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颜大人来了!”穿梭在庄园中的婢女活泼而又不失礼,语调轻快地报告了这个消息。
陈嫣眨了眨眼睛,笑了:“还不快请!”
不一会儿,内院引进来一个温和俊秀的青年,正是颜异。
陈嫣笑眯眯地请他坐下,指着自己面前的蓍草,道:“颜大人稍等,待我起完这卦再说。”
蓍草占卜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复杂到什么程度?复杂到起一次卦得花去半个时辰!实际上如果是个生手,花的时间会更长!这样一想,陈嫣就对殷商时期的人非常敬佩了,据说他们连出门买菜都要占卜一下,那个时候的占卜不是龟甲占卜,就是蓍草占卜,花的时间可想而知。
所以说,殷商的百姓是一群多么喜欢占卜的人啊!
大概也是因为蓍草占卜实在是太麻烦了,于是后世占卜的方法不断简化,其中比较有存在感,在电视剧中出现的多的大概是‘火珠林’,也就是利用几枚铜钱进行的占卜。
陈嫣曾经看过某一版的《封神演义》电视剧,里面的周文王就用圆圆的铜钱占卜。先不说那个时候有没有圆形方孔的铜钱,就算有吧,也没有这种占卜法!利用铜钱的‘火珠林’,这是明朝时候的事情了。
而相比蓍草和龟甲,掷铜钱显然就简单多了发展到后来,还有扔绣花鞋算卦的——这显然是闺阁女子内心犹豫不定的时候做决定用的,《金瓶梅》里的潘金莲就在苦等西门庆不到的时候在家扔绣鞋算命,和现代年轻人数花瓣单双没有什么两样。
见陈嫣是在蓍草算命,颜异的神色也严肃了一些,站在一旁,并不坐下。
正是因为此时流行的蓍草占卜法与龟甲占卜法相对复杂,一般人很难掌握,更不要说精通了,所以会占卜的是少数人!史书上记载这个时候的人遇到一些能算命的‘异人’总是格外礼遇,真不是这个时候的人比较信这种事那么简单,更是因为这个时候扮能人异士的门槛比较高!
一旦能装的似模似样,这就说明此人本身就是一个很有才学的人!而不是后来大众印象中的普通骗子那么简单。
而且这个时候会占卜的也不只是算命先生,读书人中不少对这个感兴趣的也会去学,只不过有的人学的精通,有的人学的浅薄,前!前者被人称之为大家而已。
擅长占卜也不会当成是普通的‘才艺’,而会被当成是正经的‘学问’。毕竟占卜做的好,那就是把《易经》读通了,钻研的很深刻了!而《易经》在各种经典中也常常是排首位的!治《易经》的水平高,这不是学问做得好又是什么呢?
博山香炉的炉盖上飘出九曲烟气,室内无人发一声。陈嫣正屏气凝神数着蓍草——蓍草占卜整个过程是真正的数学游戏。
首先就是起五十根蓍草,之所以五十根,这是阳数一、三、五、七、九的和二十五,和阴数二、四、六、八、十的和三十相加,得到的总和五十五,然后不要零头最终得出的(华夏的古代阴阳理论里认为,奇数是阳,偶数是阴)。
这样,五十就被称之为‘大衍之数’。
五十根蓍草,其中一根弃之不用,理论基础是‘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当下使用这四十九根蓍草起六爻。
一个卦象由六爻组成,而六爻需要一个一个算出来。
分二、挂一、揲四、归奇,这是起爻的过程的第一步,也称之为第一变。之后还有第二变,分二、揲四、归奇如此操作。第三变就是在第二变的基础上再重复一次第二变。
这三变其实都是针对四十九根蓍草做文章,用固定的手法与规则得到一些‘偶然’得到数字,这些数字会变化成起卦象需要的‘密码’。
而三变之后得到的其实是一爻,而想要得到六爻,还得重复之前的方法。
这么麻烦,还得做计算最后得出卦象之后的解释更是考验《易经》的水平,对人情世事的通达。所以说,这个时候算命占卜真的是一个技术水平很高的工作,既要懂理科,又要懂文科,最后情商还要高能做好这个的,无论放到哪里都是人才了。
陈嫣气息微沉,六爻之后得了一个随卦,抿了抿嘴唇,笑了起来。
她占卜其实并不是为了占卜吉凶,她到底曾经生活在一个唯物主义的时代,对于这种算命的事情并不怎么相信。之所以现在玩蓍草占卜,更像是后世那些玩塔罗牌的小姑娘,不见得相信,但好玩啊!
不过就算是这样,如果能得到一个比较好的结果,也会比较开心吧。
‘随卦’在《易经》中的解释是‘元!元亨,利贞,无咎’,简而言之就是做什么都很吉利的意思!
当然了,还得根据六爻结合陈嫣所问的具体事来进行判断与解释,但在‘随卦’的范围内,怎么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显然颜异也看到了她记爻的最后结果,点点头,迟疑了一下:“恭喜?”
陈嫣快乐地道:“借颜大人吉言了!”
陈嫣今日正好穿了一套青碧色的衣裙,并不是她参加五月初五舟船竞渡时的那一套,但是很相似,都是由轻薄的纱罗制成,只是没有那一套那么复杂、那么心机而已。
她站起身颜异就发现了这一点,只看了一眼,立刻错开了目光。
陈嫣写信请颜异在休沐日这一日过来,是为了商量她在东莞县的投资事宜。不只是养殖牲畜这件事,为了养殖牲畜,其他还有一些生意要上马,比如说酿酒,比如说一些种植业。
另外,陈嫣在考察了东莞县一番之后觉得这里条件很好,如果有别的生意也可以稍稍考虑一下——东莞属于琅玡郡,而琅玡郡一直是天下数得着的富庶大郡,以东莞为据点,将整个琅玡郡打造成自己的第二个据点倒也不错。
另外对外需要协调的方面也很多,琅玡郡上上下下的官场要打点个遍,还有世家大族们,得用各种好处拉拢也不只是好处,如果只是好处就能够成事,事情倒是简单了,毕竟对于现在的陈嫣来说,少有她给不起的好处!
只能说不论是官场上的人,还是盘踞在地方的世家大族、豪强士绅,摆平他们少不了钱,但光只是有钱又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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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有钱人不多,但也不少!如果只要有钱就能摆平一切,那么大门一开,想要拿钱的人多了去了!
这个过程中得讲究方式方法,得交换‘人情’,得有深厚的人脉,具体操作起来麻烦不要太多!
然而,这又是不可避免的此前陈嫣在不夜县的时候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后来她把会稽经营成了自己的第!第二个据点,同样的操作再来了一次。另外,除了这两个经营的铁桶一样的据点,她还有很多次一级的据点,比如那些港口所在的城市,其实她的渗透力度都很深了。
更进一步地说,凡是重要的城市,她名下如交通号、泰和系、聚宝阁,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生意,哪一个不是深入其中?而作为外来户想要在这些城市深入地扎下来,打通上下内外不过是基本操作而已。
所以说,此时要以东莞县为据点经营琅玡郡,虽然困难,但因为有之前的诸多经验,也不算是抓瞎。
首先,一开始并不需要把阵仗摆的很大,只要弄好东莞县这边就好了。只要在东莞县把势起起来了,再推到整个琅玡郡,哪怕东莞县之外不认可,也不能轻易否决,毕竟势已经成了。
这就像是一个异国他乡的公司来本国做生意,什么都没做呢,就先和高层人物普遍打好招呼了——或许这些人会因为这家公司在本国的名声给些面子,但心里难免不轻视一些。
连个实实在在的东西都没有,很多事情是没法谈的。
而要经营东莞的话,和本地的地头蛇们就很有说道了相比起陈嫣过去打交道的那些人,这些本地地头蛇算不得什么人物。但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东莞县人家才是地头蛇,想要在这里深深扎根,肯定是得获得他们的认可与协助的。
这里的地头蛇包括好几个方面,官僚班子啦,地主啦、有声望的家族啦、有钱的商贾啦,凡是对地方有影响力的都算!
陈嫣谈起了自己的‘投资计划’,她是很会看人下菜的那种——她已经通过清和她的丈夫弄清楚了颜异是个什么样的人,再加上那天短暂的相处,她知道这位颜大人并不是一般的官吏!
金钱、人情,又或者别的什么都不是他所求的这些东西如果他重视,他就不会在东莞当县令了!以他的家世来说,金钱、人情、人脉,他什么没有?他自己都没有用这些来给自己铺路,可想而知也不会接受这些,然后为别人铺路!路了。
他其实是个理想主义者,行事作为靠拢的是只会在故事里出现的官员——很可贵的那种。
陈嫣最喜欢和这种官员打交道,这倒不是说这种官员很好打交道事实上恰恰相反,其他官员可以诱之以利,这类官员连利益都无法打动他们,有的时候屡屡碰壁就是在这种官员身上。
这种官员不接受陈嫣这边给出的利益,同时又很传统,对于大商人、大豪强、大地主抱有很大的戒心,而且还相当固执。陈嫣身边的人在他们那里往往难有寸进最终不乏沟通失败的例子,最后使得陈嫣不得不放弃某些计划。
陈嫣面对颜异的时候别的都不提,在计划中与计划外尽量展示的是自己的诚意与真心。针对东莞县的一揽子计划,她强调的也是在这些计划中本地老百姓能够获得的实实在在的好处。
相比起其他传统官吏,颜异是一个很开明的人,这一点在上次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陈嫣就有所感觉。这也是她这次敢于不做任何铺垫,开门见山说话的原因之一。
也正如陈嫣预料的,事情谈的很顺利——很顺利的意思并不是县令大人将所有事情一口答应下来了,如果真的是那样,他就不是开明,而是傻白甜、草率、轻信于人了!
谈事情的过程中,颜异很少说话,每次只会在陈嫣谈完一点点之后对前面一些事情提出自己的疑问,以及一些建议。不得不说,他提的点都很‘切中要害’。正如陈嫣此前就有的判断,他确实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真顺利啊!这不是说她一说事情就成了,而是陈嫣说的每一条对方都是理解的,而且这些对老百姓的好处他也能看出来!还丝毫不排斥!
这是能够交流的人!这个结论听起来简简单单,但在公元前的西汉,陈嫣想要遇到这样的人可不算容易!在官僚群体中认识就更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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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完了这些,时间还早,陈嫣就!就干脆留颜异用一顿间食,就是类似下午茶一样的东西不是陈嫣不想留顿正经晚饭,而是不方便。她请颜异来到了她在红溪庄园的居所,而红溪庄园在城外啊!颜异可是住在城内的。
一旦用了飨食再往城内赶,很有可能赶不上闭城,最终被锁在城外。即使颜异是本县县令,也没有再傍晚闭城之后再单独为他开城门的道理——不是说不能操作,而是他为人正派,遵守法度,小事尚且不逾矩,更何况是开城门这样严肃的事情了。
在等间食的这段时间,陈嫣让人把之前她放在手边的《易经》相关书籍,以及蓍草等物都收起来。
收拾这些的时候陈嫣忽然心中一动,道:“听闻颜大人也是善治《易经》?”
这种话确实不好承认,毕竟《易经》是众经之首,又是出了名的复杂困难。一个年轻人,就说他善治《易经》,说得严厉一些,都有捧杀的嫌疑了!
“未过誉的!”陈嫣得意地抿了抿嘴唇,笑着道:“问了好些齐地友人,皆是如此说的!”
在来到东莞之前,陈嫣并不是从来没听说过颜异的名字。只不过那之前颜异对于陈嫣来说就是一个大学者们多有夸赞的学霸,她自己也是学霸呢,两人又没有见过,对对方的名字自然也就是听过就忘了。
最近见到颜异真人了,过去被遗忘的东西这才一点点被捡起来。
而后游学生涯,自然是进步越大!
也就是因为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学术界人士,这才名声不显,不然的话,满天下都会知道复圣颜子十世孙是个治《易经》的高手,已经雏凤清于老凤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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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像是王羲之字写的太好,所有人就不记得他文章也特别优秀了。
身为官场上的人,而且官当的不大,年纪也很轻,学术界就不好吹他了。吹官场上的人已经有些让学术界尴尬了,如果这是一个年高有德,名气还大的老前辈,那倒是无妨,这年头学术界和官场跨界的人士多了去了。可是偏偏是颜异这么个小辈,好话!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啊!
颜异没有问陈嫣她口中的‘齐地友人’到底是谁倒不是他觉得陈嫣是胡编的,事实上陈嫣神态自然,况且也没必要骗她这应该是真的。只是他并不很在意这个,最终也只是再次摇头:“过誉”
陈嫣这次真的笑了:“颜大人太过谦了,邯郸的商生也是如此说的呢!”
邯郸商生,此人正是治《易经》的高手,刘彻曾经下旨请他去长安做五经博士。奈何他年老体弱,只能辞之不去陈嫣有幸曾经见过这位老人家,听他说过一些《易经》,学术水平确实很高!
这些人说到《易经》治的好的年轻人,不约而同地首推颜异。
陈嫣兴致勃勃地说起这些大师是如何说的,颜异只是静静听着。
“这女郎识人甚多哩真认识这些大家么”颜异身后的小僮仆嘟嘟囔囔。因为颜家本身就是诗书礼义传家的书香门第,他这小僮仆也不同于一般,一些东西,比如说天底下那些各个学派的大人物,他也是能够如数家珍的。
正如他所想的,一般人是无法接触到这么多大家的,如果是个女子,就更难了——除非真的不是一般人。
大概从战国时期开始,对《易经》的解释就已经变了——《易经》全是关于命理的卦象、爻辞!最开始无疑就是本算命对照书。但就是从战国时期起,不断的有相关学者对《易经》进行解读。
不得不说这其中很多解读是过度了的,是超出了原本作者的想法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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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说到这一点,先秦时代的经典大都有这种情况。‘微言大义’,一部《左转》被一个字一个字地解读,这不是过度解读什么是过度解读?
《易经》在这一点上做的尤为突出,最终自成体系,硬生生地将一部占卜书变成了哲学专著,到处充满了哲理哲思。
将《易经》当成是哲学类书籍看的话就很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