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大车(5)

桑弘羊收到消息的时候惊得眼前发黑,差点站都站不稳。

陈嫣在长安的时候并没有传递消息给桑弘羊,告知他关于发生在她身上的某些事。一是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安排这些了。二是当时的情况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嫣尽可能小心行事,自然是留下的线索越少越好,牵扯到的人越少越好。

她并不知道刘彻对她有多看重,但既然他看上她了,最后她逃出长安,他也是要恼怒的吧?

既然是如此,最后他会下多大力气去查这件事就不是随便可以估量的了。古代条件下想要查一件事难度会被放大…但陈嫣又怎么能低估皇权的力量?普通人难办的、办不到的事情,不代表皇帝就办不到!对于皇权,陈嫣还是有敬畏心的。

生活在这个时代,这是自然会生长出来的东西。

如果刘彻一时恼羞成怒地厉害,下死力气去查,那么之前做过的一切事情,留下的一切痕迹很有可能都会无所遁形!陈嫣不敢去赌有没有这个可能,她只能做最坏的打算,小心谨慎一些。

陈嫣也有叮嘱王温舒和长安的其他知情者…要当作根本不知道她离开了长安!所有事都要以不知道她离开长安为前提去做,只有这样才能真正骗过需要骗的那个人。

直到到了蜀中,陈嫣才通过泰和钱庄往齐地送了信过去。蜀中不比关中,管制必然是松一些的,而且一般也想不到她是走蜀中这条路离开长安…至于选了泰和钱庄,而不是更容易联想到的交通号,也是出于掩人耳目的想法。

泰和钱庄经常要更新存款情况,各个分行之间互相通报,以保证在一家分行存款,全国其他分行都能取款…以及取款之后存款变化。这种更新存款情况的密信一向走的是急报,而且会使用行内的暗语,护送的人也会很小心。

这也算是泰和钱庄的一个宣传点了,绝对不会向外透露客户的财务隐私!

这个时候用泰和钱庄的急报传递消息,真可以说是又好又快了!

陈嫣和裴英在蜀中耽搁的时候,急报就已经离开,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齐地。因为加盖了特殊的徽记和印章,立刻被送到了桑弘羊这个财务司司长的案头。

此时他还不知道长安发生了什么,最多就是觉得有些奇怪——他给陈嫣的一封信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信了。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通信,但这么长时间没个回音,在他和陈嫣之间还是非常罕见的。

此时看到信,下意识觉得不对劲,这封信不是从长安而来,而是从蜀中。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毛病啊,陈嫣本就不同于一般闺阁贵女,自己一个人出远门并不少见,她去一趟蜀中,这算是事儿?这样说的话,她很久没有回信也显得正常了,人都不在家了,他去的信想要递到她手中总是麻烦一些的。

不过…这样还是有些怪,之前那段时间虽然已经出了国丧,但失去了重要亲人的陈嫣会有心思到处乱跑?

不管脑子里纷纷乱乱想了多少,待到桑弘羊拆开信件帛书,便集中注意力读了下去。陈嫣给他写的这封信是密码的形式——他们两人之间常玩这种小把戏,桑弘羊一开始也没有放在心上。

而随着他将信件内容破译出来他惊的维持不住自己在外人面前稳重的表象…他从没有想过,就在他每天照常生活、工作的这短短数月,长安,不,陈嫣身上竟发生了这样的事!

紧接着就是担忧…他并不担忧长安的皇帝想要对陈嫣做什么,陈嫣既然已经跑出来,事情也就过了最难办的阶段。毕竟那位长安天子总不能说自己想纳陈嫣为妃,就满天下通缉犯人一样找陈嫣吧?

就算要下旨传陈嫣回长安,也得找到人在哪儿…

光明正大找陈嫣的可能性并不大,毕竟皇帝也是要面子的,贸贸然如此,肯定会引起有心人的议论。那就只能私下寻访了,而私下寻访么,关中地区还差不多,真要是到了齐地,特别是沿海一带…纵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也是没用的!

这里可是陈嫣的大本营,经营到如今怎么可能还是原本的样子!不敢说已经经营成铁桶一般,至少地面上发生什么事,陈嫣想知道的话总能先人一步知道。这种情报上的领先,足够陈嫣立于不败之地了。

陈嫣真心想躲,怎么可能躲不开。大不了、大不了陈嫣在风头最盛的时候出海去…桑弘羊显然想起了陈嫣名下的那些海船,真是越跑越远。他过去是不怎么关系华夏之外的国家的,最多就是了解了解西域诸国。如今因为陈嫣的关系倒是有些关心,知道走海上也能接触到大量海外小国。这些国家不算大,但其特产对于中原来说也颇有可观之处,倒不应该如之前一样一味不放在眼中。

桑弘羊不相信一个皇帝的情意,男人的情意往往须臾消散,皇帝的就更不用说了。过不了多久,这风头就会过去,到时候陈嫣自然能回到齐地活动。

至于长安那位天子会不会因为陈嫣的事恼羞成怒,又因为抓不到陈嫣的人,最后恼羞成怒之下搞陈嫣的产业…又或者,干脆只是有人意识到陈嫣恶了天子,于是打压、吞并陈嫣的产业?

这桑弘羊却不是很在乎,桑弘羊重视产业,喜欢经营这些、和这些打交道,但并不是这些东西的奴隶——这可能和他的出身有关,洛阳桑家嫡系的公子,从小物质上什么都不缺。那种极富裕的生活给一个少年带来的影响有好有坏。

好的那一面很明显,既知富贵,就不会再耽于富贵了,轻易不会沦为某些东西的奴隶。

真要产业不保,扔出去就是了!人在这个时候是最重要的,产业在,人没了,那有什么意义?产业没了,人却好好的,那就可以从头再来!陈嫣才多大,他才多大,有的是机会再来!

桑弘羊真正担心的陈嫣这一路可怎么办呐!

路上有马魁安排的人,这些人不知道陈嫣是谁,也不知道她这一路是干什么的,就是保护陈嫣,给陈嫣掩人耳目——桑弘羊没见过马魁,但在陈嫣的书信里这是一个出现频率颇高的名字。他相信陈嫣不会轻易看走眼,那必然是个靠得住的。

他找的人也不会差。

但问题是,这些人真的就能保证陈嫣安全抵达齐地?不,这不可能!外面的世界可远不如普通人想的那么安全!别说陈嫣出门就带那么几个人,就算是摆出不夜翁主的排场,铺陈开来,也不见得安全了。

出事的几率或许算不上特别高(至少以这个时代其他方面的死亡率来说是这样,此时人命常常丢失的一点儿也不郑重,就是很‘随便’的一件事),可一旦出事,对于当事人来说就是百分百了,关心则乱,桑弘羊不得不体会体会提心吊胆的滋味儿。

另外就是裴英了…裴英确实是他推荐给陈嫣的不错,但他当初给陈嫣推荐这个人是因为他惜才,而且真觉得裴英会被陈嫣驯服——裴英那种古怪性格或许真的难搞,但桑弘羊并不觉得陈嫣会无法收服他。

陈嫣,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一个老师门下上课的姑娘,他是亲眼看过她是如何说服一些人为她工作的。一般人也就算了,那些有大抱负的,性子古怪的,很难不被她打动。

她总是这样,能把普普通通的话说到别人的心里去,抓住一个人内心最渴望的东西。

他搞不定裴英了,把裴英送到长安是一个好主意。既能解了陈嫣缺人的问题,也能将裴英这么个真正的人才收入囊中。说实话,裴英这样的人才如果不能为己所用,那还真是可惜了!

天下人何其多矣!但真正称之为人才,并且还能为自己这一方工作的,那是凤毛麟角。偶然遇到一个,桑弘羊起了惜才之心,实在无法轻易放手。

桑弘羊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对裴英的才华是很有信心的,但要说到其他方面,那就很难说他对裴英有了解到哪里去了。

裴英的过往他不甚清楚,裴英户籍文书上不知有多少信息是虚假的…人品嘛,不很坏,但也没有经过什么大的考验,天知道在重大事情上会有怎样的表现!别的事情还好,可要说将陈嫣托付给他,桑弘羊自问自己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来的。

为此,桑弘羊不知道心里‘问候’了长安那边的人多少次——就算尽量要减少知情人,又有这样那样的限制,就非得找裴英不可吗?另外找个可靠的多的人会死吗?一个个的竟然如此不负责任!?

不是桑弘羊如此婆婆妈妈,明明认识裴英,对他也有一定信任了,这种时候却这样。而是人本性如此,越是重要,越是患得患失。一般的朋友能够托付一般的事,而全副家产就得是特定的人才能行了。

“到底出了何事,你竟然要离开齐地!?”宋飞熊小姐姐不解地看向桑弘羊。

宋飞熊小姐姐和桑弘羊不合是一方面,对对方的了解是另一方面。应该说最了解一个人的并不一定是朋友,往往是他的对手,因为对手才会时时刻刻注意对方。宋飞熊和桑弘羊就差不多是这个情况了。

宋飞熊眼中桑弘羊一惯能装,内里其实是一个挺跳脱的,这些人在外人眼中却又了老成持重之类的评语,可见其会装模作样了。然而这次,他的失态是肉眼可见的。

再者说了,桑弘羊驻守齐地多久了?特别是陈嫣不在齐地的时候,他几乎从未离开过齐地!这次却如此突然地要暂时离开,甚至没做什么准备…这让人不得不疑惑。

桑弘羊不喜欢宋飞熊,但他却信任宋飞熊,关于陈嫣的事情没有什么是不能与她说的。当即将信件扔给宋飞熊:“你自己看!”

宋飞熊一看满篇的密码就头痛了起来…陈嫣教过她一些暗语密码之类,但她们之间也就是偶尔使用而已,完全是有些信件怕泄露机密,而不是如桑弘羊这样,有的时候用密码就是为了好玩。

这导致宋飞熊会的密码远不如桑弘羊那样多、那样熟练!

眼前的密码正是宋飞熊不会的,好在桑弘羊这个时候也没有心思嘲讽这个老对手了,便直接将这篇密码的翻译规则告知了宋飞熊。

宋飞熊是个聪明人,一旦知道规则,哪怕这个规则非常复杂,就能翻译密码了,虽然翻译的磕磕绊绊的。

而翻译出书信的内容,她的反应还要超过桑弘羊——桑弘羊是个男人,在这类事情上其实很难对陈嫣的感受做到感同身受,他更多只能从纯粹理性的角度担心陈嫣的处境。而宋飞熊却更加感性一点儿…将心比心,被这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逼迫,该多难啊!

桑弘羊是差点儿没站稳,宋飞熊却是真的没站稳,跌坐了下来:“呀!…”

心中乱糟糟的,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平常这个样子桑弘羊是肯定要嘲讽一番的,但此时桑弘羊却没有那样的心思了。对着她点点头道:“这件事你已知晓了…阿嫣虽然已经至于蜀中,但我始终不信任裴英…”

“你要去蜀中?”宋飞熊当即道,“我一起去!”

“不,不是蜀中,”桑弘羊的声音有些嘶哑,昨夜他知道此事,到现在一夜没睡,就是在处理各种琐事,安排出门的一应事件,竟是现在就要走的意思。“这信正是来自蜀中,便是阿嫣还要在蜀中盘桓几日,这时出发去蜀中也恐怕会错过。”

“我去会稽等她!”

见宋飞熊还要说什么的样子,桑弘羊立刻道:“你不能去,齐地这边总要有人看着…”

术业有专攻,宋飞熊当然无法处理桑弘羊的工作,桑弘羊此去,工作会被暂时给副手处理。但处理事情的专业能力是一方面,威望威信却是另一回事。

桑弘羊和宋飞熊虽然年轻,在陈嫣手下这个系统中的资历却是毋庸置疑的,再加上两人与陈嫣有着自小一起长大的特殊关系,在整个系统中的地位其实非常微妙。

现在陈嫣不在,桑弘羊又要离开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再加上陈嫣这次的事情很是棘手,说不定内部会有动荡…总之这边最好还是有个威望足够,又让桑弘羊绝对信任的人,不然就算去接陈嫣,他也会相当不安。

他和宋飞熊关系绝对可以用恶劣来形容,起源一方面是气场不合,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对方了。另一方面则和陈嫣有关,小孩子总不喜欢自己的小伙伴有别的小伙伴——可以说是非常幼稚了,但谁都有过那么一个时期。

现在的两人自然不会再有那样幼稚的时候了,但曾经的相互厌恶却被继承了下来,并且不断加重……

但彼此厌恶并不妨碍彼此信任,如果说现在整个齐地桑弘羊最信任谁,最敢于托付所有,问一百次,桑弘羊能一百次答同一个名字,‘宋飞熊’!

别的人或许会背叛陈嫣,唯独宋飞熊绝不可能!见过宋飞熊与陈嫣相处的都能意识到,她就算背叛自己也不会背叛陈嫣。她活着,就是将陈嫣当成了自己的信仰!在这一点上桑弘羊都比不上,他与陈嫣之间朋友、上下级、伙伴、同道,这种关系占主导,紧密而平等。

不若宋飞熊,随时有‘献身’的觉悟与强烈。

宋飞熊咬了咬嘴唇,心里知道桑弘羊说的是对的,齐地这边此时不能两个人都走。但她还是不甘心,道:“既是如此,那便该我去才是!你之于齐地这边更要紧些——”

宋飞熊这话也说的没毛病,关于两人谁更重要这一点,过往宋飞熊是不会承认对方更重要。但在不意气用事的时候宋飞熊是明白的,桑弘羊总揽全局,非常重要!不可替代之人里,除了陈嫣,他在整个陈嫣阵营中就排第二。

桑弘羊却打断了宋飞熊难得一见的‘服软’,丝毫没有掩饰地道:“我知!但如今我如何能安心留在齐地?我非得去会稽,尽早见到阿嫣不可!越早越好!”

听桑弘羊如此发言,宋飞熊极端恼怒道:“你是这般想的,难道我不是?桑子恒!你平日说着‘以大局为重’,这回也以大局为重一回,我去比你去合适!”

桑弘羊却不与他纠缠,将她手边的密码信件夺了回来,收在怀中。然后就往外走…这个时候嘴炮根本毛的用都没有,说一千遍也说不出个结果,他都是直接去做的。

他安排的车架已经等在外面了,回头只是道:“那不过是一般情境下,如今能算一般情境?你我皆不安心…但我为何要照顾你的‘不安心’,我自在乎自己的‘不安心’!”

桑弘羊没有一丝遮遮掩掩地说出了真心话,这种极端自私的发言反而让人说不出什么——她能说什么呢?桑弘羊非得自己去会稽,私心这样直接地说了出来她反而没什么可辩驳的了。

这是宋飞熊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能力不够,至少她的能力应该超过桑弘羊才好!如此才能力压对方,成为对方的上级——过去她也曾想过压倒桑弘羊,但也就是随便想想罢了,每个人天资、兴趣、擅长的方向皆不同,大多数时候都没有比较的必要。

现在的事实就是桑弘羊是她的上级!

严格来说两人是不同部门的负责人,平常也没什么上下级关系,彼此互怼也没什么。但一旦发生如今日这样严重的、必须一个人听从另一个人安排的事情,她就非得听桑弘羊的了。

“桑子恒!你真是个混账!”宋飞熊追了出去,怒骂道:“此事我记在心中了,总有一日要回报于你!”

两人的关系本就恶劣,今日之事无疑是一个催化剂,从今往后就更不对付了。然而桑弘羊并不在乎,本来他们的关系就不好,然而再不好也能在公事上保持正确的态度和方式。这就够了,反正两人为同僚也不是为了交朋友,而是为了做事业。

既然不耽搁事业,其他也就是虚的了。

更进一步说,就算桑弘羊不想两人的关系恶劣到那地步,难道今日就要把去会稽尽早接到陈嫣的机会让给宋飞熊?这是不存在的!说的更直白一些,如桑弘羊、宋飞熊这样的人中龙凤,天才之人,大多是自信于自己的一切的!

天才的一大特征,永远相信自己超过相信他人!因为从小到大,他们自己和身边人,自己往往才是正确的那一个。非要说有什么例外,可能是陈嫣了,关键时刻,他们相信陈嫣是超过自己的。

陈嫣当然也有错的时候,但有的时候信任并不是以对错来论的——即使桑弘羊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大概正是如此理性,才能日日应对纷繁冰冷的数字罢…但他也是有感性的一部分的。他信任陈嫣,毫无理由…或者说这本就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积累,并无多少道里可说。

此时,桑弘羊不信任裴英,所以非得尽早接到陈嫣,早一日和陈嫣在一起,就能早一日放心。

至于对宋飞熊,也是差不的理由…没错,他是信任宋飞熊远超过裴英,在陈嫣的问题上尤甚。桑弘羊清楚,陈嫣若交给宋飞熊照看,除非是宋飞熊死了,不然绝不会出任何事!但那又怎样?

到了这种关头才能明白,理性与感性真的不能够一概而谈,真正重要的人和事就是不能假于他人之手。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喻,自己家的崽子放在邻居家,虽然不是不可以,但总不是那么回事儿。

“出发罢!”桑弘羊对车夫道,他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变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宋飞熊的怒骂,有一种很冰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