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支小商会汇聚在一起,人多一些,也就有威慑力一些,许多专门针对小商队的匪徒也就不敢动作了。
而人一多也有人多的麻烦,比如说杂乱。如果彼此之间没有相当的信任,很多时候可能还不如单独行动…这就是所谓的‘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了。真要出了什么事,一个靠不住的同伴才真正糟心。
陈嫣和裴英他们这支小商队和其他几支商队合流,之前彼此都没有合作过,自然也谈不上什么信任了。好在裴英颇有识人之明,过滤掉了那些不靠谱的小商队,入伙了现在这个。按照他的说法,肯定没有常常结伴行动的那种商队同盟来得靠得住。但以‘野队’来说,已经算是比较好的情况了。
除了陈嫣他们这一队,都算是老江湖,不该做的不会做。彼此之间也不用多废话,事先就约法三章,给一路上怎么行路、怎么休息、怎么分配工作全都规定了出来。这种做法好处很明显,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不过很显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规矩,特别是没经验的商队,还嫌复杂呢!
在野外扎营时需要有足够多的人手守夜,这是之前就说好的,根据各个商队人手也有不同的分工…其实在驿站、货栈投宿也需要有人守夜,但那种守夜人就很少了,三五个人看车马、货物这些,只不过是留个心眼儿,防防那些宵小。
宵小之辈,只敢趁人不备做些小动作,只要有心防范,问题总是不大的。而这荒山野岭的守夜,那就不是一回事了,是防着强人或者荒野猛兽之类,要是阵仗大,人交代在此也不奇怪。
陈嫣坐在一丛篝火边,怀中抱着剑,不时往篝火中添柴,眼睛凝视着火光出神。
她身边坐的也是各个小商队的老板了…倒不是故意搞阶级对立,老板只和老板一起,雇工则是和雇工一起。在这种跑商小队伍里,老板与雇工之间的差距是被缩小了的,因为大家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旦出事,并不会因为身份是老板就幸免于难。
而且一路上会经过很多远离王化的地方,真要是引得雇工集体不满而造反,是老板又如何呢?这荒郊野外的,死个把人,都没处说理去!
所以老板与雇工之间是比较平等的,像是守夜的工作,以及其他各种杂事,老板也是需要做的。
只不过人都是有抱团心理的,而确实存在的差距并不会因为说不存在就不存在。就像商队中的车夫、劳力,他们会拿其他几个女人开玩笑,甚至伸手占个便宜什么的,却没有人拿陈嫣开玩笑,更别说动手动脚了(或许私下有拿她开玩笑,但当着她面是没有的)。
正是因为大家‘身份不同’了,陈嫣现在的身份是小商队老板的妹妹,每天管账、清货,也都十分能干的样子,并不是一个摆设。别看她现在和大家同吃同行,实际上大家根本不是一路人!
小商队的老板其实挺有钱的,离那些真正大商贾远了去了,可是相对普通人、只能当雇工、冒险出来讨生活的他们,那又是另一回事了!跑一趟货挣的钱,他们可能半辈子都挣不到!
这种姑娘她们是不敢真正接近的,最多就是嘴上口花花几句。
现下,真要有雇工和老板们坐在一起,老板们什么想法先不说,雇工自己恐怕就先不自在了。
几个商队中资历最老,也隐隐是领头的那一个的范老板见陈嫣抱着一把剑,便笑道:“裴郎君也是持剑,没想到女郎也能用剑!”
陈嫣抿抿嘴唇,露出友好的表情:“少时家中长辈安排学的…说是多学一门手艺,总不会吃亏。”
“是这个道理!”范老板赞道:“多学一点儿总是不亏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一旁的宋老板比较有眼力,便道:“裴女郎这剑恐怕有些来历…”
陈嫣笑着摇摇头:“不知…是某位世交家的兄长送的…也是知道要跑这一趟商,怕有不测,让嫣用以防身。”
大家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他们这些人是守前半夜的,困倦程度肯定比不上后半夜的。但白天那么辛苦了,这个时候瞌睡也很正常,不聊聊天,还是很容易睡过去。
山里的夜有些凉,陈嫣带了一条毡子出来,此时正好披上。聊天进展到这个时候已经很不热烈了,大家只是在安静良久之后忽然冒出一句,打破寂寥,也是确定篝火旁的其他人没有睡着。
陈嫣抬头看着星空,公元前的星空确实美丽,高远、辽阔、近在咫尺,好像伸手就能摘到一样。她胡思乱想着:难怪这个时代的天文学家们可以仅凭肉眼观测星空,就能得到那么多的成就。这要是换成后世,眼睛看瞎了也不能做到啊!
正在她乱想的时候,东边一阵响动。这个响动带起连锁反应,原本差点儿睡着的人也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同时手中的武器也准备好了。
陈嫣也是一样,虽然稍慢了一拍,但刀剑出鞘的速度一点儿不慢。噌地一声,刀刃映衬着火光,金属本身的锋利根本遮掩不住。
注意到这一点的其他人心中也暗自赞叹:看来这女郎还真不是一个摆设。
这个时候东边的几人大声道:“无事,几只老狼,已杀了!”
哦,是狼啊,那确实没什么。
有人过去看了一眼,发现狼已经被杀了,只有一个人手腕上被狼狠狠挠了一道大口子,正借着火光上药呢,当下也就不甚在意了。
如果是几个人的野营,遇到狼是件很危险的事。就算当下几只狼被杀了,也会担心稍后会不会有狼群过来什么的。但现在几支商队汇聚在一起,人多势众,得多少只狼来才是对手?
那样大的狼群就不是这种小山岭能养出来的了。
一个地区内能养活的狼这样的肉食动物是有数的,这限制了狼群的规模…所以根本不用担心。这也是为什么小商队都喜欢搭伙行动的原因了,很多时候人一多,原本是问题的也不是问题了。
宝剑重新入鞘,范老板看了看时间:“此时也差不多了,干脆叫醒了人,换班罢!”
事实上时间确实差不多了,有睡觉警醒的刚刚就醒来了。感觉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没有再睡,此时已经坐起身了。
此时还是秋老虎横行的时候,山中夜间虽然凉一些,但还不至于让人觉得冷,所以不少人是睡在外面的…这样至少空间比较大,让人伸的开手脚。而且都睡在车里,也没有那么多车。大多数车都是拉货的!只有极少数的车用来放行李、粮食之类,扎营的时候会把一应用具拿出来,空出来的车厢才能用来住人,住在车里显然是少数人才有的待遇。
陈嫣因为是个女儿家,始终是享受睡在车里的待遇的。立刻就去了放自己行李的车——今次是她第一次守夜,还挺紧张…她以为这种紧张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散的,却没想到,依旧是沾到枕头就睡了。
之后的日子依旧是这样过着,说不上不咸不淡,因为这种跑商路上总有这样那样的意外,那样这样的辛苦,怎么能说不咸不淡呢?但要说波澜壮阔那更难说了,每天不过是按部就班地做事而已。
陈嫣以为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种生活,甚至在一个大雨天,几辆车马陷在一个泥坑里的时候,她和其他人一样跳下了车,去一起推车。她做这件事的时候很难说有着什么奉献精神,纯粹是麻木了,大家都是这样做的,那她也这样做就是了。
辛苦?每天都在颠颠簸簸,睡不好觉,吃不好饭,还要做饭、搬货、修车…能洗一个干净澡都算是幸福。有的时候她在赶车,是擦着悬崖边过去的,她本该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才对,但她就是没有精神,甚至有一次还差点儿瞌睡过去。
这种情况下,其实她人已经到达极限了,身体、精神都是!
就像一张绷得太紧的弓,已经失去本身的弹性机能了。这个时候,她就是想使劲儿,也使不出来。
她以为自己适应了,而现在迎来了新一轮的不适应。
终于,在某一天,正在吃饭的时候裴英忽然道:“蜀道走完了,明日就不再是山道了,上了宽阔官道,不出几日就能到大城,这些货物也能交易出去。”
陈嫣有些没反应过来,她不知道裴英是什么意思。过了好一会儿,点点头,继续低头扒着粟米饭。又过了一会儿才抬头道:“哦。”
蜀道要走完了?这本该是件大事才对。从她体会到这条路的辛苦开始,她心里就一直在计算,这条路什么时候完呢?她还去问过裴英时间,但在古代的赶路方式下,有太多因素都可能影响到赶路速度了,所以裴英也不能确切,只能给出一个大概的时间。
当时她数着这个时间过了好几天,后来也懒得数了。
说起来最近大家好像也有感叹,总算要真正进入蜀地了。
但陈嫣现在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或者说关心不起来,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原来已经要走完蜀道了啊。
她本来应该很高兴的,不管怎么说,接下来的路就会好走很多。而且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追上她,很有可能她已经安全了。等到蜀地卖了商队的货物,就可以转水道出蜀,坐船总比坐车舒服吧。一路向东,大部分路都可以坐船,用不了多久就能到会稽…这是他们预备登陆的地方。
简单来说,苦日子基本已经过去了。
但她高兴不起来,已经没有力气去高兴了。
裴英抿了抿嘴唇,有点儿不太高兴…他以为陈嫣应该很高兴的。他也不和陈嫣兜圈子,直接便道:“我以为小妹你会欣喜…”
陈嫣呆了呆,最近她的反应能力也在下降,她甚至有时候怀疑这种日子再过久一些,她会患上心理疾病。
过了一会儿,陈嫣才慢吞吞道:“不是不欣喜…只是太累了,没力气去欣喜。”
陈嫣的疲劳是看在眼里的,但因为她从来一声不吭,所以裴英极大低估了她的辛苦。现在却是有点儿懂了…这种跑商生活,即使是大男人都不一定受的住,对于女子来说只能更难熬。
而陈嫣…他注意到陈嫣的一双手,指尖全是细碎的伤痕…那双手他见过曾经的样子,比白玉更加光洁白皙。现在这双手在普通人中间依旧很美,但与它曾经的样子相比,甚至显得可怖。
陈嫣比一般的女子只会更加娇柔、脆弱,这样的日子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别人感知中的煎熬、劳累,放在她身上,至少得放大五倍、十倍!
裴英低垂了眉眼,忽然有了一丝不确定…当初如果他没有提议让陈嫣离开长安,那会怎样?她会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夫人,天下没有需要劳动她的事,她甚至很少需要走路,连一双脚也是小孩子一样幼细。
就像她曾经是‘不夜翁主’时一样,尊贵无极,人间的一切艰难困苦和她没有半分干系。
所以说,她为什么要选择这条路?如果说一开始是她不明白其中的艰难,错估了这条路的程度,那么后来呢?为什么不会去?只要她肯回头,她随时都是能回去的!
可别说是拉不下脸面,人都这么痛苦了,哪还有什么脸面!
“…你为什么要离开长安…”为了防止隔墙有耳,不小心中泄露陈嫣的身份,两人之间称呼从来不用具有指向性的。要么大兄、小妹一样叫,要么就是你、我这样。
陈嫣花了一会儿才理解他的意思,这个时候困惑的反而是她了,迷茫道:“哪有什么为什么…我只是不愿意去‘那儿’罢了,那儿不是我想要的归宿。”
作为一个后妃生活在宫廷之中?那对于陈嫣来说是不寒而栗的!那意味着往后余生她得和别的女人尔虞我诈、殊死搏斗,就为了争抢一个她不爱的男人的注目,这算什么?
她甚至无法消极应对,因为身处在那个境况下,刘彻又偏爱她。她消极了,就等着别的女人搞死她吧!那个地方,不会因为自身的退让,就能换来一片平静!
而且她曾经的理想与事业,那么多人的期待怎么办?就算是为了这个,她也得争一争啊!
裴英同样低着头,玩着手指头:“我是说,宫中生活富足精细,以你的聪慧,不难生存…怎么就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甚至不顾皇帝的决定…”
陈嫣短促地笑了一声:“这啊…其实没什么缘故,就算有千般好万般好,那不是我愿意要的,那便一无是处了…”
说着陈嫣又笑了起来,随着交流,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反应快了一些。她慢慢道:“为人是极有意思的,少年时往往‘唯我独尊’,仿佛自己便是一切的中央,自己就是一切。但随着年岁渐长,才渐渐知晓,自己不过是天地间一尘埃罢了。前者被人认为是年少轻狂、少不更事,后者则被当作‘长大成人’。”
“不过能一直年少也不错…能一直‘以我为主’。表面来看是轻狂无知,实际内里也是一种选择,并不比‘长大成人’来的低贱…我就是了,我只要我愿要的,我为什么要妥协、要将就,要屈就于别人眼中的‘好’?我的事,自然要按照我的评判来!”
陈嫣说这些的时候仿佛是春蚕终于破开了蚕茧,再也没有之前反应迟滞的样子。
裴英这个时候被自己内心涌动的东西吓了一大跳——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没错,在他的少年时代自己就是自己世界的主宰,一切都臣服于他的思想。他也没有选择屈服…别人都说以他的天资,读书当官,或者成为一名大学者,那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前程远大,充满了光辉…可是那又怎样,他没有选择那些!
那不是他要的,所以他走的潇洒,并且从来没打算回头。
他不该问东问西的,他早该知道的…她和他是一样的人!
裴英舔了舔嘴唇,鬼使神差道:“我能过目不忘。”
“嗯?”陈嫣有些不懂裴英的意思。
开了一个头之后,接着往下说就变得容易多了。裴英注视着陈嫣的眼睛道:“是真正的过目不忘,无论是什么,见过听过之后再也不会忘记…想忘也忘不掉。我少时在沛郡,沛郡裴家,不是什么有名的家族,但的确是一富家。”
裴英说的零零散散,有的时候说两句小时候的事,然后呼地一下又跳到了离家出走后经历的事。他二十多年的人生,拜他过目不忘的天赋所赐,全都清清楚楚!也正是因为争相恐后涌出的记忆太多了,让他没办法有条理地说明。
但陈嫣能听懂,她觉得自己是在看一部高度碎片化的电影,各种叙事手法都用上了…习惯了之后,其实并不难解。
陈嫣抱着膝头,就在一旁安安静静听着,听裴英的‘得意’,也听他的‘痛苦’,听他对每一点儿美好的珍惜,也听他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报复。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但她能一直听。直到日落西山,两个不用守夜的人依旧坐在马车中,一个说、一个听——没有火光,只有从车窗洒进来的皎洁月光。
“我也不要别人眼中的‘好’、‘前程远大’、‘出人头地’,我只要我要的…”裴英说这句话的时候很轻,仿佛怕语气重一些就惊动了什么,他这二十多载岁月,从来没有这样温柔的、毫无攻击性地说过一句话。
其中充满的是一种互相理解之后的卸下心防…裸露出最本来的自己。
陈嫣回应着裴英的凝视,目光没有任何偏移与躲闪,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展现出来了何等的包容——裴英的问题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人不能理解的,剩下一小撮人能够理解他的想法,但也很难理解他的痛苦。
但这些对于陈嫣来说都不是问题。
“辛苦了…一定很辛苦吧…”陈嫣的声音很低,但在安静的马车中听的清清楚楚。
裴英没有想到陈嫣首先会说这个。辛苦?从来没有人觉得他辛苦!他本身的天赋就像是神明的恩赐,拥有这个的他,别人眼中的遥不可及于他不过是触手可摘。别人只会当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偶尔有明白他想法的智者,最多也就是明白他的追求与执着,不会去否定他。但要说‘辛苦’,没有人对他说过,他怎么会辛苦?
陈嫣并不知道裴英的心路历程,她慢慢回忆着道:“过目不忘,好的记忆不会淡忘,不好的自然也不会淡忘,这无疑是折磨人心的。人这一生历经的事何其多,一般人记得那么多已经足够厚重了,如你这般,恐怕会不堪重负。”
陈嫣其实是有些吃惊的,裴英这种情况应该是‘超忆症’,简单来说,什么都能一点儿不差地记住,而且根本忘不掉!这是一种很罕见的病症,全世界也没有几个(至少已知的没有几个)。
‘超忆症’听起来很爽,很多人首先想到的就是读书不用发愁了,别人努力用功的时候,他们只要随便看看就行…但吃瓜群众显然只看到了事物的一面,而且是极其狭窄的一面!
人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特别设有‘遗忘’功能!所谓超忆症,其实就是遗忘功能的缺失!忘记,并不是人类的缺陷,而是人类为了保护自己,在漫长的进化岁月中保留下来的能力。
不能忘记的人在时间长河中都被淘汰了。
“人会遗忘,不是坏事。人心弱,事事都能留存于心,那才是不堪忍受的。你这样,恐怕不是比别人多了份天赋,而是比别人少了天赋,少了能忘记的天赋啊…”陈嫣的声音清浅,并不会比呼吸重多少了。
裴英模模糊糊的,感觉自己似乎呼吸不上来,耳朵里全是乱七八糟的杂音——好像少年时,那个时候他还不熟悉自己的‘天赋’,总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