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木瓜(7)

人工养殖成功的珍珠送到了陈嫣这里,这本身并不是一件很大的事,但提醒了陈嫣,一些工作还是得做的——不能因为避暑就真的什么都不管了。

所以在收到珍珠后的第二天,颜异过来她的院子拜访的时候,她正在院中翻阅最近的账本,安排一些事务。

陈嫣也不觉得自己这个样子有什么不能见人,就没有收拾,等到颜异踏进敞厅,依旧在翻阅一些‘工作报告’‘账表’。

着一身玄色衣衫的青年走进敞厅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幕,肤色雪白的少女跽坐在翘头书案之后,正在写写停停——这种样子他应该不陌生的,这几日已经足够他知道了,这个少女才学出众,不比任何人差。

但他微妙地感觉到了不同,和做学问时那种放松,那种缓慢的节奏不同。现在少女整个人都非常紧绷,那是一种很很快的节奏…颜异不会形容,只能模模糊糊这样感觉。

事实上他的感觉没什么错,陈嫣听到他的脚步声也没有抬头,因为手上这一份账表只差一点点就要算完了。抬头分心的话,就要功亏一篑了!算完那一点点,陈嫣这才扔下笔,对颜异笑了笑:“公子来了!”

又指了指自己面前的一些竹简、帛书:“即使是在外避暑,也躲不开这些庶务。”

颜异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有些不对,顺着陈嫣所指,看到的不只是竹简、帛书、毛笔这些东西,还有一个开着的小皮箱,里面零零散散地放着一些东西,除了一些文具,还有算筹、算盘,一些钱币什么的。

这些钱币并不是拿来用的,更像是把玩的小玩意儿——这就是颜异的视角了,实际上这些钱币也是可以使用的,只是不能在中原使用而已。

总之,这些东西并不是平常和他谈典籍,谈音律,谈礼的女郎会弄的。然而颜异转念一想,‘刘女郎’似乎本就是商贾人家女郎…就算这商贾再厉害,那也是商贾,平日里摆弄这些其实也正常。

然而这样一想又到处都是‘不正常’了。

颜异并不是狭隘的人,对于商人他也没有偏见,他做县令这几年也很看重商人…不过,他始终是这个时代的人,没办法逃开这个时代一些定例的成见——其实也不能说是成见,只能说是一种现象出现的多了,频率太高了,自然会导致‘刻板印象’。

即使是聪慧通达之人,也不能完全避免。

颜异是从底层小官吏做起的,所以三教九流都接触过,商人之流比一般的官吏还要了解的深些。这一群体的好,他知道,坏,他也清楚。

勤劳、刻苦、聪明、灵活是他们,自私、偏狭、贪婪、俗气也是他们。

但和‘刘女郎’的接触中,即使他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商贾人家女郎,到后来也不自觉地忘记了——明明一开始他还和她因为一些生意的事‘讨价还价’过!

他们也就是日常交流,零零碎碎说着天南海北的一些闲言,但就是这些不着边际的随意言语,表面上是最没用的…实际上呢,最能真实地显露出一个人来!

人是会伪装的,而伪装这种事,向来都是细节、神韵最难顾得上!至于大面上的,只要不是傻子,提前了解、练习,总能达到一个差不多的样子。

‘刘女郎’与他日常相交,展现的就是最细节之处了!

垂下眼睛,颜异回忆这几日‘刘女郎’的样子…她的一举一动都历历如绘,即使是最细节的地方,她都不像是个商贾人物。

这只能说,即使她是个商贾,也和其他商贾截然不同!正是因为这种本质的不同,所以才有外在的巨大差异。

陈嫣顺着颜异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正看的东西,笑着拿起一枚金币道:“这是异国他邦的钱,和大汉的不同呢。”

这个时候外国已经有金币、银币等金属货币了,当然,不是所有国家都有,只有一些比较先进的国家才能见到。

不同于华夏大地只有铜币,外国可能是比较盛产金银的关系,金币银币也能看到。

和陈嫣作为现代人时想象的不同,古代货币其实就是铜钱而已,并没有金银。所谓金银作为货币,这其实更接近于民间默认,而不是官方认可!只不过民间倒逼官方,使得其很像官方货币而已!

特别是银,因为储量、开采难度的关系,在宋代以前连民间货币都称不上!比如说现在吧,交易金额比较大的时候可以用黄金,但也没人会使用白银。

至于说铜钱…这种官方货币其实也常常不够用…铜钱荒一直伴随着古代史——说实在话,以货物进行交易这种事反而比较常见。比如说布匹,这就是一种极好的等价物,大家都很乐于接受。

外国的铸造金币银币是很早就有的传统,商贾之间的流通带来了这些异国货币。因为知道陈嫣喜欢这些外国的东西,去岁冬月,裴英托人给她送来了一盒外国钱,似乎很多国家的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陈嫣只能认出几个希腊金币,似乎现在已经没有希腊了(?),那种风格还挺明显的。至于其他的货币,最多按照地区能稍微分辨,其他的就真的是无能为力了。

但这并不妨碍她仔细把玩这些外国钱币,从中隐隐体会异国风情。

误会颜异的沉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陈嫣将一枚金币拿出来给他看:“瞧,这是极西之地,‘希腊’之钱币…不过如今已经不存了,希腊被击败,现在极西之地的主宰名为‘罗马’…哦,有人管他们叫‘大秦’,认为他们有秦国之盛。”

陈嫣也不确定现在‘大秦’这个称呼诞生了没有,只能这样模模糊糊地说。

说起来这也是一桩趣闻了——因为罗马的强盛,大汉称呼罗马为‘大秦’。而罗马那边对大汉的了解相对滞后,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以及商人那里得到的是多年以前的消息,那时候屹立在东方的帝国还是大秦,所以他们称呼大汉为‘秦’。

emmmm…也就是说,罗马、大汉帝国,这个星球上,古代文明中浓墨重彩的一笔,远隔着万里之遥,遥遥相望的两个超级帝国,竟然不约而同地称呼对方为‘秦’。

历史的巧合?命运的必然?

#秦朝恐成最大赢家#、#你政哥还是你政哥#、#大秦牛逼,最牛逼#、#秀儿,你还好吗秀儿?##阿秦,我可以摸摸你的奖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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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异低头看着那钱币,似乎是个人物头像,虽然不是特别清楚,但也能看出和中原人有些不同。

“极西之国以金银为钱币…”颜异很聪明,立刻意识到极西之国金银恐怕不少,不然也不能拿来铸造货币了——如果铸造货币的金属十分缺乏,根本满足不了需求,事情会变得很麻烦,甚至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货币!

历史上铜钱荒就是一个明证…不过铜钱也只是相对缺乏而已,没有缺乏的那么厉害,所以还能维持。

“嗯嗯!”陈嫣发现对方并不排斥这些‘外邦’的东西,心里还有点小开心。主要是这个时代的人少有往外看的眼光,只关注本国,甚至只关注本国中原地区一小块,这已经是常态了。

陈嫣并不觉得这些人有什么问题,这不过是环境与时代造成的…不过每当看到这些人如此的时候她还是有一些失落。

不管是古人还是现代人,都是希望能得到他人的理解的吧。

“极西之国很有意思的,和我大汉绝不同…之前有希腊,不过希腊说是一国,实际上就是一城!极西之国称之为‘城邦’。城邦之中,除奴隶、异邦人、小孩、女人,所有成年男性即为公民,公民能决定城邦中一切事物…对了,他们没有国君!”陈嫣絮絮叨叨说着自己记得的希腊城邦的事。

颜异虽然沉默寡言,让人误以为冷淡(其实也确实有些冷淡),但在很多方面他和正常人无异。比如说该有的好奇心,他一样不少。

“‘小国寡民’?”颜异微微抬头。

陈嫣飞快点头:“确实,与老子所说的小国寡民类似。”

说着她也很感慨:“希腊虽然灿烂,我却不甚偏爱,那些希腊先哲所著的经典特别好…可要是希腊这一城邦么,那就…”

“小国寡民,治理起来就容易。相反,国家大了,什么事情都难办。这就好比在大汉,随便办点儿什么事儿,往一人身上花费一金那就是几千万金了!换个小国,这几千万金办什么都很从容啊!”

“极西之国有民治的传统,成年男性公民可以决定一切事务,重大问题都可以发起全民公投。”陈嫣解释了一下全民公投的含义,道:“这种事,也就是小国寡民时能做,换成是我泱泱华夏,是绝无可能的。”

“倒是公平。”颜异微微颔首…他也是第一次听说外邦之事,总觉得‘刘女郎’说的这些和他过去听说的不同,其中的政治哲理与大汉截然不同,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观之处。

陈嫣又是一笑,摇摇头:“确实公平公正,只是如此真的好?”陈嫣反问。

颜异一怔,没有说话。

陈嫣也不是要他说什么,又接着道:“全民公投这等事确实公正,但希腊先哲亦有人称之为暴民政治。一旦做出公投,多数压倒少数,不论这多数有多么荒唐,最终也会成为政令。因为这个,希腊放逐过国家英雄,也处死过最伟大的学者。”

说起这些,陈嫣也很有感慨:“许多人觉得大多数人做出的选择,即使不是最好的,那至少也该不是最坏的。然而这却不一样,民意本就可以被人操纵…就算没有人操纵,根本不能理解政治的一些人也很难针对一件政务做出正确的选择。”

“再者说了,少数服从多数,真的就那么理所当然吗?因为一方人更多,所以另一方就不管了?这不就好不朝堂之中推行一议,对北人好,对南人却不好——北人远多于南人,所以就得发布这一政令?”

听到这里,颜异嘴上没有说话,心里已经否定了!

当然不能那么干,真要那么干了,岂不是将南北对立了起来?从法理上也说不通。

后世很多‘民主国家’就很迷信全民公投那一套,然而少数服从多数,听起来多么公平公正的一套做法啊…很少有人想过,那少数人怎么办!

小团体内搞少数服从多数是可以的,因为人不多,情况也不会复杂到哪里去。可要在一个大国搞少数服从多数,那就相当可笑了!以一个五千万人口的中等国家为例,百分之二十的少数也意味着一千万人口了!

一千万人的呼声,这股声音怎么也不小了!真的不管不顾,绝对会出大事的!

这还是中等国家,而且百分之二十…呵呵,真要走到全民公投那一步,必然就是左右意见相持的情况了,要是一方的意见压倒了另一方,哪用得着全民公投啊!所以百分之四十,甚至百分之四十九的少数占比,也不是没可能啊!

考虑到能用到全民公投这种手段的,也不会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

这种简单粗暴的全民公投让一个国家越来越分裂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华夏的政治传统就不是这样,自古以来就不是!讲究的是制衡,是妥协,是商量着来!

颜异不是政治小白,只要陈嫣点透,自然也是能够明白意思的。

陈嫣不说也就算了,一旦说起这些就一时刹不住车,开始以此时已有的一些国家评论起政治来——其实就是嘴炮!倒不是说她多有政治素养,只是后世那么个资讯大爆炸的年代,人人都能是政论家,个个谈论起中南海、白宫、唐宁街、红场都是了如指掌。处在那么个时代,她肚子里肯定是有些货的。

另外,她这辈子与长安实在是太熟了,与长安宫廷中的人更熟!

帝王之道?她听过一个君王给另一个君王上课,亲眼见证过帝王手段!那些政治上的尔虞我诈,朝堂中的你来我往…对于别人来说仿佛是雾里看花一样的事情,她却是切切实实观看、评论!

她若是无心关注这些那也就算了,就像她的大姐,从小跟在祖母身边,祖母的手腕用得着怀疑?后来自己又当了皇后,更接近权力中心了…然而她的心不在这些事上,所以她的政治素养并不会比一名普通的贵女高到哪里去。

但陈嫣偏偏不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有着更成熟的思想与眼光,那些东西她下意识地记在了心里。

她以为只是过眼云烟,对她的人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影响这种事又怎么说得好?很多时候不知不觉就被影响了,谁都不知道多年以前的一次不经意,会在未来引起多大的风浪!

所以这些东西在安静的冬天逐步积累,即使陈嫣看起来真的没有地方使用。而在今天,偶尔的闲谈,就不知不觉地带出来了。

政治上的事情,宣室殿内的博弈,对于有心人来说总能说出个一二三。要知道此时的读书人除了少数打算做学者的,大多都想要做官(很多人装作不想做官的样子,实际上只要天子表现出礼贤下士的样子去请,就没有不来的…华夏读书人就是这样,都梦想着‘致君尧舜’呢!)。

有这样的念头,关注一些国家大事、政治事件那就再正常不过了。

这些人私下里评论、指点江山都是有的…颜异也曾在游学时见过同辈,甚至师长们说起这些。当时还未觉得有什么,最多就是觉得这些同辈有些空泛了,真正去做事恐怕不是这样。

现如今他从最低的小官吏做起,一开始也是碰壁很多的…他开始真正理解什么是踏实做事,什么又是空谈误事。想谁都会,做起来完全是另一回事!而仅仅是想的话,佷容易出现过想当然的问题。

现在想想,当年那些同辈们夸夸其谈的东西,真心仿佛井底之蛙所言——一个人的经历与处境决定了眼界。

如果颜异知道‘皇帝的金扁担’这一笑话,相关的形容应该更准确。

可是陈嫣所言是完全不一样的,非要说的话就是‘大气’了,丝毫不像没有经历的人所说的一些空泛大话!其中气度、气象,不是一个路数。

陈嫣说的简单随意,但听的人颜异却觉得许多只言片语都让他受益匪浅。

“…‘自由即奴役,战争即和平,无知即力量’,”陈嫣忽然提及了著名的反乌托邦小说《1984》中的名句,这对于她来说只是脱口而出的句子。这就像是生活在现代的人,偶尔会说一两句深刻的名言,其中并无区别。

但听在颜异的耳朵里,却仿佛惊雷一样…无他,此时也有政治方面的书籍,还很多,可是这些书籍即使是再尖刻的,也多少留了一些余地,这大概是古人最后一点点委婉。

而后世之人议论政治的时候就要直截了当的多了,其中的刻薄与直接、敏锐与力度,不是古人所能比的。

虽然说过于尖刻是真,但对于懂得其中意思的人来说,震撼也是加倍的!

这是直接扯去表面光鲜的外衣,将政治中不好和很不好的东西赤.裸裸地展示给人看…不美却真实,真实让人心中发寒,又忍不住被吸引。

陈嫣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神如常,气息平稳,反衬着这样‘惊世骇俗’的发言,反而显示出一种刻骨的冷漠与尊严——什么东西做到极致了都是吸引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