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大车(7)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这说的就是长江水路迅捷,千里之遥也是转日即达。

陈嫣一行人也是如此,自从走上水路,便一日千里起来。未过多少日子,已经抵达目的地会稽…如果不是沿途有些地方水流湍急,舟船险阻,再加上需要买卖货物以掩人耳目,这一路只会更快!

抵达会稽之后陈嫣心中一松——这一路上不方便接收长安那边的情报,所以也不知道长安那边到底如何了。但既然没有追到她的踪迹,这就算是一个好结果了。至于之后的事情,可以在会稽仔细打听。

会稽虽然也是南方地区,但却是开发利用程度比较深的地区了,这和春秋战国时期这里始终是楚国的精华地区有关,而且此处也距离齐鲁之地比较近,文化交流频繁,和更南边一些的所谓‘蛮夷之地’完全不一样。

真要说起来,当年的楚霸王也是会稽人呢!

所以会稽绝对是南边非常繁华的地区,这样的地方相比起一路上经过的地区,当然更容易接收来自长安的消息。

陈嫣原本的打算是来到会稽之后就遣散一路随行的雇工…这个时候就算还未到最终目的地,她也可以凭借信物找到自己的人了。或者由自己的人护送往下一个目的地,齐地、蓬莱岛?都是可以得。或者暂时就留在会稽,这也是可以的。

到底如何还要根据长安那边的消息来判断。

她正考虑着要和裴英商量这件事,还没有开口,事情便不必提了——因为有意料之外的人来接她了。

会稽临河码头上,陈嫣这边的人还正在搬运货物呢(做戏做全套,既然对外说是贩货的商贾,这个时候都到了最后一站了,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而等到陈嫣下了码头,立刻有人靠了过来。裴英见不对,立刻出现在陈嫣身边,手已经按在了腰间剑鞘之上,脸色冷凝,语却听不出异样:“阁下何意?”

面前是两个穿一般衣裳的青年,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奴仆。眼睛透露出一丝机灵,左右看看,大概是觉得人多眼杂,低声道:“翁主…桑先生已经在会稽等了您五日了!”

‘翁主’这个称呼好长一段时间没人叫过了,陈嫣这辈子就没有离开这个称呼如此之久…人和猫儿狗儿这样的动物其实没有什么分别,一个名字只要唤的熟了,那么无论过多长时间,只要有人再次唤这个名字,也会下意识地反应过来。

陈嫣下意识地从裴英身后抬头,虽然还是有些防备,但在仔仔细细看了两人一回,慢慢想起来了,迟疑道:“你们是子恒身边的…似乎见过两回…”

陈嫣并不是那种记忆力逆天的强人,但在长期的宫廷生活中也逐渐学会了记人脸——贵族多得是钟鸣鼎食之家,这种人家繁衍日久,子息繁盛(反正养的起),人口多、辈分复杂。偏偏贵族之间还有复杂的姻亲关系…这样一牵扯,很有可能有朝一日打个照面全是亲戚朋友!

这本不是什么事儿,但作为一个亲戚朋友,没有见过也就算了,一旦见过了,日后再见不认得算怎么回事儿呢?

然而,贵族之间又的确有很多‘亲戚朋友’见面频率极其低!

这种情况下,为了做到不失礼,要么身边有伶俐的贴身奴婢,他们一一记得,关键时候提醒自己。要么就是自己下苦工了——前者往往只有没办法,实在记不住的人才会使用!且不说奴仆会不会背主或者不在身边侍奉的事,就说自己平白少了个构成人脉网络的机会,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对于贵族来说,相较于普通人,他们算是赢在起跑线上了,有更好的物质条件、教学资源…但要说最大的优势,其实还是人脉。比如有些贵族其实已经落魄了,过着和普通人差别不大的日子,但他们依旧是普通羡慕的目标!

大汉的富商巨贾不要太多,说是富比王侯真的一点儿不为过,但他们还羡慕那些落魄贵族呢!因为这些富商巨贾明白,别看他们有钱,只要上头有人有想法了,拿住他们真是轻轻松松。这些富商巨贾往往会找靠山,又或者干脆培养子弟读书、从政,成为家族的支柱!

无论是找靠山,还是自己培养出一个靠山,这都不是容易的事,有的时候就算是有钱也送不出去!一个一千石都算不上的官员,成为家财万贯的大富商的贵客,甚至还爱答不理,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然而那些落魄贵族就不一样了,一旦有子弟有才华、有人想要求上进,那可多的是路子!名师愿意为他们敞开学府,朝廷愿意照顾忠良之后,甚至朝中也乐于接受这样的人。

此时可是西汉时期,没有科举制,以此时的普通人识字率,也搞不起科举制,这个时候就是继承制加察举制。察举制非常难,只有那种地方上名气极大的人才有可能入选!更多就是继承制,也就是你爸爸是个官,你长大之后很有可能就能也蹭个官。

如果爷爷爸爸能够当上顶级的高官,中央上做到两千石,地方上做到太守、诸侯国丞相这种级别,更加恭喜了!稳扎稳打,不犯政治错误,估计就是与国同休了。

所以说,朝廷上大多是继承祖先遗泽才有官当的,属于既得利益者。既然是如此,自然乐于接受贵族后代进入官场。

人脉对于贵族来说绝对是‘第一生产力’。

人脉对于贵族来说如此重要,以至于大家都有苦背各个贵族家族成员情况的经验,要是见过面,那更是要尽可能清楚记得对方。

一开始挺难的,不过陈嫣那个时候年纪小,也没有人挑剔她什么。等到陈嫣年纪大一些了,也就习惯了…大多数事情就是这样,熟能生巧。现在的她一眼看过去就能大概记住一个人面部最关键的一些特征,再次见到一般是不会忘记的。

桑弘羊身边的人陈嫣大多有印象,这两个虽然只见过一两次,而且也是快两年前的事了,却依旧有些印象。

既然是能够认出的人,那就不必太过于防备了,裴英搭在剑鞘上的手缓缓放下:“是认识的?”

陈嫣点点头,又看了看身后一同来的人,低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先别说了。”

这样说着,转身与同路的雇工道:“好大的喜事!我与大兄竟巧遇了家中远亲,不用再找落脚处了…跟着这两位郎君走!”

两个来接人的青年不一定知道陈嫣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这个时候走这条路来会稽,又为什么自家顶头上司会来接人,但这种情况下配合还是会的。

当即随着陈嫣道:“是极、是极!正是如此了,郎君与女郎来会稽可赶巧了,公子此时也正好在会稽——若是让公子知晓郎君与女郎来了会稽,却住到城中邸店,小人便不用回去了!”

当即招呼一声,有好几个汉子从附近钻了出来,要帮忙搬东西。

又有一辆安车赶了过来,这辆安车也没什么独特的,只是如今贵族常用的样子而已。当然了,在普通人眼里绝对是好东西,代表了车中人的身份地位。

两个青年似乎觉得很不好意思,道:“郎君与女郎多担待,临时找不到合用的车马…公子也只是临时在会稽落脚,这车马,将就着使罢!”

这一行的雇工被这样一个变故弄得措手不及,没反应过来,货物便被搬运上了青年安排的马车上…措手不及归措手不及,倒也没有谁把这当回事。最多感叹一两句,原来这对‘兄妹’还有这样了不得的亲戚啊!

转念一想,也不奇怪,裴家兄妹二人看起来就有些不凡,和一般商贾十分不同,估计是有些来历的。

裴英与陈嫣上了安车,裴英此时已经不复之前的紧张,但要说他的表情高兴吗?也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马车不快不慢地行进在街巷中,裴英忽然问正在低头沉思的陈嫣:“如今你…翁主该放心了罢?”

陈嫣本来是在想桑弘羊怎么从齐地跑到会稽了,齐地那边会不会出事,是不是桑弘羊接到长安那边的坏消息了…一大堆的想法塞进了脑子里,听裴英忽然出声,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

抬起头来,神情懵懵懂懂的:“嗯?大兄说的甚?”

发觉自己称呼错了,连忙改正道:“裴先生?”

“没什么…”有些话说第一次就够了,再说第二次的时候就无法开口了。

他不说了,陈嫣也就不问,沉默中安车停了下来。

这是一处不算大,也不算小的院落,但胜在闹中取静,格局不错——考虑到是一所临时居所,也就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陈嫣胡思乱想中进入这处宅邸,正出神来着,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嫣!”

不是桑弘羊又是谁!

裴英站在一旁旁观了这一幕,觉得有些难解…这两人到底算是怎么回事?他见过兄弟、父母与子女、朋友、夫妻…但无论哪一种足够亲密的关系也不是这样的。

桑弘羊与陈嫣之间必然是彼此挂念的,这一点从两人的表现就能知道了,瞎子都能看出来!

他们彼此信任、彼此挂念、彼此可以为对方以命换命!比父子母女更平等,比手足更坚实,比朋友更亲密,比夫妻更洒脱——裴英忽然觉得有些气闷,心中的感受难以言说。

忽然又觉得,自己的事情已经办完了…是的,他已经将陈嫣送到了桑弘羊手上,接下来还有他什么事?

桑弘羊上下打量着陈嫣,第一感觉心松了下来,至少陈嫣全须全尾地到了会稽,没有遇到他最担心的事。然后就皱起了眉头,这、这是怎么回事?

陈嫣的肤色问题他知道,估计是用了什么药汁涂抹…出门在外的,女郎越是不起眼越好。可是除了脸上的肤色,其他的呢?

陈嫣整个人瘦了很多,她之前就不胖,是有名的纤细。此时尚且有上古遗风,对于女子的审美并不要求纤细或者丰腴,只要健康强健就很好了。她按照正常的食量、正常的运动生活就好,从来也没控制过这些,最后结果也很好,属于看起来非常纤细的那种。

但她的纤细又不是枯瘦,所有还是有点儿小肉的,只不过因为骨架子小,所以不太明显而已。

而现在,陈嫣的精神尚好,肉却是彻底没了,整个人小小瘦瘦的。虽然知道这一路辛苦,陈嫣必定是要吃些苦头的,桑弘羊也没有想过是这个样子…他想过最糟糕的情况,反而这种情形未有考虑过。

仔细看,忽略掉陈嫣暗淡的肤色、可笑的粗眉毛,其实还是能够看出眉目如画,是个极标志的姑娘的。但和曾经的陈嫣,桑弘羊见过的任何时候的陈嫣都完全不同,整个有着磨砺后的坚韧,也有着磨砺后的疲惫。

若是让一些曾经见过她的人看到,恐怕会惊讶于她的狼狈、可笑…

“你怎弄成这样!”桑弘羊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可思议,转头就吩咐人:“去唤人来,对了,去外头请本地最好的疾医!快快快!”

陈嫣经历路上的事的时候也觉得很辛苦,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的,经历的时候生不如死,而一旦过去就不觉得有什么了。此时陈嫣就是这样,连忙道:“不不不,没什么,我如今可好,我倒是觉得我康健了不少,过去可没有这般精力!”

桑弘羊哪里信她这个话,板着脸道:“说甚的蠢话!精力可不是简单能够逼迫出来的!你一路辛苦就是硬挺着罢了,如今看着尚好,不过是绷紧了,不觉得!且先照料好自己罢!”

人的体能是可以训练出来的,一次又一次地挑战自己的体能极限,随着训练内容加码,个人的体能会越来越好。

这个道理本没有错,但不是说原本体能只是马马虎虎的人就可以直接挑战专业运动员的体能训练了,一次这样的训练,最后就算是凭着自己的意志硬挺下来了,也不可能立刻获得专业运动员的体能,只会弄坏自己的身体!

陈嫣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从长安来,一路翻山越岭入蜀、出蜀,各种舟车劳顿、劳心费神、不得放松,她都坚持住了。表面上看起来她得到了训练,习惯了这种行商生活,极大地提高了自己…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

真要是这么简单就能让一个此前完全没有吃过苦头的人成为一个合格的行商,这未免也太小看这一行的辛苦了。那大家也不需要先由父母兄弟带着进这一行,先学简单的事,直接这么蹉磨一回不就成了么!

陈嫣现在是比之前更强健了一些,少了闺阁女子的柔弱,但同时也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若是不能好生养着,事情才叫凶险呢!

这方面的事情桑弘羊比陈嫣要懂的多得多!他到底是洛阳桑家的人,从小也算耳濡目染了。

陈嫣完全被他的气势压倒,也说不出什么来,被宅邸中钻出的三四个婢女拥簇了起来——桑弘羊来会稽走的海路,乘的也是自家的船,不用怕麻烦,所以有的没的人和物带了一大堆!

他收到的信里说的模模糊糊,但他也知道陈嫣这一次轻车简从,恐怕身边没有带几个人。于是从栌山庄园搬了许多东西过来,都是陈嫣用习惯了的,还有婢女,也是留在栌山庄园的。

陈嫣身边有婢女,会跟着她来回跑,但这是比较重要的婢女。而这之外,她每个住处肯定还是要放一些人的。

这些人论灵巧,可能比不上陈嫣最贴身的那些人,但也是经过仔细调理的,比之外头一般的婢女那要强得多!

沐浴更衣,沐发浴身…陈嫣在醺醺然中恍惚了,她多久没过这种轻松日子了?到了水路那一段,其实比之前入蜀要轻松多了,除了不行舟船的地方得辛苦一些,其他时候其实是比较轻松的。只不过这种轻松是躯体上的,精神上的紧绷一点儿不少,甚至更甚!

会不会发生船难,会不会遇到水上的盗匪,会不会…需要担忧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基本的生存都难以保证,须得提心吊胆,至于生活质量,那真是不用考虑了——如果是惯于这种生活的老油条,他们早就会调节自己的内心了,不至于跑一次商就如此辛苦,但陈嫣是第一次,身边又没有人能安慰她。唯一了解她情况,之前就认识的人是裴英,可是她和裴英其实是不熟的,也不可能向对方‘求助’…

还有长安那边的情况,一开始的时候靠着一腔热血跑出来,什么都想不到,而且太辛苦了,也没空去想。而后面,乘船的时候有了可以休息的空隙,不免就想起来了。

长安那边的情况还好吗?她这一跑,会不会引得刘彻恼羞成怒?明面上或许没有理由打压报复谁,但若真想要私底下搞什么,对于一个皇帝来说有什么难的?

陈嫣辗转反侧,心中挂记着好多好多的事情,但也只能挂记,最后全压在心里…不然能如何呢?难道调转马头,回长安去?她或许想过跑出来时不时太鲁莽了,但这个时候选择回去,却是从没有想过的。

她站在命运的路口,似乎哪一条都很糟糕,她也只能尽力选择一个对自己来说不是那么糟糕的而已。

婢女的手又轻又巧,陈嫣再次回到了不用伸一根手指头就能万事妥妥贴贴的生活。

头发用上等的洗发膏揉搓,这是她惯用的洗发膏,配药繁琐,一路上肯定是没有条件的。身上则是用香脂涂抹,以特制的香汤清洗。一切完毕之后有婢女用干爽布帛将陈嫣包裹住,换上精细漂亮的女子华裳。

陈嫣坐在梳妆镜前,婢女就在她身后替她梳头、擦发,还用了一些养发的香露涂抹头发——其中这种养发的东西陈嫣很少用,因为她本身的头发就足够好了,又厚又密、乌黑滑亮,用这种香露后头发反而会油的快。

这次使用是因为这一路奔波,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好好打理一头头发…怎么都比过去粗糙了一些,所以得好生养发。

还有婢女拿出了小剪子,替陈嫣细细修剪发尾。这一路上没时间没精力打理头发,发尾都出现分叉的情况了!对于定期修理发尾的陈嫣来说,这可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

一头头发弄完了,头发潮气也散的差不多了,婢女要替陈嫣绾发,陈嫣对着镜中低声道:“简单一些的,绾个纂儿就是了。”

“唯。”婢女的声音轻柔,手上也用力刚好,绝不会让陈嫣有一点点的不舒服。陈嫣又有些恍然了,这样的婢女对于过去的她来说就像是空气一样日常,周围包围的全是这样的。但这段时间她好久没有接触过,甚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陈嫣脸上的颜色已经洗掉了,露出本来白皙无暇的肌肤。纯粹以外行人的眼光来看,这一路的风餐露宿、舟车劳顿似乎没有损坏她这张脸,甚至没把她晒黑一点儿。但仔细观察就能看出来,确实粗糙了一些…所以说,美人其实都是养出来的。

除了粗糙了一些,陈嫣的脸上也几乎没有肉了,原本红润的脸颊也看不太出血色…眼下的青黑也很明显——这样的她其实也不难看,反而有病弱的美…

一路上奔波时陈嫣并不觉得如何,度过最初的艰难难忍之后,似乎就没有扛不住的感觉了。但现在,明明已经到达会稽,不需要她如何劳动了,她反而感觉到了无尽的疲乏。

等到头发梳好,她并没有起身,而是低着头、跽坐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