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淇奥(88)

已经步入夏日,夏日的天候最是变化多端,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后一刻就能大雨瓢泼。连续明媚不见雨多日,今早陈嫣出门的时候就有感觉了格外闷热,或许是要下雨了。但她又不是神算子,也不知道这场雨到底下不下,什么时候下。

没有想到闷热没有持续多久,她还在做客的时候天已经阴了下来,接着就是狂风大作。

雨下的比预料的还要更快,狂风刚刚吹散一些暑气,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天上阴云密布、遮天蔽日。明明是好好的白天,却一时之间暗淡地仿佛黎明。

“夫人,老爷留下了县尊大人,此刻正在明堂坐着。”奴婢前来回禀。

清笑着点了点头,引着无不可的陈嫣去了隔壁。

此地流行的明堂建筑是面向天井敞开式的,也就是没有前檐墙,靠两根檐柱支撑。这种明堂建筑到后世经久不衰,印象中江南小院大多有这么一个无前檐墙的厅堂,平常就在这里待客。

正是因为敞开式的,所以陈嫣随着清步入隔壁院子,在游廊中见到了明堂中相对而坐的两人。一个是清的丈夫,陈嫣和他有生意上的合作,彼此见过几次,还有另一个也是见过的。

颜异是什么想法?颜异没有什么想法。

华随乃是琅玡大海商之家的庶子,华家的名字颜异也曾听说过,毕竟他也是琅玡郡人。按照华家的一贯传统,新的家主主事,同辈的兄弟自然得分出去‘单过’。与一般不同的是,这华随十分能干,兼之运气不错。

虽然名头上还多有不及,但家业却已经不输自己的兄弟了!

这样的地方商贾,介绍另一个商贾给颜异?说实在的,有太多人给他介绍人认识了,经商的、读书的、做官的,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待价而沽的身为复圣颜回十世孙,又是当代颜家家主的嫡长子,颜异习惯成自然。

不会因此高兴,也不会因此生气,觉得受到了冒犯。

“县尊大人见一见罢!这位女郎不同于一般。”华随极力推荐。只不过因为事先有叮嘱,无法说明陈嫣的真实身份,只能说这位女郎是一位恩人,家中家业富可敌国,手中产业可填海为陆。她日后要在东莞活动一番,此时正好在家中做客,相请不如偶遇,就见一见罢!

是个女郎?这一点倒是有些不同寻常,但不同寻常的有限。这个时代女子地位并不低,这是因为女子劳作占家庭收入的重要部分,而且也没!没有各种歪理邪说抹杀女子的价值相对应的,女子当家也就不算什么稀奇事了。

有很多人家没有儿子,家业交给女儿,官府也是承认这种继承权的。还有一些人家,丈夫死了,妻子顶立门户不少富商确实是寡妇,这种事情在此时川蜀之地格外流行。

颜异不说话,像是在认真听,又像是只是单纯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在华随自己都有些拿不住这位的意思,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牵线搭桥的时候(他之所以牵线搭桥,想的是两面讨好,若是颜异这里根本不想见人,到时候两边见面也是得罪人),颜异点了点头。

似乎觉得这样有些失礼,又局促地‘嗯’了一声。

华随:讲道理,您这样也没有有礼到哪里去啊!

好叭,你是大佬,你说了算

瓢泼大雨已经下了起来,天空昏暗,雨水如注落到天井中。天井里本来是以青石板铺地的,虽然当初挑拣的是平整的青石板,并加以打磨,但加工程度不可能达到后世的程度,所以多少还是有很多凹凸不平、很多推凿的痕迹。

雨水冲刷着青石板,同时也顺着青石板上的不平蜿蜒流淌,暗色的水迹凌乱汇聚,空气中散发着雨水那种特殊的生水味道。

不难闻,但很特别。特别是之前天气燥热,石板的温度没有降下来,雨水落下而蒸腾,味道就更重了。

伴随着天井中草木的味道,清新不是清新、腥燥也不是腥燥。就好像此时的天色,白日不是白日,黑天不是黑天,云压得很低,让人有一种喘不上气的慌张。

颜异礼仪完整地跽坐在尊客位上,不经意地扫了华随一眼——华随站起了身,是打算迎一迎已经到了院中的人。

姿态恭谨,并不是假装甚至是过于恭谨了,一举一动全是本能。

颜异平常说话很少,但并不是笨拙的人,很多时候他什么都不说,但什么都看在了眼里。

他知道,要见他的这个人非同一般华随虽然只是一介商贾,但新崛起的势头是看的到的。除了根基,他不差什么,甚至他那位执掌华家本家的兄弟对他都没有任何掣肘。

雨下的更大了,仿佛天地之间再无其他,只剩下雨水倾覆而下。

“妾见过县尊大人。”清向颜异施了一礼。

颜异按礼侧身让了让,准备回礼。

陈嫣就站在清的身后,按照一般的道理,她应该向对方行礼才对,毕竟她现在的身份并!不是‘不夜翁主’,而是一个超级大商贾。不管怎么说,见官总得恭敬一些罢!

但她上辈子生活在一个人人平等的时代,这辈子又身居高位,面对刘彻时行礼都只是一个样子货

不过虽说如此,其实她本来是可以装装样子,行个差不多的礼的。毕竟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些年,只不过是行礼而已,又有什么好矫情的呢?现在她隐藏着身份,什么身份做什么事,这个道理她明白!不然也不必隐藏身份了,直接正大光明地以真实身份行走不久行了?

但实在是不巧,刚刚心里一时之间有些乱,行礼的事情就忘记了。

只要她不动声色,就可以hold住场面!!!

所以落到华随和清这对夫妻的眼中,陈嫣反常地不苟言笑,神色端正而清冽。平常陈嫣实在是太好说话了,最多就是在办正事的时候才有一股上位者的气势。现在这种,甚至不能说是‘上位者气势’,而是冷淡疏离。

但这种冷淡疏离并不讨人厌,反而像是她该有的矜持。

夫妻二人恍恍惚惚的,又觉得陈嫣这个态度没毛病啊——他们知道陈嫣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她的身份摆在那里,天下有几个人值得她去行礼,去主动相交?平常随和平易,那是她愿意而已。如今对着一个陌生人,自然有自己的态度!

然而就算夫妻二人暗恨自己唐突,没有考虑清楚许多事就促成了这次见面,以至于现在落到如此进退两难的境地,也没有要提醒颜异的意思。只能说陈嫣和颜异之间做选择,夫妻两人再来九十九次,那也依旧是选陈嫣!

两人的立场再清楚不过了!无论是从利益考虑,还是从人情考虑,都是如此!

好在县尊大人似乎也不在意的样子,扫过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雨下的很大,明堂之外织成一道水幕,直到此刻,室外或许还有蒸腾起来的热气,室内却只剩下凉意了。裹挟着水汽的风没有前檐墙阻挡,扑到身上,手臂上一下起了鸡皮疙瘩。

陈嫣好悬才绷住自己!,没有抖一下,但脸色也更冷了。

分主宾坐下。

虽然现场气氛有些古怪,但事到如今,华随也只能继续之前计划好的‘牵线搭桥’,给陈嫣和颜异互相介绍。

对陈嫣介绍颜异,都是陈嫣之前已经听清说过的,此时不过再听一遍——颜回十世孙,年少有为、才学出众、人品端正总之都是一些好话。

如今正是刘氏当国,姓刘的人不要太多!甚至精确到与汉高祖有亲缘关系的刘姓人也数量极多!历史上刘秀、刘备都是正经连的上亲的,但那又有什么用?流传数代之后该败落的还是要败落!

刘皇叔之前是织草履为业呢!

所以陈嫣捏了一个姓刘的身份,并不算什么!就算直说她和皇室有关,是刘邦的那个刘,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从祖上不断分支几辈,到她这一辈成为商贾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真的这么理解反而好行事,这样她行事神秘,明明家业很大却不为人所知也能解释。

到底是皇家的远房亲戚,还姓刘呢!行商贾贱业到底不是什么值得炫耀声张的事情正常的逻辑,自动就能帮她补全设定。

颜异似乎一点儿没有意识到关于陈嫣的介绍太简单,只是目光重新回到陈嫣的身上。顿了顿,拱手慢吞吞道:“刘女郎”

陈嫣神色淡漠,如同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睫毛颤了颤:“县尊大人。”

华随:虽然这么说不太对,但总觉得这两位大佬很奇怪。

清:闭嘴!!【知道越多死的越快【看破莫说破!

明堂之中无人说话,天井中又是大雨瓢泼,雨声更加有存在感了。

华随是时下最典型的那种商人,擅长活跃气氛、能言善道。虽然一开始的时候因为陈嫣的身份,一时找不准定位,而有些发挥失常。但随着渐渐习惯,总算开始自如起来。

他开始说起了陈嫣最近在东莞县正在做的事情,酿酒作坊,以‘夜露白’换粮食的计划。

“耗粮太多。”就在华随阐述酿酒换粮这一神来之笔,让本地豪强一下配合起来的事的时候,冷不丁的,颜异吐出这几个字。

华随一下被噎住了他一时摸不准县尊大人的意思难!难道是不满吗?

这倒是不奇怪,关于酿酒的问题,传统官员都有差不多的想法。

酿酒要用粮食,在很多平民百姓饭都吃不上的背景下,用珍贵的粮食去酿酒?酒又不能让人吃饱,让人活命!

顺便一说,虽然汉代人很喜欢喝酒,男女老少都能喝(应该说自从酒诞生以来,酒就一直很受欢迎)。但主流的观点始终认为酒不是什么好东西,毕竟很有一部分人还认为商代是喝酒喝亡国的呢!酒能让人失智,只这一点就足够让人诟病了!

即使近些年国家休养生息过来,生活越来越好了,酒水的需求量也随之越来越大。上至公侯,下至小民,都是喝酒的,包括那些批评喝酒误国的人,他们也喝!大量酿酒这种事也属于能做不能说的范畴。

买粮酿酒,闷声发大财就可以了!还把此事宣扬出去,直说这个酿酒作坊规模有多大,一岁能酿多少酒。

哦豁!药丸!

但印象中这位县尊大人不是这样传统死板的人啊事实上,真要是觉得搞死一个酿酒商,天下老百姓就有饭吃了,那才是智障吧!真要说的话,那天底下的人都别有任何享受了!不要穿舒适精细的织物,不敢掠美的食物,不住高大漂亮的房子这些东西都是人力物力,省下这些人力物力去种田——这个世界上除了朝廷官吏就只有农民,那岂不是人人都能吃饱饭?

正是因为知道县尊大人没有这样死板,所以华随才敢在他面前说起酿酒作坊的事情。他也算是商场上混迹多年的人了,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的道理他还是知道的,怎么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所以现在是什么意思?

相比起华随的思绪纷纷,陈嫣就丝毫没有为此苦恼的意思了。

拨弄着腰带上缀着的香囊,一下两下三下,忽然抬头:“颜大人是何意呢?”

陈嫣始终维持着高冷人设,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句很正常的问话听起来冷淡到了极点。不像是平常问话,而像是故意找茬儿,类似‘你要怎样’这样的。

穿着玄色公服的青年不!说话了,只是温和地看着陈嫣,好半晌才移开目光。

陈嫣怔了怔,低声道:“倒是小女唐突了。”

“无。”青年的声音有些沉,似乎带着客套的意思。

这下陈嫣真的不好意思随意对他了,也不用华随帮着搞热气氛了,自己说起了推动养殖业的事情。

陈嫣说的很坦诚了,养殖计划基本上全倒了出来。

颜异看着她,不躲不避,目光清正。只在她说到‘一介商贾’的时候目光微闪这是一种谦卑自贱的说法,陈嫣却说得很随意,既没有不忿,也没有真的那么谦卑,似乎这就是一个说法而已。

他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但敢肯定,她绝不是什么‘一介商贾’。

“颜大人觉得如何呢?”陈嫣说完后面带询问。

嗯?喵喵喵?陈嫣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不是,这也太意外了叭!因为对方真的很淡定的样子,她已经做好准备他要好好考虑一番了。反正时间还很多,推行养殖业的前期准备工作都没有做完,还有的磨呢!估计真的推动起来,得等到秋天,甚至明年了。

但现在这么直接就答应?讲道理,小哥哥这就有点随便了啊!

颜异当然看到了陈嫣的惊讶,眼睛里的笑意一闪而过。一本正经道:“此事甚好,有何不可呢?”

抛开其他不论,陈嫣的计划确实没有太多问题。颜异头脑清楚,当然也知道她的计划是在自己赚钱的同时,也让底层小老百姓得一些好处。他这个人很少说话,也没有什么发表意见的时候,高谈阔论更是梦里都不会出现的场景

但他并不是迟钝之辈,相反,他行事果决,从未拖泥带水过!一旦考量清楚了,就不会有拖沓——难道再多考虑一段时间就会有不同的决定吗?既然是如此,何必浪费时间!

渐渐从惊讶中恢复过来,陈嫣没有花太多时间就恢复了正常状态正常操作,她身边有很多脾性各异的人,越是有本事的人就越古怪,非常人行非常事。对面青年或许有些意料之外,有着与外在表现不同的锋芒,但这又怎样呢?

接受了这个设定之后好像也就!没什么了。

陈嫣一只手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颜异而颜异,微微垂着眉眼,仿佛对她的打量一无所知。只在华随夫妻两人看了半晌,实在摸不清楚情况,移开探寻目光后才飞快地看了陈嫣一眼。

陈嫣敢拿自己全部的信誉发誓,小哥哥朝她眨了眼睛!!!

他什么意思?陈嫣混乱了喂喂喂,小哥哥应该是个正经人来着,所以是她看错了?不绝对没有!是巧合吧!一定是巧合个鬼!

换了一只手拄着下巴,陈嫣这次目光更加肆无忌惮了肆无忌惮到了清都觉得有些奇怪了——翁主啊,这样盯着一个男子看,会不会不太好啊?

不过清很快又完成了自我说服,没什么不好的!翁主又不是当普通女郎养大的,从来不会有人教她,不该这样盯着一个男子!仔细想想,翁主身边多的是共事的男子呢,这种关注也是有先例的!

对,就是这样!

天井里还是暴雨倾盆,云压得更低,隆隆隆声传来,是在打雷。清作为主妇,吩咐婢女去点灯——其实还是有天光的,但室内昏暗始终觉得有些失礼。

明堂外的风带着水汽侵袭入内,抵达灯火旁的时候被小小的橙黄色火源击退,火苗颤了颤,于是投射下来的火光也闪了闪。陈嫣此时已经收回了目光,神色冷淡、意兴阑珊

身处其中,她当然不会知道,这样的她本身就像是疾风骤雨中的一团水汽,突然而来、恍恍惚惚——无处不在,但无论怎么伸出手,也抓不住一丝一缕。

对面青年的嘴角往下压了压,他一惯一言不发,神色也少有变化的时候,竟没有人发觉他的情绪变化。

与之相反,陈嫣的心情好得很呐!目光转向天井之中,看着被雨打风吹去的草木,仿佛是自言自语一样道:“何时才能雨住呢?花木恐怕要凋零的不成样子了。”

清本打算接个话的,不然这天恐怕就要聊死了——丈夫一惯不通这些花花草草的事,天井中的花草还是她安排人种的。而县尊大人呢?呵呵,聊天上的事情还能指望他?

然而这次真的让她没有料到了,她以为绝对不会开口的县尊大人轻声道:“最多不过一刻,女郎勿用担心。”

县尊大人真是博学多才,还会看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