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庭燎(12)

选拔和亲公主之事是在长乐宫进行的,虽然名义上是陈娇这个皇后主持此事,但陈娇到底是做人儿媳妇的,既然王太后参与了此事,就只能如此了。不然总不能让王太后反过来去儿媳妇的地盘行事吧?

这一日在场的也不只是王太后和陈娇,很多其他在宫廷之中有影响力的贵妇人都到了。比如刘嫖,又比如王太后亲生的三个女儿。另外其他公主、刘氏宗妇什么的也有不少。

不过总体而言还是有一定范围的,要么本身就姓刘,要么嫁到了刘家,一般的贵妇并没有掺活进今日的场合中。毕竟这选和亲公主,说是国家大事,实际上更像是刘家自家家事。

王太后坐在了最主要的位置,次要的自然就是她下手边的陈娇。还有王太后所生三位公主,平阳、南宫、隆虑,坐在王太后另一边。刘嫖则是与陈娇很近,两人共用了一张小案。

这些贵妇们神情轻松,并没有任何紧张的意思。虽然这次的选拔决定了一个娇贵王女的命运没错,可是关她们什么事呢?三个候选王主无论选哪一个都好,反正她们依旧能过她们的好日子,匈奴大漠岁月轮不到她们!

彼此之间说一些半真半假的客套话,差不多的时候有宦官在外传声,不一会儿三位王主便由数名宫女拥簇着进来了。

三名王主穿的都是礼服,不同于太后、皇后、后妃这些人的礼服,公主、王主的礼服用色往往十分活泼,这也是衬托小女儿家容色娇俏的意思。

鲁王主刘霞、衡山王主刘姝、城阳王主刘薇,一眼扫过去陈娇就心中有数了——三人中估计就是衡山王主刘姝中选,无他,她身上的‘优势’实在是太明显了!一者,其他两位王主还有替她们说话的,这位衡山王主就纯粹没有了。二者,她的年纪摆在那里,十六岁,相比起刘霞刘薇的十三岁,那真是个大姑娘了!

虽然心中有数,陈娇也没有说什么,王太后还在呢,她说什么?她也懒得在这件事上还要闹不和,反正闹了别人也只当是她这个做儿媳妇的不好。便丢开手去,只道:“母后来选罢!”

王太后心中满意,她倒不是多看重这件事本身,而是这背后显示出来的,她依然大权在握!

想到这一点,心绪便不是一点点好!

笑着点了点头:“哀家见城阳王主便很好,皇后觉得呢?”

城阳王主?陈娇心中有些讶异,但她没有将这讶异表现出来,只故作寻常道:“城阳王主确实很好。”

实际上选哪一个对陈娇来说都没差别,她犯不着为此和王太后较劲。她心中猜测,或许是最后关头,有人在王太后面前给衡山王主求情了。这种事情么,好歹衡山王主也姓刘,谁知道七弯八拐能在长安找到什么说的上话的人呢。

三位王主显然也听到了这段简短的对话,然而就是这段对话决定了三人的命运,其中可有天渊之别!

鲁王主刘霞和衡山王主刘姝当然是满脸喜色,掩都掩不住!另一边的城阳王主刘薇则是脸色苍白,随时随地要晕过去的样子。她身边的宫女十分见机,立刻两边架起了她的手臂,免得再殿堂之上出现让人尴尬的场面。

若真的宣布为和亲公主就晕了过去,难道要解释为欢喜激动地晕了过去?就算大家都是说瞎话不眨眼的那一批,也是会脸红的啊!

可要说刘薇是因为心底里十分不乐意和亲,这才这样的,那也不行。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却不能随便说出来。真的说出来了,便显得不深明大义,显得对太后、皇后等人的决定不满意,显得心有怨怼。

这么‘不和谐’的事情怎么可以!虽然所有人都知道真实情况是怎么回事。

此间事了,这些和刘家最为紧密的女人们也没有立刻散去,而是在一起说了说话,联络联络感情——总体而言,就是一些没什么意义,但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等到人好不容易散了,陈娇这才挽着母亲的手臂,相携往未央宫去。母女两个如今见的次数也不多了,比不得过去,常常在长乐宫见面,一时之间见面倒有许多话可说。

“阿嫣的那边始终没有信来,不过倒是不用担心…”刘嫖缓缓说着:“她那些产业,娘比天子可要知道的多,无论哪一桩都未出事…她自然是安好的。”

这也是很容易的一个结论,试问,这样大规模的产业,主人都不在了,能不出一点儿乱子吗?即使是现代企业,使用了职业经理人的那种,出现创始人去世这种事,也要动荡一番吧?

放在古代背景下,其中动荡只会更大!能够如此稳如泰山,在外人看来,也只能是因为他们内部有消息,陈嫣没事而已。

虽然这不是什么铁证,但多少能安陈娇的心,一时之间陈娇整个人也松快了不少。随着刘嫖的话便道:“阿嫣这死丫头!…心气怎么就这么大?一时不如她的意,她就要跑。就算心中不愿意,难道不会好好说?”

其实这就是陈娇白白抱怨而已,她和刘嫖其实都知道,以当时的情况,陈嫣要是真的留下来…或许刘彻会放了她,或许刘彻执意,这种事假设起来根本毫无意义。

母女二人相携说话,不多时回了未央宫椒房殿。陈娇吩咐宫人备膳,她肯定是要留刘嫖吃饭的,所以得提前吩咐。

正说起最近宫中的一些事情,有一个小宦官从外回来,对一小宫女说了什么。小宫女没有耽搁,立刻凑到陈娇耳边,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都说明白了。

陈娇乍一听这话,眼睛中浮现出一抹讶异,不过很快也收了起来。

刘嫖见状,便问道:“是什么事?碍不碍事?”

“不碍事,不过是小事而已。”陈娇嘴角轻轻一撇,神色和凝重无关,应该说其中藏着意思讽刺之意。陈娇也没有替人瞒着丑事的习惯,随口便道:“能是什么大事呢?不过是陛下又临幸了一位宫外的美人罢了。”

刘嫖听着不像,如果真是一般宫外的美人,不值得陈娇动一动眉毛呢!陈娇虽然善妒,却没有管那么宽的习惯。宫内的常在眼前晃的都忍了,何况宫外那些看不见的呢?

只是这到底是女儿女婿的‘家务事’,觉得这件事再重要也重要不到哪里去,刘嫖也就不好过问了。

用完饭之后陈娇就送走了刘嫖,刘嫖一走,她再也不用掩饰自己的态度,脸色一下相当难看起来。

“他倒是不挑剔,什么都能近身…呵。”陈娇自言自语。没错,陈娇并没有对刘嫖撒谎,刘彻确实临幸了一个宫外的美女。只是话没有说全,要知道这个美女可不是一般的美女!

“衡山王主?”陈娇回想刚刚在长乐宫看到的女郎,心下冷笑!那确实是一美人,但相比宫中后妃,实在算不上什么,只能称得上平平而已——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女子,自己的丈夫却把她收为己用了。

虽说亲缘关系远了一些,但名义上可还是堂妹!

这下为什么是城阳王主刘薇当选也显而易见了,鲁王主是现任鲁王刘余的女儿,和刘彻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相对城阳王主、衡山王主而言,无疑是近藩了。刘霞是刘彻和陈娇正经的侄女儿!

就算是避免苛待近藩的名声,也不可能选鲁王主的。所以当时三位王主候选,最不可能的就是这位王主了。

另外,本来最有可能当选的衡山王主也已经成了天子的女人了…就算是没名没份的,也不太可能前脚睡了人家,后脚就把人给送到匈奴罢!

最后和请公主的头衔也就只能落到可怜的城阳王主身上了。

陈娇懒得理会此事,所以纵然心里因为此事腻歪,也没有什么举动——这和当年已经全然不同了,当年刘陵接近刘彻的时候她是何等的不快,为此和刘彻闹过别扭,还找过刘陵的麻烦…如今旧事重演,差不多的剧情,她却没有了当年的心境。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变了好多…最大的不同就是,她其实已经对自己的丈夫没抱多少期望了。或许等到她有朝一日真的一点儿期望都没有的时候,就是她真的再也不爱刘彻的时候。

第二日,平常刘彻来椒房殿批奏章的时间,人却没有到。陈娇一开始不在意,后面还是问了一句。

有消息灵通的小宦官出去打听,不一会儿回来回话道:“禀皇后娘娘,陛下并不在宫中,似乎是与韩大夫等人出宫去了…去哪儿并不知,得等陛下回来,才能从近身宫人身上打听。”

“罢了,不用打听了!”陈娇冷笑一声,她猜都猜得出来!很大可能就是去会美人去了呗,眼下新收的美人正是热乎的时候,在没有厌倦之前,肯定是要想法子多会几次的。

心中有了这个猜测之后,陈娇再也不管这事,只依旧做自己的事,丝毫没有受影响的样子。

至于另一边的刘彻,该说陈娇确实在某些方面足够了解自己的丈夫——刘彻、韩嫣一行人出宫之后便去了之前的小院,昨日刘姝出宫之前刘彻已经遣宫人去递了信,今日要来一会。

没有了被送去匈奴和亲的危险悬在头顶,刘姝对于拯救了她的刘彻十分感激,再加上之前的一点儿少女情怀,此时真是心甘情愿与刘彻在一起,没有分毫的不情愿。

刘陵也知道此事,便安排了人依旧给刘姝梳妆打扮。看着年轻有活力的刘姝,刘陵心中酸涩无比…她自己依旧是个佳人,走出去别人也称赞年轻,不会说她年纪大。但她知道自己的事,偶尔揽镜自照,会发现脸颊已经不如过去丰润了,眼角也开始生出细纹来,这让她觉得惊恐!

是啊,她也已经快三十岁了!

这个年纪对于后世的女性来说,绝对称不上年纪大,但在这个时代,完全是可以做祖母的年纪了!再不济,儿女也该有几个了。走出去都是做成熟稳重的打扮…

刘姝的年轻仿佛一把尖刀,正扎在刘陵的心口,她想起自己也曾这样年轻过,那个时候她也热烈的爱着一个人——她们甚至爱着同一个人,而现在那个人要和刘姝谈情说爱了。

嘴唇抿的死紧,然后没过多久,刘陵的嘴唇松了下来…不是因为她忽然想通了,而是她明白了过来,‘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她的现在就是刘姝的未来,如此还有什么可嫉妒的?

都不过是彻彻底底的输家而已——刘陵其实只是不愿意用太过卑贱的形容来说自己,然而她很清楚,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玩物’罢了。那个高坐在庙堂之上,九五至尊的年轻天子,只当她们是玩物。

刘彻如约而来,有一点儿迟到,不过显然没有人在意这一点。刘彻自己也不会提及这一点,他只是与刘姝坐在一起,拉着她的手:“阿姝今岁十六啊?”

“是…陛下。”

“你这个年纪的女郎,平日都做些甚?”

“也没有什么,不过是跟着傅母学学规矩礼仪,再读些诗书,偶尔有心思了做些针线活。不过针线活做的不多,傅母说了,日后自有人操持这些。”刘姝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很老实,丝毫没有造假的意思。

刘彻轻轻笑了:“诗书?读什么书?”

“不过是《诗经》这些,屈大夫、宋大夫的辞赋读得多,今人的辞赋若有好的,也能在闺阁中传唱。”刘姝一板一眼地举例。见刘彻是真的对此有兴趣,便把自己读的书一一说明。

刘彻只是听着,并不发表评论。说到最后,刘姝自己先不好意思了,低着头道:“让陛下看笑话了,陛下博览群书,又有天下大贤教导,臣女只读这几本书实在不堪入眼…”

“怎会…”刘彻淡淡道。

乍一听觉得这不过是普通的安慰美人的话,但如果了解刘彻就会知道,这就是他的真实意思。他是真没有觉得刘姝读的书少就不堪入目,真要说起来她可能比很多正经读书人读的还多了,只不过读的不深入,就是略作了解就算了,不是学者做学问的读法。

女子读书,除了少数大学者人家的女儿,不然一般都是这么读的。

刘彻一下就想起了陈嫣,陈嫣当然不一样,她读那些书是从小到大读,读的深刻!比如一部《诗经》,小时候跟着老师学过了的,后来五经博士讲《诗经》,她依旧过来听。

说起来写经典中的东西,阿嫣远胜不知多少男子!

刘彻不觉得刘姝读书少不堪入目,主要原因是他根本不在意这件事——最近心绪不好,有刘姝这样一个新人,且没什么心机、颇刺激的新人陪伴,也算是略解心中不畅了。既然是如此,刘姝到底读了多少书,又是怎么读的,他当然就不会在意了。

两人谈了几句《诗经》句子,发现刘姝确实说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了,她治《诗经》的水平和普通闺阁贵女的情况差不多。刘彻叹了一口气,却也没再强求什么,只道:“时辰不早,歇息罢!”

第二日并不是早朝的日子,刘彻便在宫外呆了一夜,第二日还多睡了一会儿。如今做了天子也就是这件事方便了不少,原本做太子的时候得想着宫中什么时候下钥,得赶在那之前回去。

一旦没有及时回去,那问题可就大了!

而如今,虽然说出宫一趟并不容易,但只要掌握好技巧,知道找哪些人帮着打掩护,制造出根本没出宫的假象…他甚至能在宫外过夜!

昨夜也算是‘辛苦’了,刘彻醒的有些迟,不过并没有怎么赖床——多年这样已经成了习惯了,不会失去约束就立刻放松。

刘姝很高兴刘彻能留下来,早就梳好了妆,兴致勃勃地要去安排饔食——仿佛真是一个新婚小妻子一般。

刘彻也由着她,只是待到饔食送上来的时候,宫中忽然派人来了。

“陛下!是韩常侍递的信,嫣翁主有消息了!”宫人声音之中难掩喜色。

刘彻猛然站起身:“果真?”

虽然问了这一句,其实也不过是白问。没等递信的宫人再说什么,他已经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衣袍扬起一个小角——刘姝想要说点什么,挽留刘彻,或者别的什么,但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刘彻已经消失在了小院中。

刘姝追出了院子,但依旧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只能看着马车远走。

原地站了一会儿,刘姝仿佛入定了,待到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让人备车,去找刘陵。

“堂姐…堂姐,嫣翁主是何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刘姝已经失了王主的仪态,但她现在显然并不在乎这个。

刘陵怔了怔,说实在的,她本以为刘姝会再等一段时间才知道这件事呢。

刘彻对陈嫣有意这件事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真的知道的也没有多少,且大多集中在宫中。至于长安其他贵家,也不过是身份高的、能时常接触到宫廷的,才能模模糊糊有个影子。

刘姝从衡山国来,就算曾经打听过一些事也不太可能知道此事。

“从哪里听来的?”刘陵面带微笑问道,她自己或许都不知道,她的笑容里面带着一些恶意的东西——她的理智告诉她,她不应该嫉恨刘姝,更不应该想着如何坏了刘彻和刘姝的好事。但是个人感情不是这么想的,不止一次,她想要划花刘姝那张脸!

并不是她对刘姝那张脸有什么怨念,纯粹只是想要折磨刘姝泄愤而已。而想要折磨一个女人,有什么比让她毁容更加简单直接的呢?

“听陛下身边宫人所说…”刘姝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格外没有底气,直觉这个‘嫣翁主’对她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刘陵微微点头:“若说从宫人那里听说她,确实不难…所谓嫣翁主,就是不夜翁主了,不夜翁主你总知道罢?”

这肯定知道了,陈嫣在长安的知名度还是很可以的。就算陈嫣当初‘独霸未央宫’的时候刘姝正年幼懵懂,所以没什么记忆,如今来到长安也应该有一点儿印象才对。

“不夜翁主乃皇后娘娘女弟,听说…听说她去齐地了…”刘姝不太确定地道。

刘陵笑了,左右看了看才低声道:“那不过是哄外人的罢了,其实不夜翁主是偷偷离开了长安——什么人都没带,悄悄走的,如今天子与皇后都忙着寻她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偷偷离开长安?这是刘姝不能理解的。就算不乐意呆在长安了,也大可以大大方方离开啊。她是听说过这位翁主名号的,所以知道这样做对她来说只是小事一桩而已。

听刘姝问到此处,刘陵笑容更盛…她显然是想到了很有意思的东西。这些东西伤害到了她,现在也会伤害到刘姝,而她喜欢看到刘姝因此受伤的样子。

她的声音比平常说话还要温和,缓缓解释道:“这件事便是秘辛了,可别随意对外说——陛下爱慕不夜翁主,想纳不夜翁主入宫,然不夜翁主心中不愿意,于是便有了离开长安一事。”

不管刘姝的脸色变化,刘陵却是接着往下说了:“咱们这位陛下啊,若不是他,我还不知咱们老刘家还会出情种。待别人都寻常,看着再宠的后妃也难得另眼相待。唯有这位不夜翁主,真是无一处不体贴。”

“早些时候就喜欢的,偏偏没有纳入宫中,不就是担心不夜翁主不乐意入宫?椒房殿陈皇后是不夜翁主亲姐,姐妹关系亲近,不会愿意有这种难堪之事。只是不知发生了何事,天子到底还是袒露了心声。”

“如今这位不夜翁主离了长安不假,却也把天子的新拴住了,也不知人寻回来后该是怎样的宠爱。”

说到此处,她还故意道:“说来陛下如此喜爱不夜翁主也不是没有缘故的,她…若是陛下真要真心珍重一人,也只她配了。”

刘陵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也在滴血,但她就是管不住自己,非要这样说。看到面前刘姝的脸色变得惨白…忽然就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