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早的时候,刘陵这边已经准备起来了。
刘陵在长安除了一座极大的府邸外,还有几处分散在城中的隐蔽小院。前者被她用来光明正大地结交长安贵人,后者更加掩人耳目,只有私下招待一些不便在众人眼中出现的重要人物时才会使用。
这些小院面积不大,往往是‘日’字布局,平常这里住着三五个仆从,以及两三名美人。这两三名美人可不同于养在府邸那边的,这往往是精心挑选出来,个个出挑!也只有这样的佳人才能让见惯了绝妙美人的大人物稍稍眷顾。
刘姝正是被刘陵带到了这样一座小院——早一些时候她收到了韩嫣传来的讯息,立时一刻也不停息,就派人去接刘姝了,径直带到了此处。
别的先不做,一面让人将小院打扫地纤尘不染,就算小院一直保持着非常干净的状态,也吹毛求疵一样擦擦洗洗。另一面,安排最会梳妆的婢女给刘姝梳妆。
“我…我有这般美…”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刘姝又惊又喜。
刘陵听到她的感叹,轻轻一笑:“阿姝何出此言呐!阿姝本就是美人胚子,只是原本没有精心打扮,这才使得明珠蒙尘了。如今也不过是让阿姝焕发本来的光彩…瞧瞧,多美的女郎啊,谁能不喜呢?”
化妆这种事情,最好的并不是流行的,而是最适合自己的。刘陵安排的梳妆人显然是个中高手,一看就知道什么样的妆容最适合刘姝,既能掩盖她的瑕疵,又能充分展示她的优点。
现在的她看起来眉目妩媚,脸上也不像平日里一样,用厚厚的粉掩盖稍黑的肤色。而是用别的法子映衬,那稍黑肤色不仅不会显得暗淡,反而衬出她的生气,有一种不同于时下美人的康健之美。
刘姝虽然胆大,能做出如今这样的举动,但说到底就是一个没经历过多少事的少女而已。骤然听到刘陵这样夸赞,脸也红了。
低声道:“姝不过寻常资质,天子宫中何样美人没有,相比之下姝算得了什么呢?”
刘陵轻轻一笑,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和刘姝继续分辨。而是轻轻巧巧转向另一个话题,道:“对了,阿姝可有什么擅长的才艺,我让人准备一番,倒是阿姝先给陛下献艺,如此这般更有趣味。”
确实,民间若有了一个标志女儿,也会让女儿学习歌舞乐器之类,凭借这个使女儿能往来于高门贵族。总不能只有一张脸,到时候看脸下饭吧——这也不是不行,但要做到这一点,那就非得是一个天仙儿不可了,刘姝虽然长得漂亮,但明显没到那个程度。
虽然也有什么都不问,单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的男子,那倒是不用想着奉献才艺了。但问题是,天子后宫充盈,甚至上万宫女也是随他临幸的,这种情况下,天子怎么会有过去急切的需求?
那等急色之事,出现在谁的身上,也不可能出现在做皇帝的人身上!
所以一开始表演一个才艺,彼此之间说些互相了解的话,这是很有必要的。
这难不倒刘姝,此时贵女不见得学唱歌跳舞,但乐器却是贵女教育,或者说贵族教育的一部分。刘姝在衡山国王宫的时候虽然不受重视,却也是个实打实的王主,该有的教育不会少她的。
听了刘陵的话,立刻到:“姝从小愚笨,学的不多…也就是奏瑟技艺还算过得去。”
“瑟?”刘陵晃了晃神,不过只有一瞬间,她很快收回了心神,露出了微妙的神情,口中却只是道:“这也很好,瑟音纯澈,十分动人,陛下一贯是喜爱的。”
当然喜爱,关于这一点刘陵是很清楚的…因为陈嫣就是奏瑟的大家!谁不知这位不夜翁主一手锦瑟师承魏其侯,这位曾经满长安都有名的王孙公子呢?弹奏出来丝毫不见一般女子气质,反见坦荡风流。
陈嫣的瑟,哪怕是那些眼高于顶的名士们也是赞不绝口的,认作陈嫣的一绝。
当然了,这其中有一些水分。主要是陈嫣在学术圈子里颇有几分薄名,那些名士也愿意给她这个面子——不过这也是因为陈嫣的演奏水平确实不错,不然这些名士爱惜名声,是不可能随便吹捧一个小姑娘的。
因陈嫣长于奏瑟,长安学习锦瑟的女子都多了许多呢!这大概也是明星效应的一个体现了。
刘彻常常让美女奏瑟,刘陵曾经视作寻常,后来识破刘彻的心思,过去桩桩件件便都被联想起来了…原来这也是因为他心中偏爱陈嫣的缘故,爱屋及乌,陈嫣喜爱的东西他也喜欢!
想到这里,刘陵不由得捏紧了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刘姝对于刘陵的情绪变化一无所知,只是揽镜自照,心中欢喜,一时之间原本积累的紧张都少了许多。
此时的小院已经擦洗地干干净净,刘姝也是沐浴、穿衣之后才化妆梳头的,可以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刘陵让人送来了一张佳瑟,她这里养着许多会乐器的美女,这种东西倒是齐全,找来也不费什么力气。
“阿姝不必担心,到时只管好好讨好陛下就是了。”说到这里,刘陵的神情变化了,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语气道:“阿姝或许会觉得如此行事有些辱没‘王主’身份…然此事也只能如此了,天子何等人?九五至尊,便是你我父王也只能跪拜,我等要侍奉,也只能讨好。”
说着又道:“我知阿姝原在衡山国王宫中过的不痛快,谁都能欺压一头…女子想要显赫,只有依靠男子。阿姝看看如今长乐宫中的太后,未央宫中的宠妃,她们原本是什么身份?撑死了不过良家子,甚至有些事歌女舞伎之流,然而如今谁不敬着捧着?靠的正是天子了。只要阿姝能得天子喜爱,恐怕叔父倒过来奉承你呢!”
刘姝原本有自己的打算,打算借天子的势,避开这选和亲公主之事,至于之后则是普普通通婚嫁——不然还能怎样呢?难道指望能和天子有个结果?别开玩笑了,别人都有可能,唯独她不可能!她可是姓刘的!
但现在听刘陵蛊惑,忽然也觉得这是一条路子,就算没有名分,也可以有实际的啊。当然也不用着急,天子喜爱就受着,天子不喜爱了,她始终是衡山国王主,到底是有退路的。
这样说起来倒还比那些失宠了就只能终老深宫的宫妃要好一些了。
“王主,韩大夫带着陛下过来了!”一婢女就是此时进来禀告的。
刘陵听了这话,连忙让人收拾收拾,还将刘姝藏了起来:“堂妹先别出来,等到请你时你再出来奏瑟!”
说完这一句,她自己先出去迎人。
说是迎人,却没有迎出去,只是在二门站着接了接。毕竟刘彻没有带仪仗,只能算是微服私访,闹的大了也不好。
刘彻虽然与刘陵有过幽会,却也不了解她私下到底有多少房产。或者说,就算刘彻曾经来过此处,时隔这许久,也不见得都记得。一开始的时候其实并没有立刻察觉这件事里有刘陵,韩嫣也没有提。
所以看到刘陵的时候心中还有一些惊讶,目光瞥过韩嫣,心中略有些不满。然而最终也没有说什么,只当作一切如常,照常走了进去。
刘陵…刘彻已经很少和她打交道了。
当初陈嫣因为遇到自己查不出的势力干扰自己的生意,索性搬来了刘彻这个救兵。刘彻也没有多想,就让人查了查…他本来是没想过能查出什么了不得事情的,只当一些人嫉妒陈嫣的生意做得好,私下捣鬼而已。
没想到还真钓出了大鱼!发现了一股极大的势力。长安鱼龙混杂,各方都在这里放了属于自己的力量,按说出现一股陌生势力并不显得多奇怪。然而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相比别的势力在长安只是下个钉子,大多是方便探听情报,这股势力太大了!
牵连的人多且杂,根本不像是正常势力的样子…以刘彻的经验,这一看就知道是‘所图甚大’啊!
有些力量看起来非常厉害,但那只是在暗处的时候,一旦浮到明面上,就会显得十分虚弱。这股隐藏在长安浑水下的力量也是一样的,没有被刘彻关注到的时候似乎无孔不入,做什么都能,但现在既然已经被注意到了,拔除起来也简单。
但刘彻并没有将其拔除,只是让人好生监视,甚至于这股力量背后的人淮南王,他也没有动。
他知道这股力量的主人是淮南王,他这个叔叔如今就藩淮南国,日日与诸子百家的学者打交道,倒是有不小的贤名。他之前就知道他不安本分,但直到查出这股力量才知道,他不安分到了这个地步。
如此,刘陵留在长安,广交贵人的目的也昭然若揭了。过去他知道她必然有自己的图谋,毕竟一个好好的王主,留在长安如此行事,说没有图谋,这才是不正常的。
不过当时他以为这是淮南王的自保之策,要知道汉室天子与诸侯王之间的关系一直相当微妙。七国之乱的起源不就是中央要集权,诸侯不肯,特别是吴王,甚至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削弱诸侯国的想法依旧存在,刘彻也有心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这种背景下,诸侯王在长安安排一些人手,这本是不奇怪的,至少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远在封国也能得到第一手的准确消息。至于派出自己的女儿,这是显得夸张了些,但考虑到一个女儿对诸侯王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似乎也不是多惊世骇俗的事情了。
知道了全部事情的刘彻没有急着做什么,他知道淮南王刘安没安好心,但证据不足啊!就算那股力量已经被查出来了,很多也无法当作正经证据,至少不能当作服众的证据。
真要是以此为借口处理淮南王,说不定就要闹得天下诸侯不安,进而汉室不安了!
刘彻坐在他这个位置上,想要做的事情很多。而事情要一件一件做,不能操之过急,要有轻重缓急。
淮南王心有成算,只是他的成算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成的,轻易发动不起来,所以刘彻打算先将此事按下。
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不管这件事了,既然已经知道,那自然要好好监控起来——这也是他为什么没有切断淮南王这股力量的原因,他不想打草惊蛇!留着这样一股力量在,就是他在暗,淮南王在明!一旦淮南王有什么动作他都能知道,甚至能够利用这股力量误导淮南王!
而一旦斩断这股力量,不说会不会逼的淮南王在这个节骨眼上狗急跳墙。就算不会,恐怕也要防备着淮南王再有别的布置。与其那样,还不如假作没有发现这股力量呢。
也是因为此,刘彻没有动刘陵…只不过相比从前,更加疏远了。
刘彻到底没有心大到那个程度,对着这么个美艳女间谍还能够亲近起来。也罢了,反正他之前对她已经表现出厌倦的样子了,此时更加疏远也不显得奇怪——对方也很难因此而怀疑什么,毕竟刘彻贵为天子,喜欢一个女子,又或者厌倦一个女子,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正常到了仿佛吃饭睡觉一样。
事实上这也没错,最后刘陵也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
刘陵对一切一无所觉,只打点起精神,将刘彻与韩嫣迎了进去,当然,主要还是刘彻。
院中已经准备好了,有一少女弹琴,另一少女唱歌。没有完整乐队奏乐带来的大气,但在精致小院中如此,倒也合适。再者说了,那等正式、庄重、恢弘、典雅的雅乐,刘彻听了不知道多少了,想必也不怎么稀罕!
刘陵让一二民间美人如此,唱奏的也是乡乐,反而活泼讨喜。
刘彻见刘陵准备地这样‘贴心’,只是轻轻一笑。旁边有婢女打水洗脸,洗去今日游猎的风尘。待到刘彻坐下,乐声依旧,面前的翘头食案上摆了一些精美佳肴——他也没有推辞,一一笑纳了。
一场清歌之后,正头戏差不多就到了…不是刘陵心急,而是她清楚,刘彻作为皇帝,在这些事上耐心可没有那么好!向来是女人上赶着找他的,就算有女子打着欲擒故纵的主意,别出心裁吊着他,也不敢吊太久,就怕他真的掉头就走了。
所以刘陵这里也不敢前戏太多,消磨了刘彻的耐心。看着气氛起来了,立刻让人请刘姝出来。
转头与刘彻道:“陛下,今日请您见个女弟…都是刘氏子孙,只是陛下长在长安,女弟生在藩国,就算心中仰慕,也未有机会一见!此次倒是机会正好。”
其实彼此都知道要出来的人是谁了,只是偏偏还得装一装。
两边假兮兮地说了几句,果然见一佳人翩翩而至。观其风度礼仪,与一般美人不同,天然带着一股普通歌姬舞伎再怎么训练都训练不出的贵气。刘彻知道,这恐怕就是刘姝了…毕竟是一位王主,再不受重视,那也是从小受着该有的教养长大的。不像民间那些准备奉给大人物的美人,即使学了规矩礼仪,往往也是后来的事情。
不是从小浸染,而是长大之后加急培训而成,培训地再好,总还是差了那么几分意思。
“臣女拜见陛下!”刘姝盈盈下拜。
刘彻的神情倒是温和,但旁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这便是衡山王家的堂妹了…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多礼,可随意一些。”
这种话当然是刘彻说说,其他人听听,怎么可能真的随意。
刘姝起身来,刘陵在旁凑趣,说起刘姝瑟弹的好。刘彻一眼扫过去,目光经过那张设好的锦瑟,然后落在了刘姝身上。被刘彻这样注视着,刘姝一时之间满面通红。
刘彻确实生的好,这件事大家都是承认的…或者说,孝景皇帝的儿子们就没有长的差的。
长到刘姝这个年纪的少女大多会生出一些少女情思来,平常难得见一出色男子,这一颗芳心无处托付也就罢了。一旦见了一个好男子,难免会害羞、会心神大乱,其实这称不上是心动,只能算是正常反应。
如果是一个现代社会的少女,这种心情很容易排遣,正常就生活在有很多异性的环境中,适应了也就明白了,这只是一场少女遐思而已。再有懵懵懂懂、执迷不悟的,最多就是早恋一场,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但在这个时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刘姝不懂其中道理,更没有机会走出来,只会越陷越深——一时之间,她只当是自己寻到了良人。原本心中还有些为了不去和亲委曲求全的意思,此时却没有了,只有少女见心上人时的甜蜜与紧张。
刘陵是过来人,如何不明白刘姝这是个什么情况,心下更加酸涩。然而面上还不能透露出来,得更加认真撮合此事…
刘姝缓缓弹奏锦瑟…其实听在刘彻耳朵里就是那么回事,他可是皇帝,平常多少好音律听不到?宫中听候差遣的都是最好的乐师。刘姝的技艺不算差,至少是贵女平均水平以上了,但要说有多高妙,那也是没有的。
真要说弹奏锦瑟的技艺十分高的,除了正经靠这门手艺吃饭的乐师,刘彻生平只见两人,一个是他曾经的丞相,魏其侯窦婴。另一个么,就是阿嫣了。
前者不必说,后者…刘彻首先想起的也不是她弹奏精彩乐曲的样子,而是私下练习,那等难度十分高的曲子,真得经过千锤百炼才能顺下来。从生疏到熟悉,再到融会贯通,其他人只能看到一会儿的美妙,背后却是好多时间与精力。
其他人想不到,即使天赋高如阿嫣,背后也有一时生气起来,十根手指头胡乱拨弹的时候。
“一次两次三四次!实在顺不下来的时候心绪可烦躁了!真想摔了那瑟!”陈嫣当时说的真心实意,“只是一想,这色也是古时传下来的名品了,心中只能忍着。”
刘彻换了一只手拄着下巴,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血缘已经很远的堂妹,觉得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抬了抬手道:“罢了,这妙音改日再听罢,堂妹这边来坐,与皇兄说说家中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