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重逢往往有两种可能,要么面露茫然、无话可说,在最初的激动之后迅速陷入尴尬的境地。要么就是一切仿佛昨日重现,有的是说不完的话。
在此之前,真的重逢之前,陈嫣也不太确定自己和刘舜会是哪一种…但她觉得不太可能会是前者,因为以他们两个的关系,连最开始的激动也不会有的样子。可要说后者,那就更不可能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少时那么‘冷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上是朋友,但远隔千山万水又能问候一句的关系…然而要说有多好,那也是个笑话。
不过真的等见到面,一切反而简单了——很多之前设想过的种种,其实都只是庸人自扰而已…真的身处其中,所有都是自然而然的,哪用得着当事人操心?
刘舜从草场那边回到别宫,有人已经等在内室了。
宋无咎见到他立刻便要行礼,但刘舜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目光都被他身后一个披着玄色薄罗披风的人影给吸引住了…其实薄罗披风是有兜帽的,按理来说刘舜应该根本见不到披披风的人的脸。
陈嫣原本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等着刘舜过来。听到动静,立刻转过身来,脸上在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带上了笑意,掀开兜帽:“舜表兄…好久不见了…”
宋无咎假装什么都没听到,但其实是听到了的…他确定了,还真是兄妹关系…不过是表兄妹就是了。
所以这层表亲关系是源自于母族那边,还是父族那边?宋无咎倾向于父族…常山王之母与当今天子之母,也就是太后是姐妹,这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而太后一族并无什么出色人物,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这样的家族又怎会出这等出色人物?
所以说…这很有可能是一位翁主…
宋无咎还在思索当中,但他的思路在看到刘舜神色的那一瞬间就被打断了…该怎么说呢,这个青年竭力隐藏的东西,正是现在泄露的最多的。只能说,有些东西根本隐藏不了,反而会随着时间流逝,在下一次有机会流露的时候更加汹涌。
所有的冷心冷情、若无其事都是假装,而现在,是这一切回报刘舜的时候了——纵使他是先帝血脉,当今天子血缘最近的兄弟,不可以说不高贵,该躲不过的依旧躲不过。
自称‘寡人’,是‘赤帝’之后,也只是虚伪的矫饰,说到底只是凡人。
陈嫣掀开兜帽的时候,窗外春光正好,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一道道光柱在她身前身后落下…就好像她和他之间始终隔着什么一样。有那么一小缕阳光洒在了陈嫣的睫毛上,一时之间睫毛竟然呈现出已经闪亮的金色…
刘舜一步一步走向陈嫣,表面上看他一如往常,但就像是平静的江河,谁又知道水面下是何等的暗流涌动——宋无咎可以作证,刘舜的呼吸不是乱了,而是屏住了,他已经忘了呼吸这件事…往来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会做的事情。
“你…没想到你真来了。”很多话从刘舜脑子里闪过,最终却只是干巴巴地挤出了这句…说实话,听起来还有些挑衅。
陈嫣倒是并不在意这个,毕竟这才是刘舜啊!刘舜不这样子才奇怪吧。
“既然约好了,自然是要来的…”陈嫣随口解释。至于她顺路跑了一趟边郡,办好了一件工作上的事,这就不要解释了。陈嫣是没有什么社会经验,但她也不是傻的,这个时候不用解释那么多。
其实相比起刘舜,陈嫣要自如很多…刘舜朝她走了几步之后就停住了,剩下几步是陈嫣朝他走的,这个时候两个人已经很近了。陈嫣伸出手,在自己头顶和刘舜身上比划,发自内心感叹:“你也长个头了,好高了啊。”
刘舜比她大两岁,不过男孩子发育慢一些,当年她经过常山国,也就是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刘舜并没有比她更高。但现在就完全不同了,似乎和舅舅、刘彻…就是陈嫣印象中的每一个刘家男人没有什么差别。
刘舜‘哼’了一声,手压在了她的头顶上,仿佛压住了一缕抓不住的阳光:“多少年不见了,自然是比你更高了。”
陈嫣拍开他的手:“别碰头…”小时候也就算了,她现在都是一个成年人了,还总被碰头,这就觉得怪怪的了。
“你方才从草场上过来?”陈嫣上下瞅了瞅刘舜,转移话题。
“对…本来打算骑马行猎…”刘舜并不在意话题转变这种事。
“说起来我也是骑马过来的。”陈嫣今日依旧是一身男装,早晨城门开了之后进入石邑,直接就被带了过了,就是骑马过来的。
“骑马?我记得‘朝日’被你留在了长安吧?”刘舜领着陈嫣往外走,随口道。
“你还知道这件事?”陈嫣有点儿惊讶了,她的朝日确实留在了长安…刘舜就连这件事都知道,说明他是真的打听过。不然就是心细,去长安朝觐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件事。
说话间陈嫣已经跟着刘舜除了内室。
自始自终,宋无咎都被忽视地彻底…刘舜是因为真的忽视他了,陈嫣则是以为这是常事。若是两人是臣属的话,这样确实不算什么,显然陈嫣是误会两人的关系了。不过宋无咎他自己并不介意这种待遇,这种场合被忽视才好呢!特别有存在感难道是好事?
等到人都走了,跟着刘舜从草场那边过来的魏子由笑呵呵地扶起了宋无咎:“宋先生勿怪,乍见故人,大王有些忘形,这才忘了先生。”
宋无咎当然没有任何不满,所以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魏内侍…在下这几日该如何安排?”其实宋无咎心里已经有底了,但还是多问了这样一句。
果然,之后就是魏子由称赞的眼神,对他越发和气了,“宋先生这几日便住在别宫之中罢!大王十分欣赏宋先生友人,这几日肯定是要常常召见的…宋先生也留下,与大王一起行猎!”
宋无咎就知道!所谓做戏做全套…这个时候又怎么会让他中途退场!不过他估计这几日也不会有多难熬,向来常山王也不会乐意他常在左右。有限的几个场合出现一会儿,也就罢了。
“这是你现在的马?”刘舜拧着眉头看着马厩中的白霜,白霜单独使用了一个马厩,周围都没有别的马…因为它确实脾气差,不愿意和其他的马同厩。
白霜当然是一匹宝驹,但这种级别的和当初的追日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
“是暂且用的,还是常用的?”陈嫣正在出门,不用自己平常用的宝马是很正常的事情。
陈嫣摇了摇头:“我现在除了白霜已经没有别的马了…白霜脾气真的很坏,若我亲近别的马儿,它会发怒…”
“这样的马要它何用?”刘舜脸色泠泠,显然不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或许在很多人眼里白霜已经是一匹极珍贵的宝驹了,但在他看来,这么‘不服管教’的马,就应该早早处理掉才是。
陈嫣不和他争辩他是不是错了,只是解释道:“不过是缘分罢了,当初许多马儿中我一眼看到了白霜,白霜也一眼看到了我…它性子刚烈,别人骑它都千难万难,但换我来就极容易。”
“那也不过是一匹马罢了。”刘舜显然还是不认可陈嫣的。
陈嫣从小就知道他的脾气很拧巴,也不和他争什么,跟着点头道:“你也说了,不过是一匹马罢了…我如此行事又何妨呢?”
说着赶在刘舜下一句话出口之前,陈嫣连忙道:“不说此事了,此事有什么好说的?我与舜表兄多年不见,难道要像小时候一样闹的不欢而散?”
刘舜冷笑一声:“小时候难道是我与你闹的?”
陈嫣无辜地看着他:“我不知舜表兄有未闹过,只是我是没有惹过舜表兄就是了。”
她向来懂得如何说话,这是刘舜很清楚的…听听她说的话,既迂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又显得自己谦让柔顺,甚至刺了他一下。说起来她也很能说些动人的话,刘舜曾经见过的,她在父皇的怀中说着小话,总能让父皇展颜。
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的像是上辈子。
看了一会儿白霜,陈嫣便和刘舜骑马去了草场——这里的草场颇大,跑起来很是肆意。
“比不上上林苑。”对于陈嫣的夸赞,刘舜轻描淡写回道。
别人听见这话恐怕会坐立不安,刘舜说这话的意思只怕会立刻被曲解。要么认为他对自己的别宫不满,打算劳民伤财好好整顿一番。要么就是更糟糕的一种情况,他对上林苑有觊觎之心。
上林苑是什么地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大剌剌地提到上林苑,是想要吗?
然而陈嫣不同,她听了就笑,笑过之后才道:“人心就没有足的时候,彻表兄又想着要扩建上林苑呢!”
“你怎么知道的?”和她并辔而行的刘舜忽然冷不丁问道。
“嗯?”陈嫣没有反应过来,有些不解地实话实说:“这很难知晓吗?我离开长安之前就听彻表兄说过此事…后来也有人为我传递长安消息啊…这又不是小事,民间议论很多呢…”
必须要说,刘彻一直很喜欢搞工程建设,很喜欢提高个人享受…这些不是陈嫣在历史书上看到的,而是亲身的体会。他当初登位不久,自己的陵墓才刚刚开始修,正是工程紧的时候,居然就打开打算起扩建上林苑的主意了!
不只是想想,回头他就让人具体实施了。
大约在建元三年吧,那个时候上林苑就断断续续开始扩建了。但是这扩建工作仿佛没有尽头一样——今天扩大一下山林草场,明天就增加一处宫苑,后天恐怕得想着修个人工湖什么的…
陈嫣离开长安的时候,上林苑的工程还没有完呢!这几年又陆陆续续听说了上林苑扩建工作新进展…倒不是说她那么闲,整日探听这些,而是这个确实和她的工作有关!
这种工程对建筑材料的耗费都是巨大的!可以这么说,一个皇家工程顶的上成千上万的普通人需求了!这种耗费直接反应到市场上,就是建筑材料逐年走高…嗯,陈嫣有砖窑、瓦窑,这几年发展很好,规模越来越大,也是吃了这个红利吧。
皇家的工程向来是可以影响到市场供应与需求走向的,所以相关的情报都在工作报告里给陈嫣写着呢!
“你如今还称呼他这样亲密…这却是我未想到的。”刘舜脸上神色淡淡的,但在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手已经抓紧了缰绳,“既然如此亲昵,当初怎么没留在长安?”
陈嫣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刘舜,似乎奇怪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种称呼其实并不亲密,至少不如过去亲密。过去陈嫣称呼刘彻为‘姐夫’,但自从知道刘彻对他有想法之后他就不这样叫了…因为这总在提醒她,在这件事上姐姐阿娇受了多大伤害!
当刘彻选择不顾阿娇姐姐的脸面与感情,想要接她进宫的时候,他就不是陈嫣的姐夫了。
陈嫣有些生气了:“你怎么如此说?我以为你该知道的…既然你愿意替我瞒着行踪,始终未向长安说过什么…你该明白我的啊!”
“我又不爱彻表兄,而且还有阿娇姐姐,我怎么能留在长安呢?”
看着陈嫣理直气壮,仿佛说出了什么一点儿质疑也不该有的天地真理一样,刘舜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好在最后他忍住了没有笑出来——她不爱当今天子,而且因为自己的姐姐是皇后,所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
这说出去可不是笑话么!
天子的喜爱是很珍贵的,因为这背后意味着很多很多东西,没有人能在面对这个的时候依旧淡然。至于说当事人是不是爱着天子,这谁会在意?就算原本不爱的,在被天子选中的那一瞬间也该爱上才对。
刘彻是正当壮年的皇帝,拥有权力、财富、勃勃的野心、英俊年轻的外貌,这样一个男子,哪个女人会不爱?
刘舜瞟了瞟陈嫣,丝毫没有被她的生气感染,反而慢条斯理道:“说起来我早有疑惑了,你为什么不爱陛下,难道他有什么不好?最终竟然闹到逃离长安…这也是古今未有过的事了。”
陈嫣觉得要和刘舜这个传统‘古人’解释清楚这个问题有点儿困难,心累地叹了一口气,又不好不回答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解释道:“哪有什么为什么啊?没有为什么!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嫣都有些暴躁了:“真要是一人容貌上佳,性格甚好,家世更是一等一尊贵,就一定能被人爱,那为何彻表兄还能那样不爱阿娇姐姐?”
是啊,这种事哪里说得清楚,阿娇不美不好,出身不高贵吗?但刘彻就是不喜欢,这就一切都休了。
“陛下是皇帝。”刘舜奇怪地看了陈嫣一眼…他懂这个例子的意思,也同意陈嫣的想法,毕竟这种事情不止发生在刘彻和陈娇身上,也发生在很多很多男女身上,刘舜见过不少——不一定理解,但认可其存在。
但…
“皇帝又如何?皇帝不是人吗?”陈嫣知道刘舜是在说,皇帝应该是个例外!皇帝如果爱上一个人了,对方应该无条件爱他才对…刘舜从小所见所闻都无不在印证这个。
但让陈嫣来说却不是这样了。
陈嫣直视着刘舜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舜表兄似乎并不了解‘皇帝’,你到底想了些什么啊——即使是皇帝,也有的是无可奈何、求之不得、心心念念、不得自由。既然是如此,有女子不爱皇帝,这又算得了什么?”
“虽然同样在未央宫长大,但在此事上,阿嫣比舜表兄内行的多呢!”陈嫣的话掷地有声。
刘舜那一瞬间完全被陈嫣的气势压倒,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才低声道:“你说得对…”
可不是说得对么…同样在未央宫长大,陈嫣确实和他不一样。他和其他皇子受着一样的教育,甚至因为太子已定,位置稳定,那之后的皇子教育还更加松散了一些。他不知道皇帝是怎样的,连这方面的教育也完全没有接受过。
而陈嫣呢,父皇怀中长大,实际上她接触的最多的人就是‘皇帝’!
后来与刘彻同一个课堂上课,可以说刘彻学什么她学什么…那其实都是对未来皇帝的教育!
真要论对皇帝的了解,说不定陈嫣才是天下第一——皇帝自身还有当局者迷的问题呢!
“皇帝也有求而不得?”刘舜自言自语,目光重新落到了陈嫣身上,心中有一种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情绪。这一瞬间他是放松的,他知道刘彻一辈子都得不到陈嫣了,因为正如她所说的,她不爱他,不爱就是不爱,不会因为他是皇帝就有什么变化。
与此同时,他也完全理解了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兄长为何爱上了决意不爱他的陈嫣。
因为她的爱是这样明明白白,这样珍贵!
她孩提时全心全意地爱着、信赖着一位皇帝,并不因为他是皇帝就改变什么。这就足够让他动容了,谁曾想,她还能在长大之后不爱另一位皇帝,也并不因为他是皇帝改变。
这看起来是会引来君王震怒的事情,实则不然——这只会让人更想得到她的爱情。因为那里面有着一位君王最求之不得的真心…或许天子身边并不缺人表达情深,可是这真的可信吗?身为天子,这已经是习惯性的怀疑了。
而陈嫣不一样,她正是用自己不爱刘彻证明了她的真心!陈嫣自己大概都没有想到,当初决然地离开长安,想着时间能够冲淡一切,过去的终归要过去…实际上却是将一切推上了另一条路。
是的,天子可能是世界上最薄情寡义的人,在天子的后宫,没有人可以长盛不衰。之前情深如许,之后就弃如敝履…这种事刘舜在未央宫的时候见得多了,想来陈嫣应该见得更多…而且是在两代君王身上。
但是,那只是因为天子没有将自己的毅力与忍耐放在这些人和事上面而已!凡是有大作为的皇帝,往往最不缺乏的就是持久的忍耐!看看他们开创的事业,他们难道不是全部精神都放在了那之上,哪怕屡败屡挫,也是越挫越勇?
一个皇帝的坚持,而且是心性强大的皇帝的坚持,那才是最可怕、最持久的存在!
这一点他老刘家也是一样!看看当初得罪了老刘家的人,哪怕数代之后,有几个翻身的?都是因为刘家子孙一直记着呢!
现在恨换成了更深刻的情感,只会比那更持久。
在明白刘彻的处境之时,刘舜简直要有点儿可怜他了——陈嫣信誓旦旦地说,和一个人在一起是因为爱这个人,不和一个人在一起是因为不爱的时候,美的惊人!并不是因为外表,仅仅是因为她在这简短一句话中显露出来的自我、真诚,与尊严。
这个时候不爱她是不可能的…至少对于刘家这群野心勃勃、总想要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的男人是这样的。
然而他又注定得不到她…而因为这份得不到,他只会更爱…
真可怜!
然而从这个角度来说,其实他真没立场去可怜刘舜——联想到他的父亲,他是那样宠爱陈嫣,然后是刘彻,以及他的同胞兄长刘乘,还有…
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上一次离开长安的时候陈娇对她说过的话…当时陈娇应该已经看出什么来了。
“你们姓刘的不愧是父子兄弟,喜欢的都是一样的…而且越得不到越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