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为悦己者容,特别是年轻女郎,哪有不爱美的。
阿梅端着盥洗用的脸盆走进下房时见到的就是阿珠对镜梳妆,其实也没什么可折腾的,左右做婢女的不能打扮地太过——符不符合身份先不说,问题是打扮地太过了,自家公子反而会不喜。
阿珠绾了一个螺髻,手上拿着两根发钗,都是铜钗脚,不过一个钗头是白玉雕刻成的荷花,另一个钗头是金子打的鸾鸟。转头问阿梅:“姐姐觉得这两支哪一支好?”
阿梅指了指白玉荷花的:“这支,白玉淡雅…”
阿珠点了点头,立刻将白玉荷花钗簪到了发髻旁。只不过发钗好选,其他的就没有那么容易了。铜镜前除了饰品还有胭脂妆粉一类,阿珠既想装饰自己,引起公子注意,又怕此举反而惹得公子不喜。
想了想,她先薄薄地敷了一层妆粉,然后画眉、描唇、点腮…虽然是化了妆,但比之时下的妆容,可以说是十分清淡了,这就和后世女子的心机妆差不多的含义,看似没有化妆,其实是化了妆的。
在描唇的时候阿珠格外犹豫,最终还是拿了最新买的那盒胭脂。这是红蓝花提炼出的颜色。如今在齐地正流行呢!年轻女郎都爱的。阿珠也爱,这颜色红的多艳丽啊!然而她过去一直没用,就是担心公子不喜。
轻轻地抿了抿,并没有描出整个唇形,只是染出了一个小小嘴唇。
阿梅和阿珠是同一时间安排在公子身边服侍的,但她年长一岁,且生性稳重。对于自家这位公子,也算是了解多一些。
自家公子身份不同寻常,乃是复圣颜子十世孙,世代传承于琅玡临沂。
颜子当年便是孔子三千门徒中最受器重的,因为孔子的推崇,虽然英年早逝,也得了‘复圣’之名。传承至今,颜氏已经是儒门之中一等一的名门了!纵使齐鲁之地人文荟萃,孔孟之乡皆在,颜氏子弟依旧声名卓著。
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又是谨尊礼仪教化的儒家名门,自然不同寻常!
而众人公认的,颜氏这一代最优秀的子弟便是当今颜氏家主颜产嫡长子颜异——也就是她家公子。
公子从小早慧,别的稚儿只知哭闹时,公子已经行止端正、无可挑剔了!稍稍成长,公子便在家学中开蒙,学业之道领先同辈。待到家学课程毕,公子又在齐地四处拜师、游学…
自家公子学问、人品、风姿无一不好,甚至不像其他世家子一般,总是眼高手低,非高官厚禄不受。而是脚踏实地,从最低微的济南一亭长做起…若是公子有意于投身官场,察举孝廉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察举孝廉之后怎么也不可能是这等低微官职。
只能说这就是自家公子了,想的并不是高官厚禄、威风八面,想的是替小民谋福祉!立意要从微末小吏做起,洞察民生,免得成了那些不通民情的‘肉食者’。
只是自家公子千好万好,却有一样不好,那便是自小身体孱弱,险些夭折。有异人批命,说公子命弱,不宜早娶,免得被女主压了命数,更易早逝。为了这个,自家公子如今二十五了,却始终未有娶亲!
阿梅心中其实很复杂,一方面她觉得这是自家公子身上唯一不好的地方了,只希望公子身体康健。另一方面,她又有些暗自窃喜。公子不宜早娶,但身边不能没有贴心人,夫人这才送了她与阿珠来公子身边。
她二人虽然也是婢女,却是夫人精心调教的,既知道规矩进退,也不至于呆板无聊。生的清秀整齐,但又不至于迷惑公子…总之就是为了在公子娶妻前陪伴公子,免得公子不知事,或者年纪既长,被不知来历的女子勾了去。
阿梅心觉夫人这担忧是白来了,以公子之心性,即使是巫山神女亲至,也是坐怀不乱的!至于另一个目的么…她和阿珠在公子身边服侍两年了,竟真的被公子当成了普通婢女对待,丝毫没有逾矩的意思,这…
一开始阿梅还有些防备阿珠——少女怀春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是对着自家公子这般的君子。阿珠比起她来说活泼娇俏不少,似是更得世上男子喜爱的样子。这种情况下,她自是天然生出了介怀之心,只是她心思重,一般看不出来罢了。
而如今,她已经丝毫不防备阿珠了。应该说,阿珠真能得公子喜爱,她还会高兴。因为这至少说明公子是想着这事儿得…既然阿珠能得公子青眼,她自然也就有机会。不若如今,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手脚利落地盥洗梳妆完毕,趁着天色还早,两人去廊下候着。
自家公子并不是那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世家公子做派,平日能自己动手做的也就顺手做了,两人倒也不必此后穿衣洗脸什么的,只是准备好盥洗用具就是了。
“公子…?”正在梳头结发的阿梅低声询问,她手边摆了好几顶头冠。
颜异低着头,余光看了一眼,没有出声,只是指了指一排头冠中一顶玄色小冠。
阿梅将小冠扣在公子的发髻上,又抚平了公子衣领上的褶皱。从头到尾两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发出的声音也很小,室内简直落针可闻。
这并不是因为颜异规矩重,单纯就是他喜欢安静,不爱说话而已。从很久以前他就发现了,言语不见得能表达心声,反而会增添许多烦恼。
早晨洗漱穿戴完毕之后,颜异便在院中借天光读书,这是他的早课。早课结束在饔食时,阿珠送上的饔食很简单,都是时令菜蔬。虽然简单,却不能说简陋…阿珠阿梅厨艺都很好,比大家养室厨人也不差,简单的菜蔬看上去也很好。
颜异用饭时规矩很好,机会不会发出什么声音。
大概七八分饱后,眉眼低垂着放下食匕、箸:“可以了。”
两婢都是极了解他的,立刻端走了食物,然后自己去厨房吃自己那份饔食。
一般这个时候就是颜异的‘上班’时间了,他如今已是东莞县县令,县令这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不同于后世,县令被称为芝麻绿豆官,在此时县令是很重要的地方官,在这个官职上做的好了,入中枢,又或者往上走成为郡守,都不是难事!
县令下辖万户生民,事务可不少!
但今日不同,本县豪强在乡里设宴,不只是招待他,县里有地位的人都去。颜异知道,这是为之前修渠引起的争执找个台阶下——因为想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定下修渠的事宜,颜异也没有拒绝。
车马早就备好了,等阿珠阿梅吃完饭,颜异便带着婢女、僮仆往设宴之地去。
设宴之地名为‘华亭’,华者,花也,说得就是此地天然便有漫山遍野的山花,待到春夏之际,野趣非常,颇有客观之处。于是有地方乡绅在此处建了一座亭阁用以赏景,名曰‘华亭’。
另外此地有一山溪,是本地重要河流术水的分支,蜿蜒绕过华亭,被称之为‘花溪’。
今日也是天公作美,天气清和、春风吹拂,虽然阳光明媚,却不至于让人觉得炎热。沿着花溪设宴,临水饮酒祝贺,也算是一桩美事了!
颜异到达华亭的时候立刻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毕竟今天这场欢宴很大程度上就是本地豪强向他低头了,说他是主角也不为过。
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了。颜异到底不再是当初那个初履亭长的年轻人了,从微末小吏做起,这让他对地方事务、人情等事上有了足够的认识。很多事情如果不喜欢…做出淡色就够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正经事,现在才刚刚开宴,按照正常的流程也不可能这个时候就上正头戏。怎么也得互相吹捧、推杯换盏、玩乐一番,然后才说到主题吧?
所以也就是听这些人说些溢美之词,什么‘年少有为’‘风姿特秀’‘龙章凤姿’‘老成持重’云云。
也不知是不知道如何回应,还是根本不想回应,颜异只是听着。
换成别人,其他人恐怕就要有各种猜测了,但因为是颜异,这些和他打过交道的本县豪强心如止水——都知道的,他们这位县尊大人最是寡言,也不太善于与人交际,这种表现才是正常的。
众人心中也有感叹,这要是换成一般人这样,哪还能当官啊!只能说这位县尊大人一则有家世,二则有能力,这才能顺风顺水…估计这一回修渠事毕,又有升迁了!就是不知道是补了一个地方官,还是入中枢。
再一看县尊眉目清淡,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宴中歌舞弹唱的伶人——众人最后一点儿不快都不见了。
除了家世和能力,他们这位县尊最大的优点就是有个好长相!
不得不说,从古至今、不论男女,生来一副好相貌,这绝对是非常有利的。对着好看的人,原来十分怒气也得减去一半不可!和现代人想的古人含蓄不同,在颜控这几件事上古人做的比现代人还要洒脱、还要等级分明!
现代人虽然颜控,但表面上还是要做出人人平等、一视同仁的样子。就比如单位上班,老板会喜欢长得好看的员工一点点,但也不可能把颜值作为升迁的硬指标吧?
但在古代,人家就这么做了!风姿仪容本来就是官员考察项目之一。这方面不达标,连官都当不了!
不只是官方!老百姓也很吃这一套!长得好看的官员,他们天然就要多信赖崇拜几分。若问他们的想法,那也是很朴素的——这一定是个好人贤者啊!如果不是,他/她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和古人是没办法解释基因、长相之间的关系的,按照时下的思考方式,老百姓的想法绝对是堪比政治正确一样的存在!
在这种环境下,每个人都颜控地理所当然、不加掩饰。
颜异有谦谦君子之姿,如同松柏长青,让人见到就觉得如沐春风,多说一句话也是欢喜。就算其他人一开始还介意他的所作所为,让大家有些下不来台,这个时候也消气了。
再加上之后商量修渠的事情格外顺利,颜异准备充足,方案拿出来一看就知道是用心了的,对每个人如何说不好,但对东莞县是有着大好处的!所有人的心又平了平,看颜异这县令更加顺眼。
一时之间华亭欢宴竟有了几分其乐融融的气氛。
面对这种气氛,众人纷纷来敬酒…颜异并不是好酒之人,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性格本就有悖官场常态,若是在别处还学不会妥协,就太过了。所以凡是敬酒者,他都承情。
见颜异并不推辞,饮酒也痛快,大家都高兴了——县尊大人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嘛!
于是有人便大着胆子推了推身边的美貌伶人:“去,且为县尊斟酒!”
乡野地方,其实少见美人,不过到底是豪强人家,自家后院女子总还有可观的。
伶人应了,身姿袅娜地跪坐在颜异身边斟酒…伶人心中其实也是满心欢喜。她们这等人,被豢养在豪强后院,日常来往者除了主家及主家宾客,就是府中奴仆、管事之流了。
并不曾见过如此如玉君子,一时之间甚至于目眩神迷,心中暗暗心许。
酒斟满,颜异目光清正,眼睫掩去了心中真实想法,端起了酒杯,不发一言,缓缓饮尽。
欢宴中的表演还在继续,甚至因为该说的事情已经说完,比之前还要热闹几分。
颜异身后侍奉的婢女阿梅阿珠已经满心不快了——她们最清楚不过的,她们家公子最不喜他人触碰,平日她们侍奉时都有些不适应,更何况是陌生女子了。她们的角度看的清清楚楚,那斟酒的伶人暗中拉扯公子的袖子哩!
在她们心中公子是仙人一般,这等伶人之流实在污糟的,哪能如此接近!
然而现在这等场合,她们也不能站出来说话。
伶人并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落到了身后两个婢女眼中,不过就算知道了,恐怕也是不在意的。似她这般的伶人,又不是那等养在深闺的小女郎,平日里不是修炼才艺,就是与男子厮混,这种事情上早就没有了一般女子的礼义廉耻。
时人常着宽袍大袖,这样宽大的衣裳遮蔽下想要做什么就很容易了。
借着斟酒的机会,扯扯袖子而已,约等于一种暗示。若是男子有意,必然会有所反应。
颜异的手顿了顿,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用餐。此时的酒水没那么容易醉人,但光喝酒不吃东西也是不行的。
待到欢宴完毕,不论伶人怎么暗示,他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
此次欢宴的主人已经半醉,送他的时候便道:“听闻县尊大人尚无内眷?…在下家中倒有几个小婢,生的勉强入眼,方才也有歌舞的,县尊若是不嫌弃,便带回去罢!”
说着便有两名美貌女子出来,看起来才十六七岁,很是乖巧懂事的样子,听到自己要被送人了,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仿佛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这本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时下贵族家中的婢妾如同物品,当作礼物送出是常态。
两女心中甚至暗暗欢喜,她们曾听说过,县中的县令大人出身不凡,年纪轻轻就是县令,将来定是一等一的达官贵人。今日又见了县令大人真人,相比起自家年过半百的家主,又或者其他平日所见男子,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同样都是做婢妾,她们也愿意选一个好些的男主人啊!
与之相反的就是之前斟酒的伶人,心里气的牙痒痒!明明自己才是最先接触到县尊大人的,最后却被这两个贱人抢去了机会!比起自己,她们难道更好?
颜异目光并没有在两名美婢身上经过,他甚至看都没有看她们一眼。就静静站着,也不说过。过了一会儿才道:“不用…”
似乎是觉得这样干脆拒绝有些伤人,又补道:“多谢邹公美意。”
说实话,主动送美人还没有送出去,是有点儿尴尬,想的多一些的甚至会多心:难道这是对方看不起自己,所以才不给面子?
但没办法,县尊冷淡、不善交际的人设立的太成功了。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习惯了,他再如此行事就会让人有一种‘正常’的感觉。再加上他还长的那么好看…当然是原谅他惹…
坐上马车离开,阿珠忍不住抱怨道:“这乡野地方就是行事粗疏!”
她其实是很不喜欢这次欢宴的,刚刚主人家送美人的举动更是让她炸毛。但真要让她说对方有什么不好,又说不出来了。毕竟送两个美婢这种事,即使是在规矩甚重的颜家,也不是没有过,时下风气如此罢了。
于是最终也只能说出‘粗疏’两个字。
颜异怔怔地看着马车外,似乎什么都没听到。阿梅叹了一口气,知道公子是有些醉了。颜异的酒量并不坏,与朋友唱和饮酒时也能喝一些,但到底不是饮酒成习惯的那种人。这一次华亭宴会喝了不少,远远超过了平常的量。
他这人喝醉之后和一般人上头不同,基本上看脸色是看不出来的。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够从一些表现看出一点点,比如现在,他的大脑已经很迟钝了。
马车上什么准备都没有,阿梅只能用水壶中的水浸湿了手帕,给公子擦脸,算是醒醒神。
只是手帕才凑近了一些,手腕便被公子挡住了。
“公子?”
收回了看向马车外的目光,颜异阖上了眼睛,将手帕从阿梅手上摘走。又叠了叠,自己细细擦了一回脸。
大脑清明了一点点,这才把手帕递了回去:“停车。”
阿梅一看,马车正好走到一个转角处,旁边有一小片柳林,还有小河流经,看着很是阴凉的样子。便知道这是公子醉酒后不舒服,受不得马车上的颠簸,要休息休息,醒醒酒了。
连忙招呼车夫:“张伯,停车,公子想要下车休息!”
虽然确实有些醉了,颜异人却是稳稳当当的,也没有要僮仆搀扶,自己便下了马车。
扶着柳树在小河边站了一会儿,马车颠簸带来的不适渐渐退去。颜异耳朵动了动,听到远处传来一些声音。
不过一会儿,有不少小舟、竹筏顺流而下,和一般小舟、竹筏不同,这些都装花草藤蔓,甚至有些格外精巧的,还以彩绸扎花。这样的舟船上乘坐的也是一个个青春少女。
“?”
看着自家公子疑惑的眼神,僮仆忍住心中的好笑,解释道:“公子不知,这是本地习俗,似乎是学的会稽、沛郡等地,五月初五时舟船竞渡。不过本地不用男子划舟,而是青春少女撑船。临近五月初五了,或许是在练习。”
颜异不说话了,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看了看,一拨舟船已经走完了,这才撩起衣衫下摆,脱了鞋袜,踏入河边。
“公子——”僮仆本想问公子这是要干嘛,后头一看,这是公子要洗脸,便不说话了。想来是醉酒之后不舒服…
就在此时,又有一竹筏顺流而下。只是和之前的小舟竹筏不同,这竹筏并无什么装饰。另外,就是这竹筏上的人了,共有三人,一名撑竹篙,一名站立,还有一名则是坐在竹筏边缘,小腿都浸在了河水中。
临水而坐的女子梳低髻,发丝在靠近脖颈处绾成髻,以数缕丝绦作结,顺水而下,丝绦便被风吹起。
女子手中有一类似箜篌的乐器,只不过比箜篌小得多,能让女子放在怀中弹奏。经过的一瞬间,一小段乐曲便流泻而出。还没有听清,便已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