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淇奥(1)

公元前132年,元光三年,琅玡郡,东莞县。

梅雨一直下,细丝绵绵,好像看不到尽头。

县内一处房舍,是典型的此时小富人家的宅院,前后两排房子,围城一个‘日’字型院子。以砖石筑房、黛瓦白墙、青石铺地,不见奢华,但打扫的干净,此时梅雨绵绵当中显得清净舒爽。

绵绵细雨中,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街道上十分安静。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人影出现在小院门口,拍了拍门,大声道:“阿珠,来开门哩!”

不多时,一阵踩水声,黑色两扇小门便开了。是一个头梳单螺髻、身穿浅红色袍服的年轻女郎,看她眉眼气度,似乎是富贵人家婢女之流。但再一看,又有些像良家出身的小家碧玉。

身上没披雨具,只是脚上穿了一双带齿木屐,防着湿了鞋子。开门来,便道:“怎么去得这样久?”

穿蓑衣戴斗笠的也是个女子,不忙着说话,只是道:“先进屋再说。”

这所小院分为前院和后院,前院住着僮仆、车夫,厨房、柴房、车马房等等也在这里。后院则是主人居住,主人房、厅、客房安设在此处,婢女们也住在这里,方便侍奉。

前院后院都是一样的砖石,朴素清爽,但后院到底是主人居住,有主人生活的痕迹,很多生活情趣便体现了出来,朴素之外还有一份淡雅。这一点从院中一角扶疏的花木、檐下泛着青色的竹帘…这些细节都可以看出来。

没穿雨具的女子走的尤其急,穿过一道过道,闪入后院之后迅速躲到了檐下。就这样,身上不免还是沾到了一些雨水,正用手帕擦脸擦头发。望着天上连绵不绝的雨丝,皱着眉头道:“这雨何时才能住啊?”

穿了雨具的女子此时也走到了檐下,摘下斗笠,却也是个极清秀的女郎。

女郎手上是一个大竹篮,里面装了蔬果米粮之类。放下后她才开始解蓑衣,摇摇头道:“谁知…若不是雨不停,买这些米粮哪会这么久…许多来城中买卖的乡人不来了。”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女郎道:“阿珠,公子今日可回?”

正擦着头发的女郎似乎有些不高兴:“这如何知?阿梅姐姐又不是不知,公子不爱说县府的事!”

“是啊,不爱谁。”名叫阿梅的女郎因此叹息一声,到底说不出别的什么,只道:“都这个时辰了,我去煮些菜蔬来。”

两人正商量此事,忽听前门又是一阵响动。阿梅侧耳听了听,应该是有人叫门。便道:“我去罢,木屐还没脱呢。”

说着也不披蓑衣,只重新戴上斗篷,便往外走。

开了前门,只见是徐功曹家的僮仆,那僮仆见了阿梅赶忙作了个揖:“阿梅姑娘,这是我家夫人让送来的,这些日子雨不停,城中买卖菜蔬都难,故令小人送来这些。”

说着也不等阿梅拒绝,一溜烟儿就跑了,让阿梅想开口都没有机会。见不见了小僮仆的身影,也只能叹了口气,将放在门口的东西提了回去。

阿珠见了这些,点点头道:“又是徐功曹家送来的罢?姐姐别皱眉头了,虽说公子教导须得行事谨慎,可这样的往来如何避?真要是避了,倒显得公子不通人情…这些菜蔬可比之前那些好,各种都有,还有一只宰好的鸡!”

阿梅有些心不在焉,听了阿珠的话,下意识解释道:“徐功曹家在城外有小庄子,家中所用自有供给,自然从容。在济南时,家中也是如此。”

两婢女说些日常,又一起去厨房造饭——这小院中只有两人居住,车夫僮仆什么的都随主人出门了,所以一向是早早吃饭、早早锁门闭户。

且说这样的小院,又只住着两美婢,本应是容易出事的。但因为左近都知这是东莞县县令的私宅,无人敢无礼,所以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两女郎第二日早早起床,首先看的就是天色…结果当然是大失所望,雨依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唉!”叹了口气,阿梅也只能去打扫屋子。等到阿珠也盥洗完毕,两人便坐在屋檐下做一些针线活。一看都是些男人的衣裳鞋袜,并不是为她们自己做的。

正做着,外面又传来拍门声。这次是阿珠去开门了,才开门就见门口站着的是个熟人,阿珠满心欢喜:“原来是三公子!徐功曹从乡中回来了?”

其实阿珠并不怎么关心徐功曹,只是家主人是和徐功曹一起为了修渠之事去的乡里。徐功曹去的时候带上了自己的小儿子侍奉,也是带着学东西的意思。现在徐家三公子回来了,岂不是意味着自家公子也回了?

徐三公子生的一副老实相貌,极像他父亲,才十六七岁,尚未娶亲。平日见个年轻女郎都要脸红,似阿珠这等容貌可人的就更害羞了,连忙低着头道:“阿珠姑娘莫急,县尊与家父还在乡里,不过早则今晚,晚则明日,总要回来了,特让在下先回来,与家中说一声…”

阿珠哪里还在意他后面说了什么,听到说家主人要回来了,已经忙不迭千恩万谢过。等送走了徐家三公子,提起裙子便跑,回到后面大声道:“公子要回了!”

相比起阿珠的活泼,阿梅一惯稳重的多,然而乍一听这消息,也是满脸欢欣!

与此同时的东莞县乡里,一处乡野中。有披蓑衣、戴斗笠的一行人正四处眺望,一般乡人一看便知,这必不是乡中人。

“颜大人,此处是极好,若是渠从此地开出,绕过小青山一带,这一片下地都会变上地…”一个身材宽厚,与徐三公子有七八分相似的年长者,大约四十出头,正指着眼前一片田地与旁边一人说着什么。

“唔…”听话的人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在最后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表示赞同,还是单纯地告诉对方自己知道了。

原本说话的那人便是东莞县的徐功曹了,所谓功曹,总领一县事务,放到朝堂上,是类似丞相的角色,实打实的二把手。能让他恭恭敬敬汇报工作的,也就是本县县令。

徐功曹虽然与县令共事了两三年了,却一直不是很了解自己这个顶头上司——主要是对方实在寡言,平日也不与县中人交际,就算是想了解,也没有机会哇!

事实上,徐功曹听县中不少同僚都说过县尊大人年少清高、孤傲自许…要不是县尊大人出身实在清贵,说不定早就被排挤了。

如今大家只当这位来历甚大的县尊只是来镀金的,勤于县务,做出的成绩足够了,自然会理所当然地高升。如此,大家本就没有多少交集,何必交恶一名大有前途的年轻人?所以只要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考察完了这一片,一行人又转移到了另外一片。一个上午,走了不少地方。其中大部分都是之前看了又看的,这次是趁着要回城的功夫,最后确认一遍。

等到回到乡间暂住之处已经颇晚了。

此处没有奴仆,只有两三个乡间妇人,临时雇佣来给徐功曹这些人做饭、洗衣服、打扫房子什么的。

这两三妇人并不是奴婢,自然也不会如奴婢一样侍奉人。小僮仆知道指望不上他们,赶紧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就上前给自家公子换衣。好在这里的妇人虽然不会侍奉人,这些日子也懂得了些事,提前烧了许多热水,这会儿也知道打来。

小僮仆换了衣裳出来,但见自家公子已经解了斗笠和蓑衣,只在廊下站着,连忙道:“公子,可要沐浴?”

这年轻公子看着不过二十多,露出蓑衣里的一身青衫来,本看着外面连绵不绝的雨丝出神。被小僮仆打扰了也不说什么,只是垂下眼睛,“嗯…”

斗笠、蓑衣十分沉重,但以雨具来说有点也是有的,那就是保护地十分到位,凡是能防护的地方都比较干爽。这年轻公子只有青衫下摆底下一片沾湿了,还拖了一些泥水,显得有些狼狈。

提热水来的妇人今岁也三十出头了,孩子有三个,因为丈夫死的早,家计艰难。平日有什么赚钱的活计,总是争抢着做!所以一说县城贵人要雇做工妇人,立刻就来了。

此时一眼瞥见这年轻公子,一下就脸红了。

按理来说不该的,乡野妇人不同于城中养在闺阁的女郎,没嫁人之前也出门劳作,嫁人之后更没有什么忌讳…她又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有时还有人上来占便宜。她生性泼辣,那些浑人闹事她都能脸不红心不跳地挡回去,何况现在只是瞧了一个年轻郎君一眼?

手忙脚慌地退了出去,另外两个做事的妇人也刚刚给徐功曹和其他人送热水,一眼看到她心神不宁。当即笑道:“宁,那颜郎君真是一位君子啊!”

妇人支支吾吾不说话,另两个妇人也不过过分——她们自己也是差不多的,大哥就不说二哥了。

她们都是乡野妇人,平素见识不多,最远也就是去过县城。平素打交道的男子有限,然而哪怕是其中最优秀的,也无法与这位颜姓年轻郎君相比。

琅玡郡属齐地,此地文风昌盛,即使是乡间人也能在日常劳作之余唱《诗经》,咏楚辞。

诗经楚辞中常常咏唱君子,这些君子和她们生活中所见的男子完全是不一样的——生活中的男子多是农家汉,皮肤黝黑、粗枝大叶、粗大着嗓门,永远也学不会温文有礼。

偶尔见到读书人,那也是在县城中,那些读书人除了比乡里汉子生的文弱一些、干净一些,似乎也不见得出色多少,并不符合诗经楚辞中那些‘君子’的样子。

但…颜郎君是不同的。

不多时,沐浴也完毕了,年轻公子换了一身玄色衣衫,因为头发未干,所以没有结发戴冠,只是虚虚地拢在一起,披着便出来了。

廊下平常有一块地方是他专用来下棋的,此时棋盘设好,小僮仆点燃了泥炉,在一旁煮蜜水。

‘嗒嗒嗒’,是清脆的木屐踏地声,并不杂乱聒噪。如果此处并不是乡野,而是稍微繁华一些的地方,有几个‘识货’之人的话就能轻易辨认出,这一定是一位大家公子。

有传承的人家对子弟的培养是不遗余力的,其中有一些是很实际的,比如才学、为人处世等等,有些又是务虚的,比如各种礼仪…小到吃饭走路这样的细节都不放过。

年轻公子的姿态自然,没有一丝勉强,更像是习惯成自然,显然是从小训练出来的。

年轻工作跪坐在棋枰旁,研究上回还没有解开的棋局。小僮仆没有打扰,因为他知道下棋是自家公子消遣放松时做的事情…虽然他不懂,这么难的围棋,怎么可以放松。

不一会儿,蜜水煮好了,小僮仆缓缓地斟了一耳杯,规规矩矩地奉上,将案盘举过眉毛才算——虽然是在乡野地方,周围也没有其他人,但该有的规矩礼仪一样都不能少。

缓缓地饮下蜜水,徐功曹那边也收拾完毕了,手上拿着几卷竹简。与年轻公子商量道:“大人,这修渠之事举县上下必定是同意的,只是想要让乡里各族出钱,这恐怕十分为难。”

修渠肯定是好事的,表面上看一开始要花不少钱,但会算账的都知道,将来的好处可不少!但就是一开始很难拿出这一笔钱来。东莞县不过是一个县城,水利工程自然不会太大,花费的钱财不能与那些大工程相比。相对的,东莞县可用的资金也远不如那些大工程来的充沛啊!

过去几年的东莞县没遇到什么天灾,又有一位爱护百姓、很有才干的县令当政,现如今正是民间充裕,县府中也有了一些积攒。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县令才提出了要修渠。然而即使是这样,钱依旧是不够的。

得发动一番民间力量了…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官府永远不知道民间多有钱!真等到逼民间士绅、富商吐钱的时候才会发现,他们是真能攒钱啊!

现如今虽然不至于压榨这些人,但让他们‘捐’一些也是应有之义。

一般来说这其实是以桩两边都得利的好事,县府能把渠修成,得了实惠,民间也有好反响。而那些捐钱的本地豪强也是一样的,且不说他们大多在本地有不少土地,修渠之事对他们也有实实在在的好处。就说名声上的事,为什么后世富商发财了最喜欢回馈乡里?再明白不过了。

大体上,这些本地豪强还是愿意出钱的,但他们有要求,水渠的路线得优先照顾他们的地产——这本身是一个不会遭到拒绝的要求,大多数地方官修渠都是图的两样,一样是名声政绩,另一方面是一方百姓的福祉。

如果是图前者的话,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立刻答应下来!反正水渠是确确实实修了,也的确对本地方的农业生产起了促进作用,一点儿不耽误拿政绩。

如果是后者,那就需要好好考虑一番了。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没得谈,最多就是和地方豪强们拉锯一样反复讨论,最终达成一个普通老百姓能享受到好处,地主豪强们也大有收获的结果。

然而这位十分年轻的县尊并不干!

要说他清高自傲、恃才傲物,以至于不屑于如此行事,似乎也不是。他还是认认真真听完了地主豪强们的要求,看表现也没有十分不满。但就是不肯点头,只让人带着来乡里看看。

虽说之前也来乡里看过不少次,但那都是为了别的事务。这次为了修渠之事,肯定还是要细看的。

徐功曹见这位年轻县尊不着急,自己先着急了,忍不住道:“大人,这…这事就不管了吗?若没有豪强相助,这水渠如何修起来呢…”

“等。”年轻公子惜字如金,但眼睛里写满了认真。然后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到了面前的棋局上,用很期待的眼神看着徐功曹。

最终…徐功曹落荒而逃,只留下大为失望的县尊。

徐功曹只恨自己跑的不够快…东莞县并不是什么穷乡僻壤,要知道琅玡郡本就是天下数得着的富庶大郡了,下辖上百万人口,有县五十余。东莞县在其中,怎么也算是个好地方。

此时的齐鲁之地之于天下,颇有些后世江南的意思,文化昌盛、经济发达,人口密度大。虽然也有相对穷一点儿的地方,但那也是相对而言了。

这样的东莞县不能说有多落后、多贫瘠,但条件肯定不能同临淄、济南这样的腹地相比。虹吸效应,长不多整个齐鲁之地的学子都集中到临淄及临淄近处的郡县了,其他地方,特别是分散到某县,称得上文人的实在不多。

县尊爱棋,此时正是文人的游戏,能陪着对弈的人实在不多。徐功曹正好原本是本县高手,数一数二的人物…两人常有手谈。一两次、两三次也就罢了,一直下,还一直赢不了,这就难受了。

深刻地感受到了彼此之间的差距,徐功曹就不太愿意陪着这位县尊大人下棋了——他算是看明白了,自己就算陪的再开心,也不能真正讨好这位大人,要想得这位大人的青眼,非得在政务上做出成绩来不可。

陪着下棋是找虐,多余的好处没有。不陪着下棋躲开,也得罪不了人…该怎么选很难吗?

待徐功曹离开了,小僮仆复又斟上一杯蜜水。好奇道:“公子,那些豪强真的会乖乖拿钱吗?要不然找些老爷的门生故旧,应有能说上话的…”

“不用。”年轻的县尊大人飞快地说了这一句,然后又什么都不说了,低下头继续研究棋局。

当然不用找人去说,事情是明摆着的。看起来是因为县令不乐意妥协,地方豪强们便用自己的方式教他做人——别看你小子来头大,可强龙不压地头蛇,到了地方上,没有地方配合,你又能如何呢?

但现在的问题哪那么复杂!地方豪强其实也就是一时下不来台、想不通事而已。事实上,他们该明白的,这修渠是已经计划好的事情,对地方上十分有利,要是因为他们‘不识好歹’而进行不下去,地方上的乡老能放过他们?

别看他们这些人强横,但在自家乡梓真是最讲究脸面不过了!而地方乡老更是人人尊敬,哪怕是装样子,他们也得装成是再尊重不过。

事实上,就算修渠之事对他们个人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只要提出来了,他们也得破财一次。找地方上的大户化缘,再少不了这种事。

更何况县尊大人的意思只不过是不会偏向大户,修渠之事他只会按照利益最大化的要求来做,而不是考虑到这里有张三的田地,那里有李四王五的田地。也就是说,他们还是有好处的,只是不知道这好处会落到谁的头上。

更进一步说,这种事地方豪强内部也难以形成统一。有的人和县尊别苗头别上了,不愿意服软,有的人却是不愿意多事的,愿意出这个钱。好歹这钱也是花在乡梓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此时的乡梓观念甚重,有这种念头是很正常的事情。

小僮仆自然不会懂这些事,当下也是懵懵懂懂的。不过这本就不用他操心,他向来是个忘性大的,立刻将此事抛到了脑后。想起明日就可以归家,笑着道:“这下可好了,可以归家了…阿梅姐姐、阿朱姐姐在家一定牵挂着!”

他念叨起回家的好处来,不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自家就是比外头舒服。光是说到衣食住行这些,家里有十分精细的阿梅阿珠打理,可不是比乡间两三妇人照管强得多?

而且小僮仆虽然年纪小,但打小见的事多,对很多事情早就懂了——在他看来,自家公子光风霁月一样的人物,他是不懂的。他在一旁却看的分明,那些乡野村妇总在偷窥自家公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