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繁荣一如往昔。
刚刚来到这个公元前的世界的时候,陈嫣是不觉得这个时代的所谓‘大城市’有多震撼的。作为一个见惯了现代繁华的年轻人,她去过的地方虽然不多,但只是寥寥几个城市也远比这个时代的长安、临淄、洛阳等城市来的灯红酒绿、华彩非凡!
这种对比当然是不公平的,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产物放在一起看也没什么意思。
但是随着在这个时代越来越久,适应了这个时代的生活节奏之后,陈嫣的想法也慢慢改变了——用这个时代的人的眼光,她可以看到壮丽、威严、质朴、刚健,这是这个时代的‘震撼印象’。这种震撼,不亚于现代人看到纽约,看到伦敦,看到伤害,纯粹的现代文明带来无与伦比的震撼。
人们能够明确地知道,只有他们这个时代才可以创造这样的奇迹,现代人的城市代表的工业之美,是工业的最巅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没有现代工业,就无法诞生现代的超级大都市!古代的技术无法支持这样的超大城市运转。所以不是城市带来了工业化,而是工业化带来了城市。
而对于生活在公元前二世纪的人们来说,看到长安这样的城市,感觉也是差不多的的!
长安人口二十万…这是指长安城里的,不包括周围郊区生活的人!很多人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感觉上后世十八线小城市也不止这个人数。但这是公元前的农业社会,而且是农业尚且不那么发达的社会。整整二十万人脱产,他们不生产粮食!
在古代的转运条件、生产水平下,始终能够保证这样的城市粮食供应,粮价会有波动,但基本上不会长到难以接受(长安是都城,相比起其他城市,粮价控制的更好,毕竟是国家门面、天子脚下),这本身就是一项超级工程了!
更不要说维持这样一座城市运转还涉及到许多其他的方方面面,每一项的难度都不亚于供应粮食!最多只是供应粮食更加关键而已。
这个时候放眼大汉的周围,无论是弱小如西南夷那边的边陲小国,还是强大如北方匈奴,他们都无法诞生大汉的文明,无法拥有长安这样的城市!这是财富、技术、组织能力、国家成熟等等方面共同促成的结果。
其他的国家是做不到的!
一旦明白这样一座城市的伟大,就很难不为他而心潮澎湃了。
陈嫣确实是越来越爱长安的。
一方面是她渐渐理解了长安的伟大,另一方面也是她逐渐接纳了这个世界新的亲人、新的朋友、新的一切!而这些很多都在长安留下了痕迹。就像人们会没有理由地爱自己的故乡一样,因为那里寄托了太多私人的情感与记忆…现在的长安对陈嫣来说有一样的意义。
“翁主…”旁边的婢女凑过来道:“马上就要进城了…”
这里已经很接近长安了,陈嫣让车队这个时候停了一下。下车来站在车旁,已经可以看到那座巍峨城池的轮廓了。对于婢女在耳边说的话,她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目光微微移开,正好瞥到旁边一块界石,就是那种标注路上里程的石头。
这块石头她是有印象的,少时她回长安,每次见到这块石头,就等于见到长安,有一种非同一般的亲切感。
一般来说这种石头是不大的,小小一块,高到人的膝头就算大的。不过大概是靠近长安了,面子上面重视一些,便大了许多,有半人高——汉代审美就是这样的,以大为美,以多为美,以满为美。
石头旁有一棵青松,正好可以让人在下乘凉。
陈嫣慢慢走了过去,摸了摸青松的粗糙表皮,旁边的婢女不解:“翁主…”
沉默了半晌,陈嫣再缓缓道:“这青松我那年离开长安时,不过与这界石同高…如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婢女是一直在齐地培养的,对于她来说,长安并没有特殊的感情,本来不太能够理解陈嫣的微妙情绪的。但听到陈嫣普普通通地一句‘如今已亭亭如盖矣’,忽然就是鼻子一酸,严重一热…她分明在其中感受到了某种很深刻又很朴素的情感。这种感情一点儿都不曲高和寡,每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都能够明白。
陈嫣微微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自己先失笑了:“无事,我们快些进城罢!今日恐怕还有的忙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越来越接近长安,陈嫣总觉得最近的自己特别爱回忆往昔…听人说,喜欢回忆,这是衰老的开始。如果按照这个时代的普遍情况,她这个年纪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也很正常,开始衰老也不奇怪呢…
马车缓缓地往城门而去,按照陈嫣的吩咐,去的城门是横门。之所以走这座城门,也是源自陈嫣的任性吧,当年她就是从这座城门离开的,如今回来,也算是有始有终。
越来越靠近横门的时候,就越来越能够感受到那种热闹,城里面的人声城墙可关不住!而城墙之外呢,排着队进城的个人、商队、大户人家的马车…有的是人交谈,更不会冷清了。
横门进去就是东西市,所以行商们进出长安常走的都是这座城门,这样方便。当初陈嫣和裴英是扮作了做生意的商贾,自然而然地就走了横门。
看到陈嫣一行车队过来,城门附近长长队伍最后面的人先让开了位置。渐渐的,前面的人也看到了这车队,也跟着让开了。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规矩’吧,地位低的人给地位高的人让位置属于正常,这是大家都认可的规则,没有人觉得这是仗势欺人。
而陈嫣的车队一出现,这些人看规模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如果不是因为没有诸侯王等级的仪仗,恐怕就要被人认为是哪路诸侯王来长安朝觐了!
“这又是哪一路的人物?”
“不知呐…看样子有些脸生…”
“看仪仗,一般人不能用,近诸侯王,却又不是…是公主么?”到底是长安城外、天子脚下,往来的人都是有些见识的。
其实大汉礼节一直承秦制,而秦制呢,也只有一个大概框架,其他很多细节方面都不完善。所以不会有封建社会中后期那种无论什么,都能说出一个一二三的繁琐礼仪。类似这种仪仗,天子、诸侯王等等,对应肯定有自己的规矩的。
但对于一些特例人物,或者界于模糊等级的,始终有些不清不楚的意思。
比如,此时就有规定,公主待遇一如诸侯,同样有封地,有自己开府的权利,有长史这样的官员,仪仗理论上也同。但落实到实际中,却又是另一回事了,即使是刘嫖这样的大长公主,还有平阳长公主,也没有真的用过诸侯王的仪仗。
她们大概就是在诸侯王的仪仗上减掉一些,然后还在一些项目上做了修改。
其他公主不如两人,自然是按照各自的具体情况再降等…所谓具体情况,就是权势。
陈嫣的封号是翁主,但是她和一抓一大把的刘氏翁主不同,当年养在天子膝下,又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刘启在世时曾经为她下过诏书,准她用公主仪仗,一切同平阳等公主。特别提到了平阳,因为当时王娡已经是皇后了,所以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平阳就是未来的长公主了。这样说,等于是直接给了陈嫣公主中最高的待遇。
陈嫣自己是不在意这种事的,如果不是出远门,随随便便出门就要带这么多人,她还觉得麻烦呢!事实上也是如此,无论是陈嫣还是其他公主,除了少数正式的出行,大多数都不会带上全副仪仗。
当然,这也不是说这封充满刘启爱护之心的诏书就一点儿用都没有了…事实上,在正式场合用这个效果极好!这可以不断提醒那些姓刘的公主、翁主,即使孝景皇帝不在了,她们想要踩下陈嫣也是白想!
虽然有‘人走茶凉’的说法,但这话其实也不绝对。如果真的是这样,也不会有‘墨守陈规’这样的话出现了!那些抱着‘祖宗之法不可变’想法出现的人,纵使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才做出这样一副殉道者的模样,也从侧面说明了,人们并不能随随便便推翻前人。
孝景皇帝没了,大家不用在意他了,这种事私底下可以想想,但却是是万万不可表现在其他人面前的!不然这种事真是可大可小…考虑到当今天子是孝景皇帝的亲儿子,又是孝景皇帝一手扶持上位的,就算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孝顺’,当今天子都会把这样不敬先帝的家伙彻底整死。
所以,连带着的,曾经被先帝特别宠爱的‘不夜翁主’也不同了。背后说说她的坏话可以(当然有很多人说陈嫣的坏话,她是圈子里的红人,能够引领整个社会的潮流没错,但人红是非多!因为各种各样原因讨厌她的人可多了…有的人就是看不惯她太风光而已),但是当面表现出对她的不尊重?呵呵。
怎么,先帝如此爱重的不夜翁主,原本不是毕恭毕敬的么?如今先帝还未走多久,就换了一副嘴脸…你们这些人眼里还有没有君父?
简直不当人子!
呐,差不多就是这样。
有一段时间陈嫣还觉得这挺有意思的,很多人其实讨厌她讨厌的要死,但是当着她的面一点儿都不能表现出来——我就喜欢你这副内心妈卖批,表面却只能笑嘻嘻的样子!
陈嫣承认,自己有的时候也挺坏的。
而这些,似乎都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在长安的事情了,久远到被埋藏了很多年,随着越来越接近长安,才被陈嫣不经意间想起来。
城门口纷纷让位置的情况引起了守城军士的注意,因为仪仗确实非同一般,就连城门司马都骑马过来询问情况。
城门司马归城门校尉管理,长安总共有十二个城门,就有十二个城门司马。也就是说,守着横门的这些军士,城门司马是他们的领导。
一般来说,哪怕是城门出现了贵人,城门司马也不见得会出现——长安这块地方的贵人不要太多哦!随随便便一块砖砸下来,被砸中的人说不定就是权贵!而算上各路权贵的家眷亲戚…真要是随便来个人物城门司马就要跑出来一趟,累都累死了!
不过今日情况有些不同,因为车队仪仗看起来像公主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公主。另外,竟然没有人认出这是哪位公主…看着风尘仆仆从外而来,难道是哪位外嫁了彻侯的公主么?(本来按照规定,彻侯就应该回自己的封地,只不过许多彻侯不守规矩,羁留在了长安而已)
弄得城门司马也纳闷儿起来,便亲自出来询问了——毕竟入城是要看文书的,那种熟悉的长安权贵,就不用看了,人家懒得麻烦,城门这边也不想得罪人。可是这种不知道底细的,怎么也得看看吧。
怕这真是一个不能得罪的人物,所以城门司马没有让手下军士来,而是自己询问起情况来。也是怕人家以为自己这边轻视于人,竟然这样随便。
这种事情当然不会问到陈嫣身上,前面已经有专人管问答了。对着城门司马傲然道:“我家主人乃是不夜翁主,刚从齐地而来,快些放行!”
虽然是这样说,却没有无理取闹的意思,没等城门司马说什么,就拿出了各种文书。
‘不夜翁主’这个名字如果是数年前,绝对堪称如雷贯耳。只是长安人总是健忘的,也可以说是轮番登台的人物太多了,所以大红大紫如陈嫣,在离开长安后,随着时间流逝,她也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听起来耳熟,但又不是那么清楚的名字。
当然,和陈嫣同时代,曾经真真正正追赶过她制造的流行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有些类似现代的追星,对于新一代年轻人来说,老一代的偶像什么的,太苍白了,只有自己喜欢的这一些才是自己认可的!没办法,每个人都会将自己年轻时经历的流行人物奉为‘神’。这并不是其中真有高低之分,只是青春不能重来,青春里经历的那些化为了永恒,成为了属于自己年轻时代的时代记忆!
城门司马到底还是体制内的人物,虽然第一反应是‘不夜翁主是谁’‘一个翁主怎么敢用这种仪仗’。但很快还是反应过来了——哦…原来是那位不夜翁主,如果是那位,这样就说得通了。
仔仔细细检查完了文书,城门司马很快放行了。放行之后难免感慨…果然宫中皇后自请废后的传闻是真的,这不,多年居于齐地,多久没有返回长安的不夜翁主都回来了,大概是担心自己的长姐罢!
城门司马倒是没有怀疑不夜翁主是担心皇后倒了,自己失了一个皇后姐姐,利益上有损害,这才回来的。一则当年陈氏姐妹情深是众人皆知的!二则,就算姐妹情深靠不住,看看实际情况也知那不太可能。
如果不夜翁主真的是一个看重权势的,当年就不会离开长安了。
当年陈嫣离开长安的理由是刘彻编造后对外宣布的,第一个是养病,第二个就是去到东方日出之地可以给刚刚薨了的太皇太后祈福——不夜县是此时认定的大汉的最东一点,不管地理上不夜县是不是,至少大家从文化上是认可的。
离开长安就是离开了权力中心,不管原本如何大红大紫的一个人,不在长安,基本上等于政治生命终结(地方官除外)。为什么那些彻侯即使顶着天子和廷尉的高压线还要知法犯法地留在长安?当人家只是因为受不了地方上落后,贪恋长安的繁华吗?天真!
有钱人、贵族,无论是在穷乡僻壤,还是在长安,都能生活地很好,其生活本质的差别并不大。非要留在长安,政治上的考量要多得多!没有人愿意就此离开权力中心,成为空有爵位,实际上却不入流的贵族!
“翁主…真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回来么?”陶少儿有些忧心,她是知道陈嫣为什么要离开长安的人。就算一路上已经走了这么久了,她也依旧担心着陈嫣的决定——很显然,陈嫣从安排了这样齐备的仪仗起,就是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行踪了,她是要大张旗鼓地回来!
“无事,勿忧…如此还好一些。”陈嫣微微一笑,安抚了陶少儿一眼。然而心里却在苦笑:这样更好一些?或许吧。但其实她只是在两个糟糕的选择里选了那个没那么糟糕的而已,实际上,无论是偷偷摸摸地回来,还是大张旗鼓地回来,她都没有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在回来之前,桑弘羊也打算安排她悄悄回来。轻车简从,人不要太多,带上一个假身份,潜入长安后直接找到那边的人,然后联系大长公主…如此自然可以了解到陈娇的情况。之后要怎么做,就要看陈嫣的选择了。
但陈嫣立刻否了桑弘羊这个计划,扯了扯嘴角,斜睨着桑弘羊:“子恒…你说你这是在小看谁?长安、关中之于他,就如不夜、齐地之于我!如果是你来到了齐地,来到了不夜,你会想着这样的谋划?”
桑弘羊一下不说话了,他是最明白陈嫣对不夜、对齐地的掌控力的!朝廷的人来了这片,陈嫣就有办法让他们看到她想让他们看到的,看不到她不想让他们看到的!而这个过程中,他们自己还一点儿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为什么陈嫣这几年能安安稳稳地呆在齐地,甚至那么久都不挪一下窝?那不是刘彻没有再找她了,而是陈嫣对这块土地的掌控力已经强大到某种程度了!
桑弘羊如果在进入这片土地之后搞这种小动作,想也不想就能知道,一定会被陈嫣一下发现!
所以他不会尝试玩儿这种把戏——有的时候他也会觉得陈嫣很可怕,也大多因为此…虽然他自己并不会害怕就是了。
陈嫣从来不会小看刘彻,当年她能顺利从长安走脱,凭借的是事出突然,以及以有心算无心,不然她是真没有把握能够顺利离开长安。当皇帝手下的情报机关是假的吗?老刘家已经在关中经营多年了,这里就是他们的基本盘!看看西汉历史上一旦关中出了什么事,立刻就会当作头等大事就知道了。刘家让哪里出事,都不会让关中出事!
相比之下,陈嫣才在齐地经营多久?就算她有一些后世的经验和眼界,也不会自负地认为自己在齐地能够做到的事情刘彻在关中做不到!那未免太可笑了!
所以她一路上赶路很快,就是想抢在情报人员的消息之前回到长安,打一个时间差。但这个时间差并不会太长,就算情报人员得反复确认消息的真假后才上报,他们的速度也是不用怀疑的…他们可以八百里加急。
于是陈嫣开始了自己的第二步,公开宣布了身份。
现在大家都知道不夜翁主回归长安了,那么这个人就不可能凭空消失。可如果陈嫣是偷偷回来的,刘彻非得强取豪夺,给她弄进宫去,她又能怎样?她带着‘不夜翁主’的身份,即使稍微顾忌一下礼法,他也不能那样任性妄为。
从来只听说过天子从民间随意征美人的,可没有听说天子会把自己的表妹,一个翁主强掳进宫…或许有吧,但那绝对会成为一时新闻,而且是非常不好的那种——有的时候陈嫣也不愿意这样去想刘彻,因为他们曾经也有过很好的回忆,陈嫣是把他当朋友的,知道他没有混账到那个程度。
但,现在赌桌上的筹码是她自己,她没有办法,只能预先做好最坏的预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