那么简单,更意味着孩子长大成人,开始自己的家庭生活,有人和他/她相护扶持、相伴一生了。就算是再担心孩子的父母,到了这个时候也会慢慢放开对孩子的过度牵挂。
陈嫣差不多沉默了有一会儿,最终她还是不愿意欺骗和隐瞒,而且她也不觉得有必要对自己的母亲隐瞒。
“有一人…我已与他说明了我的身份,还有当年之事。若是他今冬还愿意来见我,我与他便要结为夫妻。”陈嫣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刘嫖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陈嫣会这样郑重其事…她竟是打算与一个人正经结为夫妻?但、但若是如此做了,让刘彻知道了,恐怕又是一场风波…看来只能瞒着了。然而,刘嫖忽然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将女儿的手腕握的更紧。
“阿嫣…你实话与我说,你那意中人,也不是无名小卒罢!?”是啊,她该想到的,女儿的眼光一向挑剔!当年说了那许多青年才俊给她,她却没有一个点头的!就连她那侄儿她都看不上!如今忽然有了意中人,该是怎样的人?
如果真是个说得出名字的人,就有些麻烦了…很有可能会瞒不住的!
陈嫣眨了眨眼睛,低垂下了眼睫:“他…他是复圣家嫡传…如今正在琅玡郡做郡丞…似乎过些日子便能升迁,无论是直入中央,还是在地方成为两千石郡守,只看他心中的主意了,我也未多问过。”
刘嫖和其他大多数刘氏公主差不多,在文化课上都不算合格,没有成为文盲已经是老师努力的结果了。别说复圣这一代嫡传是谁了,恐怕孔府这一代嫡传是谁都不知道!但她明白,陈嫣口中的‘意中人’绝不可能是个无名小卒!
最糟糕的情况,对方出自一个地方大族!
这样的家族嫡传子弟的婚事,足够传的很远了…甚至没办法封锁消息。
看着母亲为难的样子,陈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笑了笑:“母亲忧虑那么远的事情做什么?如今我回归长安,若是能顺顺利利度过这些时日,再说其他罢!”
陈嫣这话让刘嫖恍然….心中更加沉重了。
确实,忧虑那么远的事情根本毫无意义,眼前的难关说不定就度不过去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道:“既然知道如今长安于你不是什么好地方,怎么偏偏还要回来?是好日子过不下去了,非要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我只是、我只是,”陈嫣叹了一口气:“我在外面听说了宫中之事,说姐姐要自请废后。姐姐是一个多么刚烈的人…如今竟然闹到要自请废后,事情肯定不简单。女儿离开长安,多年无法陪伴在你们身边已经是…如今这样,必然是要回来的。”
“或许回来这一趟,未来会后悔。可是若是连这个时候也不会来,未来一定会内疚后悔一辈子!”
刘嫖有的是责备的话要说,然而听到陈嫣这话,如何还能说的下去呢!
叹息了一声:“这就是你了,你若不是这个性子,也不会是如今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