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比这更尴尬的时刻了至少陈嫣有限的人生里,刚刚就是尴尬巅峰。众目睽睽之下掉进水里,再起来就成了落汤鸡。但现在还顾不上这个,她得担心妆面是不是糊了,还有泡了水之后衣服会不会透。
我太难了
陈嫣最后的坚持大概就是假装若无其事了,这种反应应该也能够理解,一旦遭遇了什么特别尴尬的事,一般第一反应都是没有反应。假装刚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让一切就这么过去吧。
至于旁观者们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假装不在意了,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为了假装,陈嫣表现的比平常还要镇定——她是会游泳的,没喝几口水就自己冒了起来,还没游几下呢,就有家人来救她。等到了比较浅的地方,更是左右两边扶住了她。她脸绷得紧紧的,竭力做出一点儿也不尴尬的样子。
中间没有看任何人,就好像一点不在乎他人目光的样子。
很好、很好,她这样告诉自己,原本乒砰乒砰跳个不停的小心脏也平稳多了。就是这样,刚刚只是很普通的一次事故,还有很多人也落水了呢!没有人在看你!
陈嫣:〒▽〒
才一上岸,就又有两名婢女拥了上来,手上展开一件红色薄罗披风,将陈嫣团团裹住。虽然因为穿了内衬的关系,泡水之后也不透明,但黏在身上,身体曲线显了出来,还是有些不雅的。
“女郎!”婢女们仿佛天塌了一样(在外的时候得隐藏身份,身边的人都会改口称呼‘女郎’)。
“无事。”陈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安慰众人。幸亏如今已经入夏,而且今天天气好,太阳高高挂。她虽然入了一次水,却丝毫没有觉得冷。
不过浑身湿透了,还是要赶紧解决。
不愧是严格调教出来的婢女,一切都准备好了。一婢女就道:“女郎,马车就停靠在前方,女郎先换一身衣裳吧!”
陈嫣点点头,正好从人群中穿过。此时逐渐回过神来,脚步一顿,侧过头去——正是之前故意不去看的观众们。
“女郎?”婢女发现了陈嫣不正常的举动,语带询问。
“没甚。”陈嫣一慌乱,迅速地收回了目光,脚下加快了不乏,向马车走去。
她这一走,原本屏气凝神,各种声音都压低了的一小圈人声音爆发开了——不管怎么说,美女总是一个人!人人都热衷的话题,大家纷纷猜测,那是谁家的女郎。鉴于东莞也不是什么大地方,大户人家也是有限的(没有人觉得那会是小门小户的女郎),大家觉得排除法应该有些用。
颜异收回了目光,旁边的小僮仆还在喋喋不休其实小僮仆平时也没有聒噪到这个地步,虽然因为颜异这个公子寡言,他被逼着要多说些话,但总体而言没有进入聒噪的行列。真要是聒噪了,也不会被留下做僮仆。
但今日不一样,人在看到种种超乎想象的东西之后往往会格外有说话的欲望,用后世的话来说,这就叫做槽点满满。这和看到一本好书、一部好电影之后心潮澎湃,非得找一个人分享本质上是一样的。
陈嫣是个好看的姑娘,而她刚刚显然没有意识到她有多好看。
没错,她是掉进了水里,是很尴尬,是狼狈非常,但那又怎样呢?谁又能说狼狈的她不是美的?
没有了之前站在小舟上吴带当风、裙摆翩然的仙气,落入水中的她却更加接近诗赋里出现的神女。
从头到尾浑身湿透了,明明是狼狈的样子,神色却是凛然的,她不笑,仿佛冰雪——脸上也是湿漉漉的,然而眉毛纤细黛黑,嘴唇鲜红,水滴滑过那一张小脸,仿佛水洗过花朵。
她冰冷的时候已经很慑人了,而她偏偏还回头看了一眼。仿佛她真的留恋人间一样仓惶是真的,美达到巅峰也是真的。她的美此刻不是因为外貌,而是因为她的仓惶与留恋本身——因为凡人会想,原来她真的被某个凡夫俗子打动了!
这个事实足够凡人陷入一场自我的耽忘中。
颜异低着头,看着脚下的一株野花,非常专注,就好像这株野花有什么奇特之处一样。
此时的舟船竞渡也基本得出结果了,虽然之后还有一些余兴节目,但那都是彼此认识的人之间聚一聚,乡野游玩一番罢了。大部分的人,到这个时候也就散了。
“公子,回回去吗?”小僮仆有点犹豫,他们才刚刚从城中赶来,一刻钟不到就回去?这马车都要颠死了!
颜异不说话,只转身往马车走去,小僮仆赶紧跟上。
中途路过了一辆格外华丽宽大的马车,拉车的是两匹毛色相同、洁白无瑕的宝马,十分神骏。这样的马用来拉车?小僮仆心里啧啧啧几声。
眼神扫了周围一圈,明白过来,这正是那位小仙女的马车了。周围还有几个眼熟婢女,不就是!刚刚围上来的么?这会儿周围还徘徊着好几个年轻郎君,显然是之前惊为天人,有了爱慕之意。
有了爱慕之意,又不知道人家女郎姓甚名谁,甚至连话都没说过一句这怎么可以!这会儿估计是打算来搭话的。
可以,这很可以。这个时代男女交往还是挺自由的,春天踏青时就是最好的自由恋爱季节,大家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像一些靠后的朝代,女子和男子多说了一句话就是出格,要是再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去死也不是不可能啊!
所以喜欢就去追,是这个时代常见的状态!特别是乡野地方上,规矩少一些,就更加自由了。
然而这些来搭话的人也只能徘徊了,根本无法接近一步——陈嫣正在马车中换衣、梳妆,跟来的人可不得死死守着么。在这么严密的看守下,几个年轻郎君,谁又能靠近?
陈嫣在车中换好了干爽衣物,发髻也拆开了,旁边是陶孺儿在给她擦头发,干爽的布帛轻柔而又节奏地擦揉着。马车外有人磊起了灶,正在给陈嫣煮姜药饮。虽然现在这个季节很难伤寒感冒,但万事不怕意外就怕万一啊!
“唉!”陈嫣叹了一口气,低头弄着衣服上的一根系带,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今天好像什么都没有做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兴致勃勃地准备今天的事呢?
喝过药饮,头发也半干了,马车开始往停船处走。陈嫣是走水路过来的,自然还是的得走水路回红溪庄园。本来还想舟船竞渡之后玩一玩的,现在也没必要了,都泡了一次水了,还是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吧!
恹恹地回到船上,恹恹地回家,陈嫣情绪不高身边人倒是没发现什么异常,以为她是因为之前舟船竞渡时出的意外才这样的。本来打算的玩耍全泡了汤,还因此丢了个大丑,会心情好才怪了!
之后的数日皆是阳光明媚,陈嫣更慵懒了,每天就在红溪庄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偶尔关注一下事业上的事情,再不然就是研究各种吃的玩的用的,给自己找找乐子。
等到清派人邀请她去她家玩儿的时候,陈嫣已经是个废的了。
垂死病中惊坐起,陈嫣立刻拍板:“去,怎么能不去呢!”
!说是邀请,实际上清的请帖写的非常恭敬、非常小心,与其说是邀请,好不如说是恭请。相比起清在她身边做婢女的时候还要小心,明明她现在已经是自由身了陈嫣不懂。
其实清这么恭敬、客气,陈嫣反而有些不想去了,因为她知道,到时候就算是叙旧,也会充满尴尬的空气。但陈嫣也知道,如果她不去,华家夫妻只会想的更多,为了防止真的出现那种情况,还是去一趟吧。
她尴尬最多也只半日,如果真的不去,人家夫妻诚惶诚恐、担忧发愁多久,那就没有数了!
之前陈嫣来东莞县的时候两人已经见过一次了,不过这还是陈嫣第一次在清的家里见她,有点陌生——清是家里的正室,身边围绕了众多婢女,甚至还有妾室,这种感觉非常微妙。
一切也正如陈嫣预料的,两人其实没有太多可说的。就算说些当年的旧事,多少有些叙旧的氛围,也免不了因为彼此的不自然而大打折扣。最后还是陈嫣即使把话题转到了生意上,这才好了一些。
强行怀旧会尴尬,但一本正经说公事不会啊!本来就是公事公办的事情,自然少了许多不自然。
陈嫣主要是说推广养殖家禽家畜的事情,之前已经做了不少工作,有些清也是参与了的。
清也不知道,便让人去问——哦,不巧,或者说正巧,今天华先生来客了,来客还有些不同寻常,好像是本县县令。正在谈的事情是关于修渠的,话说这件事本来就是最近东莞县上上下下热议所在。
“哦?竟是此事?也不知县令找郎君何事。”清有些意外,毕竟这件事于他们家而言她实在想不出除了出钱以外的关系——她家以经商为业,除了少少的一点儿土地外,根本没有地产,这修渠的事情与他们家根本没有利害干系啊!
然而就是因为没有利害关系,偏偏她家捐的还比较多,这才找上了她家!
官府要修渠,地方豪强也出了一笔钱。修渠是好事,有利于乡梓,他们也愿意出这个钱,只是他们不愿意受人蒙蔽,花了钱却肥了官府!所以豪强们希望派人监督账目什么的。
如果是一个传统的官僚,估计就让这些地方豪强们滚出去!去了!
汉代官府和地方豪强之间的关系很微妙,颇有一种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意思。如果地方豪强足够厉害,特别是扎根的地方很偏远,官府力量比较薄弱,那地方官基本上就是任由豪强们搓扁揉圆了!
没有背景、没有根基的地方官去到这种地方任职,只能夹起尾巴做人,不然被赶走是轻的,有没有命活着卸任还两说呢!只说乡民暴躁,卷入地方斗殴中(别的差不多的理由也可以),死了人算什么事儿呢?
这个时代太容易死人了!小民如此,贵人其实也如此!
这种地方,官员才不会让豪强有机会染指官府的事情呢!捐钱修渠的事情既然已经认下了,那还要怎样?监督官府的账目?你当你是谁?呵呵,当自己是皇帝,每年十月要上计吏在宣室殿报账!
只能说颜异这个人大家有一定的了解,他是一个很正派的年轻人,也很有原则,别人会妥协的地方他不会。但与此同时他并不是一个敌视豪强或者地方上其他势力的人,只要按照规矩做事,他其实都是一视同仁的。
他也不会说豪强们过来查个账就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只要这件事确实出于必要,他向来好说话。
豪强们提的这个要求于他不算过分,反正他自己光明磊落,也不怕他们查账,所以答应了下来。不过也不可能人人都能来查,所以让豪强们派一个代表。
换成其他人,会不会因为利益关系就不能公正负责地做这件事了?这个可不好说!反正东莞县几个领头的人家争执不下,彼此都没办法说服对方让自己做代表,那就干脆都别做了,选一个没什么相关的人!
这么个事落在自己头上,华先生自己都没想到,而在仔细考虑其中的利弊之后,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这件事的坏处是明摆着的,做事情就会得罪人,查账的事情会不会得罪县府的人,会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让某些豪强不满?但好处也很明显啊,这可是一次露脸的机会。
华先生自己是做商!贾的,很有钱,但分家出来之后底子太薄,不像人家,一个豪强怎么也传了两三代吧,都是有土地的人!有时候钱不是一切,对于此时的豪强来说土地才是根本!有土地立足,这才算是在本地站住了脚!这才能享受郡望之类的好处。
华先生没有多少土地在东莞县,即使他再有钱,在本地圈子里也都是二等公民。正是因为如此,捐钱修渠铺路这类有利于地方的善事他比一般的地方豪强还要积极,就是想进一步站稳脚跟么。
却没有想到如今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
成为本地大户的代表诶!只要办好这件事,就算是在整个圈子里露脸了!代表都能做的人,难道还不能牢牢扎根?想必其他人由此会改变对他家的态度。
清连忙摆摆手:“不过是乡野小事而已,当不起翁主的恭喜翁主不觉妾目光短浅、没甚见识就好。”
清的见识当然不少,实际上她比很多贵女的见识都高,毕竟跟在陈嫣身边那几年见识过太多事情了!那些事涉及宫廷豪门有几个人能经历这个等级的事?
之所以这样说,不过是一种谦虚而已。
陈嫣歪了歪头,忽然扑哧一笑:“说起此事,我是不是也得见一见这位县尊?不少事若有县府通融,会容易不少呢!”
在老百姓面前背书,说明陈嫣是有信誉的,行!给陈嫣的作坊各种方便,地皮上的,原材料上的,雇工上的,行!县府这么配合,一方面是陈嫣已经将不夜县经营成了自己的根据地,地方官员们只要不是太不识趣,基本都是愿意配合她的。
另一方面就是配合陈嫣本身就有利于地方发展陈嫣又不是什么魔鬼!她的致富经往往都是尽可能照顾小民利益的,至少也能做到不影响小民的生计!如这次的养殖计划,做的好了,对于小民确实有很大裨益!
别小看猪啊鸡啊鸭啊这种家养小动物,真能养出来,对一个普通农户是意义巨大的。
普通农户一年到头也就混个肚子而已,但养了这些小动物,就等于将自己闲暇的时间和零碎投入放了进来。等到年末的时候‘收获’,一次性就可以得到一笔不算少的收入!
!
即使是陈嫣上辈子那个时代,还有一些贫困地区,农民一家就指望着家里几头猪承担各种开销呢!
好处摆在那里,即使是一开始不愿意和陈嫣合作的官员,只要不是死硬派,最终也真香了。
清在一旁陪笑道:“翁主何必说通融?若是有心此事,恐怕县尊大人会倒过来求见呢!”
“哦?”这倒是有些出乎陈嫣的意料了。不是她没自信啊,而是此时官员的德性她也算是知道的。说得好听一些叫做有风骨,说的不好听就是自视甚高、不知变通了。
前者尊贵是尊贵了,但和这些官员有什么关系呢?难不成她一个翁主还能插手官员升迁?女性贵族也是贵族,可官员向来是无视她们的。在她们干坏事的时候这种无视是一种放水,在她们打算做正经事的时候,这种无视就是一种障碍了。
后者更别提!商贾是什么?真正的末流!而且西汉本身就是古代历史中比较歧视商人的时代,商人因为粗放经营,没有什么限制的原因,有钱是真有钱,但上头割起韭菜来也是真的毫无抵抗力。
商人再有钱,对于官员来说也就是个移动提款机。
陈嫣是能给地方带来好处,但这些官员从来没有因此就主动找过陈嫣,最多就是陈嫣在做什么事的时候半推半就这已经是他们最配合的举动了。至于后世投资商在地方招商引资局那里的待遇,抱歉,陈嫣真的没有享受过。
清笑意盈盈地解释:“本县的县尊大人非同一般,为人与时下不同”
陈嫣听说对方是颜回十世孙的时候是真的有点惊讶虽然她是连孔子后人都见过的人,但忽然听说这么个名人后代,还是会觉得很意外——她其实也很喜欢《论语》中出场的颜回呀~
见陈嫣神态是感兴趣的,清似乎比她还要积极,立刻自告奋勇要牵线搭桥,吩咐身边的奴婢道:“去问问老爷,县尊大人是否留下用饭,只说女郎有事与县尊商议,请他居中牵线。”
陈嫣的身份其实是半隐藏的,所以不该知道的人都不知道她就是‘不夜翁主’。不过清只要说‘女郎’,华先生自然明白,别人的话清也不会如此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