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形色匆匆,春.光空许。
陈嫣桑弘羊一行急着回不夜,这一路先要穿过琅玡郡,然后走海路。虽然挺急的,但急也不在这一时,再加上海上行路快,横穿琅玡郡这一部分倒是走的颇为悠闲——主要是陈嫣过习惯了舒服日子,受不了一路颠簸。
她也不是一个过不了苦日子的人,但那得是被逼到那份上了,不然的话她确实吃不了苦。
陈嫣有的时候还是挺承认桑弘羊的话的,她其实挺娇气的。
这大概也算是生活环境改变人的一个范例了,上辈子她就是一个小镇姑娘,娇气什么啊!想娇气也娇气不起来。这辈子身边的人都迁就她、关爱她,时间长了,可不就这样了么。
才出东莞县,连续几日的好天气让陈嫣颇喜欢户外的环境。常常是在马车里坐烦了,就骑马行一段时间。
路上大部分时候都是经过大片大片的农田来着,此时没有农事,跑马也方便!
东莞县旁边就是魏其县…听这县名就知道了,这里其实是陈嫣那位老师兼舅舅,魏其侯窦婴的封地。如果他不是在长安有官职,按照规定,是要住在这里的。当然了,此时列侯少有真的住在封地的,绝大部分都找了各种理由流连在长安,或者长安附近。
这不仅仅是贪看长安繁华,更是为了靠近天子——这些贵族的命运紧紧和皇室相连!就算眼下没有得到朝廷重用,也得常常在长安走动才是!不断通过这种方式在皇室面前刷存在感,这样将来真有用得上的地方了,才能一下想起来啊!
真的去了离长安不知道多远的封地,什么消息都收不到,不知道帝国的最新风向标…那就真要错失大把大把的机会了!
为什么皇帝一再勒令列侯返回封国,以减轻长安物资供应的困难(可别小看贵族的消费能力,贵族一家子往往就意味着数百名仆人,这些人还比一般的平民百姓消费力更强,许多列侯滞留在长安,负担是肉眼可见的),而列侯不为所动?
无外乎就是如此了…本身就不是多出挑的,再离开长安,从此之后就真的要被贵族圈子、皇室遗忘了!这对于贵族来说,就是无可挽回的衰败!这样的贵族即使还保留着爵位,也等于是不存在了。
以窦婴为例,如果他不住长安,也会住窦氏老家那边去,那边有窦氏族人聚居,图谋再起也容易。至于作为他封地的魏其县,大概就是地图上存在的一个地名,每年由此得一份收益而已。
不过,虽是如此说,陈嫣到底因为这个对这里多了一份亲切感,到了魏其县后更喜欢骑马行路了。
“平日倒是不见你这样爱骑马。”桑弘羊骑着另一匹马跟在陈嫣身后,马车里本就无聊,如果不是为了陪陈嫣,他可能比陈嫣骑马还勤快。这会儿陈嫣跑了出来,他当然也不会一个人留下。
陈嫣执缰绳缓行,笑着道:“此地时窦婴舅舅的封地,我有心多看看…如今看着,倒是比齐地一般大县小县更好一些。”
一个县的整体情况好不好,有的时候是不用查询档案文书的,看一看普通老百姓的真实生活,远比纸上的数据之类更准确、更直观。就陈嫣这一路上经过的乡村,远远看过去屋舍井然,虽不见多富裕,却也是整整齐齐的。偶尔见到穿粗布麻衣的村民,精神也还好。
能这样在此时已经算上上大吉了!
桑弘羊听陈嫣如此说,嗤笑了一声:“就因为这…那你往常行路恐怕看不过来了。”
emmmm…这句话是有本而来,并不是乱说的。
考虑到陈嫣的身份,连在她身上的血缘关系足够织成一张复杂的网络了。这些人往往都是大汉的贵族,即是说,走在大汉的土地上,她随时可能遇到一个七大姑八大姨、表兄堂弟的封地,真要看,确实看不过来!
“窦婴舅舅这里不同的。”陈嫣没有深入解释,桑弘羊也知道她的意思。
整个贵族圈子里,陈嫣不敢说全都是亲戚,但至少绝大多数都能扯上一些七弯八拐的联系。
母系这边就不说了,如今刘家人遍布整个大汉,任何一个诸侯国都能和陈嫣叙辈分。而且由母系这边还能和许多外戚家族联络到一起,窦家就是其中的典型!
父系东阳陈氏算不得高贵、出挑,在尚了馆陶公主刘嫖之前是诸多列侯中敬陪末座的。但到底是开国时就分封的列侯之一,底子深厚,中间也没有发生过除国的事情,传承这些年不知道联姻多少次了,可以牵扯出许许多多的大家族。
所以才说,陈嫣堪称是‘亲戚遍天下’啊!
这在这个时代可不容易,这个时候的人普遍生活在很小的一个范围内,罕见离开家乡外出闯荡的。既然是如此,整个家族的婚姻嫁娶往往也就在家乡范围内解决了,很少见有外地亲戚的。
陈嫣身上这样的亲戚关系属于有点儿作用,但又不能当大用的。真指望自家有事这些人会来拉一把,这是不现实的!不过因为互为亲戚关系,贵族之间彼此同气连枝,还是会维护共同利益的。
这种‘自己人’身份对于贵族来说还是挺重要的,算是贵族最后一重保障。保护他们不那么容易衰败,而就算衰败了,也相对容易重新起来。
但不管怎么说,因为彼此都有很多亲戚朋友,这些亲戚朋友关系也就变得不是那么值钱了。陈嫣少年时是背过各家家谱的,但忽然听闻某个未曾接触过的‘亲戚’,还是会一脸懵逼。
这个时候某个亲戚是不是真的亲密,一看两家血缘关系近不近,如果很近,那天然就会很亲。二看两家又没有利害关系,有的时候两家血缘关系已经很远了,但现在正是合作关系,交往非常频繁,实在是通家之好…那没的说了,有的时候后者还比前者更加稳固呢!
窦婴和陈嫣关系其实已经不能算是近了,且不说窦家是陈嫣外祖母的娘家,无论古代、现代都称不上近亲。就说窦婴,他父亲那一脉也不是已故窦太后的亲兄弟,只是堂兄弟而已。
这就更远了。
不过因为他是同辈子弟中最出色的一个,这才和皇室越来越近。
所以陈嫣和她这位‘表舅’之所以亲密,根本不是亲缘关系在发挥作用,而是两人相处的比较多,感情是相处出来的。
教导过陈嫣的人很多,从孝景皇帝、公孙弘,再到给刘彻上过课的博士们,但真的被陈嫣认作老师、正正经经为外人所知的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公孙弘,另一个就是窦婴了。
窦婴表舅是…舅舅在世时给她做乐器老师的,当然,两人之间并不只是学习奏瑟,实际上学习的东西很多。音乐、礼仪,当然还有一些黄老的学问、儒家的学问。
窦氏的家传就是黄老之学,不过窦婴本人在从小学习黄老之学外,也兼修了儒家的道理。这大概也是他在窦氏外戚中不太合群的原因之一吧,有才是有才,但到最后,当时的窦太后都恼了他。
陈嫣的外祖母是一个坚定的黄老派,对于儒生可真是讨厌的不得了!
真是家族之中的‘黑羊’了。
陈嫣与窦婴是相处出来的情谊,感情说不上多深沉,但确实是彼此挂心的那种。
马儿哒哒哒地走在田野里,骑了一路,陈嫣也有一些累了,便重新上了官道,在一处村落前面下了马来。
眯了眯眼睛,对身旁也跟着下了马的桑弘羊道:“前头是怎么回事儿,似乎在修建一所大宅?”
桑弘羊随意瞟了一眼,发现确实有很多人在那儿建房子,眼下才打了一个地基出来,但是看地基的规模,以及对方在一边的建材,这绝不是一座随随便便的房子。
在汉代,很多礼制其实都在摸索当中,后世对于各种阶层的人住什么样的房子,那都是有严格规定的,严格到了柱子、房梁、大门等等的形制、大小都有规矩。不能轻易使用不合自己身份的东西,一旦越界,那就是僭越,可是大罪!
汉代的房子虽然也有规定过大小,比如说列侯的房子不能超过一百五十宅大小什么的,但也就是泛泛而谈。很多都不一定遵守…而且就算是遵守,也不难,相关规定很少,自由度还是很大的。
所以只是看房子的样式,有的时候很难看出住在这里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但也不是说房子就不能反应什么了,恰恰相反,作为从古至今人们的重要资产之一,房子始终是很能反映出房主人的经济地位的…而放在古代的背景下,钱和权不能分离,这里面也就有了政治属性。
现下,若是魏其县本地的豪强,人家都是世代扎根于此,有自己的大宅,并不用起新宅。可若是新荣之家,似乎也不像——看做事的那些人秩序井然,一看就知道是大家族的仆人呐。
本来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过是旅途中打眼一看而已。但谁让陈嫣和桑弘羊确实一路无所事事呢,于是被这件事勾起了兴趣,让人去打听打听。
不一会儿,打听的仆人回来了,禀报道:“翁主,那是魏其侯老大人的宅子!”
“嗯?”陈嫣睁大了眼睛…这可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了。她离开长安已经很久了,虽然有长安那边的线报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但到底是错过了很多。
就她所知的,窦婴表舅在外祖母刚刚去世的那段时间是重返了朝堂的——本来表舅离开朝堂就是因为建元新政为外祖母打压,他这个建元新政核心人物自然受到波及。
随着外祖母去世,刘彻旧事重提,重新开始了自己对这个国家的设计。理所当然的,原来那一批大臣得召回来。
陈嫣猜测,刘彻不见得希望表舅返回朝堂…事实上,那会儿他正在清除朝堂上的窦氏一系,准备开启自己的时代。这个时候把窦婴弄回去算怎么回事儿?那不是让那些打散了的残党自发聚集在他身边吗?从来都是散兵游勇好对付,一旦拧成一股绳后就麻烦了!
之所以要召回表舅,原因也很简单。一个,他为组织立过功,他为天子流过血…咳咳,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劳苦功高呗!当初建元新政,他和其他人一起顶在最前面,为刘彻冲锋陷阵。考虑到当时太皇太后的态度,这无疑是有政治风险的。
为此,有的人付出了性命,而背景深厚如窦婴、田蚡,都被从三公的位置上免职,自此踢出朝堂。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政治上很多事情都是讲究一个默契的!
打个比方来说,几个皇子争夺皇位,下面的人站队。等到赢家登位,那些早早跟在身边的人肯定要提拔起来。哪怕这里面有的人其实并不那么讨新皇帝喜欢,甚至觉得这个人根本没甚才德!
这是因为政治本来就不是一件以个人喜好为倾向的事情,即使身份是皇帝也不能例外!
身处其中,人必须做合适的事情。
既然这些人支持了自己,这个时候就得给予一些‘回报’,这既是提高‘帝党’的忠心,也是为了建立以自己为核心的领导班子。同时也是做给其他人看的…皇帝其实是一种必须‘施恩’才能维护自己地位的存在。
就像是历史上的宋代,就是因为对士大夫无比宽厚,所以才能在最后关头得这些人以命相陪——这种‘宽厚’合理不合理先不说,但类似的道理确实贯穿了整个封建社会。
那时刘彻等到了太皇太后自然消亡,成为大汉政坛真正的主宰者。那些因为他的建元新政而受害的人,这个时候自然要好生对待,不然怎么让其他人有感于‘天子恩德’,对皇帝更加忠心耿耿?
另外,也是考虑到了窦婴算是窦氏的叛逆,窦氏一系不见得能向他靠拢…
不过说到底,刘彻是根本不想用窦氏一系的人了。即使他手下很缺人才,窦氏一系也不乏可用之才,但政治斗争是严肃而残酷的,刘彻需要的是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朝堂,不需要有人在其中掺沙子!相比之下,手头人不够用倒是小事了。
这华夏大地上别的或许不多,人却是极多的。身为皇帝,只要表示自己求贤若渴,自然多的是人通过各种手段冒头。
人才的缺口总会存在,但这始终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正是因为如此,虽是重返朝堂了,窦婴表舅的存在感却很低。一方面是刘彻待他冷淡,另一方面似乎是他自己也有些灰心了。
陈嫣当年与他说的那些诛心之语到底还是产生了影响,他没能对天子、对朝堂彻底死心,但心中的阴影却是挥之不去。
太皇太后薨了后,他重新被召回朝堂,他没有推拒——他到底还抱有一丝幻想…这并不奇怪,从一开始,这个少年时代就名满长安的王孙公子其实一直就是个理想主义者。
他从来离权力中心无比接近,但总对此抱有某种天真的热忱。
对天子的忠诚、对国家的责任,他是真的是受一种很高尚的情感驱使,这才投身政坛的。即便到了现在,他还有某种程度的幻想,幻想一个忠心耿耿、有才华的臣子必然会受到重用。
就像古时那些贤君贤臣流传的故事一样。
然而故事终究只能是故事,窦婴之后在朝堂上的冷遇说明了一切,那时候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所以他也灰了心。
陈嫣收到的情报里,对于这位表舅并没有提过太多。毕竟陈嫣的情报系统传递的都是长安发生的、会影响这个国家的事,这会帮助陈嫣调整自己的事业。最多就是多多注意一下陈嫣的母亲,还有兄弟姐妹这些人,哪还能去窥探一位失意的前任丞相?
而陈嫣也不可能和这位音乐老师通信…这是为了保护她自己,她现在可不能轻易出现在长安任何人的视线中。为了这个,她甚至不能和母亲、姐姐联系,更不要说窦婴表舅了。
就她所知的,窦婴表舅在灰心之后就安安分分在朝廷中做起了隐形人。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陈嫣松了一口气,她知道,似窦婴这样的理想主义者,有的时候是不听劝的。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说的就是他们了。
那种时候,性命不足惜!重要的事自己的理想…相比起理想来,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生命通通不值一提。而当理想消亡,即使他们还活着,也是死了,那个时候一心求死也不奇怪!
所以表舅最终选择了失望之下心灰意冷,然后退一步,而不是生无可恋,抱着自己已经死去的理想陪葬…这是让陈嫣很‘欣慰’的。
在陈嫣看来,性命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此后这个世界就算还有千万种可能,也和你无关了。只要活着,所谓的心灰意冷说不定也是一时的,很多人直到晚年还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呢!
事情到此就没什么可在意的了…知道这位老师、长辈没有走向自毁之路,陈嫣就安心了。
然而现在是怎么回事,魏其县这边有人在给他修大宅?这不科学啊!
打听消息回来的仆从道:“那些人有的是魏其县本乡的,只是来做工,并不知其中内情,只道是长安的魏其侯在此起宅子。有的是长安来安排事务的,他们倒是知道,但口风紧,并不多说。奴使了钱,也只肯说是魏其侯老大人厌倦了官场,想要来魏其县颐养天年。”
陈嫣怔了怔,有些明白了。
她并不知道窦婴表舅的心路历程,但有些事情是可以猜测出来的。
他是最后一点儿希望也被消耗掉了,对长安是彻底心灰意冷了…有的人就是这样,真的心灰意冷了就会做的很绝。
事实上也差不多,长安对于现在的窦婴来说就是一个伤心地。他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青少年时期…那可真是一段好日子啊!即使那个时候的他没有后来的位高权重,只是外戚之家一个以才华闻名的子弟而已…但那个时候他还有理想啊!
他的理想在那个时候没有经历过意思风沙吹拂,还是最鲜亮、最热忱的样子。
打马穿过长安的街道,有女郎会惊呼‘郎君甚美’,投掷鲜花瓜果——当然,这对于那时候的窦婴来说并不重要。只是时光过去这么多年,再次想起的时候却觉得那真是很好了。
没有烦忧,有的只是热热烈烈的一切。
后来窦婴又在长安经历了很多很多,好的事情、不好的事情,宦海沉浮多少年,他得到了很多,却失去了更多,直到最后一无所有…曾经有多深深地爱着长安,这个时候就有多想离开。
并不是痛恨…怎么回痛恨呢,到底曾经那样爱过。他只是倦了,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看着熟悉的一切,在毁灭与痛苦中生生灭灭了。
他终于决定离开长安。
他甚至不打算回到窦氏老家,那边聚居着大量族人,每到一些重要的日子,比如祭祀祖先什么的,离开家乡的族人还要返乡。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和朝堂有着关系…窦婴这次是彻彻底底想要和过去做个了断了!连这些人都不想再见。
这大概是另一种层面的‘物极必反’了吧。
“怎么了?”桑弘羊发现陈嫣的神色有着一层说不出来是伤感,还是高兴的东西。
陈嫣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对这样的发展她其实早有预料,毕竟一切很早以前就显露出了蛛丝马迹。只是一个人曾经轰轰烈烈的理想就这样彻底消亡了,还是让人很感慨的。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是‘物伤其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