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让不明白刘彻的意思,但刘彻自己很清楚…甚至做出这个决定让他觉得轻松了很多。
忧虑不会因为做出决定而消失,但在做出决定的短时间内,人的注意力都会放在美好未来的展望上。至于可能会面对的困难与麻烦,在这种巨大的、飘飘然的喜悦中,已经被冲淡到可以忽视的程度了。
“见见大长公主,与她说说阿嫣的事。”刘彻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似乎有些忍不住,捂住了嘴,但是倾泻而出的笑容暴露了一切,“阿嫣的事是该说说了!”
韩让表面上没有任何神色改变,实际上心里一瞬间有数个念头飘过。他生有一颗揣摩天子心意的玲珑心,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明白意思,那就不是老实,而是愚笨了!
但正是因为明白天子的意思,才更加不敢做出任何表态,维持了沉默…他很清楚,这个时候什么事不做,什么话不说,这才是最好的!
这件事对天子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他插手进去,若是最终导致了好结果,那还好。可一旦因为他的行为——甚至不需要因为他的行为!只要这件事有一个不好的结果,身为参与者,他恐怕也难辞其咎!
不要高看刘氏天子的心眼儿,真的就只有那么大!这一点似乎是高皇帝的传承。
好在满心欢喜的皇帝也不需要他做什么,一切的一切,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到时阿嫣进宫,封为‘夫人’…韩让,你说要不要改动后宫美人的品级,设立一品级,在皇后之下,又在众夫人之上?”刘彻说完之后又自己否定了:“算了,阿嫣不计较这种事,还是给她挑一个好居所。”
刘彻兴致勃勃地在未央宫诸宫苑中挑选,但看来看去怎么都不中意。只能道:“这些都没甚意思,阿嫣向来图居所舒适,可是宫中这些殿阁都是奢华大气有余,住进去却不见得好过。”
刘彻曾经去过陈嫣的几个住处,所以知道陈嫣的私宅很多时候外表看不出和别的贵人宅邸有什么两样。但住进去就知道,十分舒适方便,完全就是本着如何把人伺候的更舒适这样的目的建造的。
韩让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依旧一句话不说。但他心里已经觉得有些荒谬,如果不是怕大逆不道,他都要问了:陛下,您是在梦里吗?这件事最为难的肯定不是不夜翁主入宫后的品级,又或者住在哪坐宫苑啊!
最麻烦的有一样,也只有一样!
您问过不夜翁主自己的意思了吗?
如果是别的女子,韩让倒是敢打包票,天子的喜欢,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真正是天大的福气!没有人会拒绝,只会欢天喜地,以最快的速度入宫。但换成是不夜翁主,韩让心里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说实话,不只是刘彻这个当局者觉得陈嫣是世上最特别的小姑娘。韩让作为一个旁观者,也经常觉得陈嫣实在是太特别了。
韩让在宫廷之中摸爬滚打多年,见过的人不知凡几,而且大多都是这世上的人精…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好像这天下的聪明人都跑到了宫廷中似的。所以他练就了一双利眼,不敢说一眼望过去就把一个人看的透透的,但多看几眼就能明白个七八分,这还是能做到的。
这世上的人很复杂,但又很简单。千人千面,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的心思都是一张交错复杂的网。同时,人又是趋同的,有着相同的欲望,类似的想法,接近的行事。将人分成几个类型之后就会发现,其实人也很简单,跳不出一定的圈子。
而陈嫣恰好是哪个例外,韩让不能将她归类于任何一个种类里。
韩让在陈嫣刚刚被抱进宫廷就知道这位小翁主了——太后的外孙,天子的外甥,长公主的女儿。就和之前人人都争相讨好的娇翁主一样,又是一个贵女中的贵女。当然了,这和他没有关系,他只要侍奉好刚刚封为太子的‘皇子彘’就可以了。
当然,随着封为太子,皇子彘也不叫这个名字了,改名为‘彻’。
当时韩让对这位小贵女唯一的感叹是,命好,只恐怕福气不够。
投这么一个好胎,当然是命好!但是小贵女身体不好也是出了名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夭折了,可不是福气薄么!
韩让当时很难想到,三天两头要看侍医的小贵女真的能顺利长大,而且越来越健康…大概是真的是命好吧,只要命好,福气自然也就厚了!
真正和这位小贵女接触的多,还得等小贵女渐渐长成。他又是贴身跟着太子的宦官,常常随之出入天子居所,当然也更有机会接触到这位外界传闻中‘独霸未央宫’的女童。
说实在的,除了从小生的可怜可爱一些,韩让并不明白是什么让先帝格外偏爱这个外甥女。宫中皇子公主一大堆,皇子不说了,因为有太子的关系,不好格外更看重哪一个,可是那么多公主呢?
皆是先帝血脉…但对于先帝来说,好似不夜翁主才是真正的血脉延续。
但后来,看的越来越多,韩让有些明白了。血脉相连有时候并不一定会出现在亲生父母与子女之间,先帝与不夜翁主就是如此。
对于不夜翁主而言,先帝并不是皇帝,他必然先是自己的‘父亲’,然后再是其他——或许连这个其他都没有。
正是因为对于不夜翁主来说,她没想要先帝的任何东西,只想要先帝的亲情温暖,所以先帝才想要将什么都给她——其实这才是民间最常见的父女之情啊!然而身处在皇家,有些东西被无限放大,而有些东西则无限萎缩,接近于没有了。
亲情无疑是后者,而且是后者中最有代表性的。
天家无父子,皇帝扶持太子,同时又打压、防备太子的事情难道没有吗?天家无无夫妻,看看历代的帝后就知道了,都不过是高坐在明堂之上,受人跪拜的摆设。哪怕曾经有过一点儿夫妻之情,也在长久的尔虞我诈中被消磨殆尽了。天家无兄弟,这就更不用说了,韩让是亲眼见过当年先帝一朝时,皇子们是怎样别苗头的。
为了争那个位置,恐怕皇子们之间都是恨不得对方去死的!
宫廷这个特殊的环境培养出的当然是一批怪物,这些天底下最尊贵的‘怪物’们感情上极端淡薄…所有人也认为这种极端淡薄是好的、有利的!是啊,如果一个皇帝的感情太充沛,那才是坏事吧?
容易感情用事什么的……
感情在日常的风声鹤唳、步步惊心中逐渐萎缩,每个人没了感情,或者感情相当不正常。
而不夜翁主却是完全不同的,明明也长在宫廷,但她好像从小就会‘爱人’。她对每一个人都能投入感情,亲情、友情、怜悯、喜爱等等,这些东西都在这个小贵女身上出现了。
春天的时候这个小贵女‘哒哒哒’从寂静宫廷的走廊上跑过,后面跟着一群宫人。当时韩让亲眼见到,小贵女像一只小鸟一样投入了先帝的怀中,她真心孺慕着先帝,并且没有一丁点儿别的心思。
韩让还见过这位小贵女是如何待身边的宫人的,她能注意到宫人守了一夜的困倦,能看到宫人受罚之后的疼痛,甚至会注意到宫人吃饭太迟、太急,特别安排他们好好吃饭。
她似乎有着丰沛的情感,可以用来分给每一个人。她的情感一点儿也不做假,不像宫中一些人,只是借此显得自己体恤仁慈…关于这一点,韩让这种后宫中的奴婢是最清楚不过的。
而与此同时,这位小贵女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是何等的‘天赋’!
这样真挚而丰沛的情感,不要说宫中了,就算是民间长大的人都罕见!
贵族王侯之家,其实并不比宫中强多少,一样都因为过多的利益挤压了别的东西!大家族勾心斗角的时候难道会比宫廷之中争皇位来的平静?
而平民百姓家,只是生活就用掉绝大部分的气力了,会有感情的交流,但绝对没有闲情逸致生出那么多的感情来。
每次见不夜翁主,韩让就觉得看到了一朵最娇柔的花…他有的时候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位小翁主能生出那么多温柔的情感——不是说性格温柔,后宫中柔柔弱弱的美人多了去了,但没有她这样的!
即使是以温柔闻名的美人,在宫廷之中也不会有多么温柔的情感!
韩让曾有一次见不夜翁主给当时的皇子刘乘,后来的清河王上药,似乎是磕碰了一下罢。她轻轻吹了几下,说‘痛痛飞走’——也就是自那一次,韩让真正意识到这位年幼的翁主身上有一种可怕的东西。
枯萎的种子才最能吸收水分,韩让少年时在家里做过农事,所以很清楚。
宫廷之中的人,情感的枯萎不意味着他们不需要情感,只会让他们对情感更加如饥似渴而已。在没有感情的时候这一点是不被察觉的,就像干燥的种子被存储在干燥的环境中,安安静静地休眠。
而一旦有了感情,外人看着心惊。
韩让有的时候会觉得曾经的自己一语成谶,可不是福气深厚么!这位曾经‘独霸未央宫’的小翁主,就在所有人以为她的故事已经落幕的时候,韩让却知道,她是真的‘独霸未央宫’了。
前后两代帝王的喜爱,全都集中在了这一个人身上。
而现在,面对兴致勃勃地年轻帝王,韩让却无法如之前那样轻轻松松地看着了。韩让很清楚,皇帝是想将这朵娇柔贵重的花摘下,放在瓶中赏玩…问题是,这朵花自己并不愿意。
这个世界上的事永远是这样,充满了矛盾。想要的人得不到,不想要的人拒绝不了。人人都想要成为皇帝宫廷中的花鸟,这对于女人来说是一种很好的生存方式…既然都是要嫁的,为什么不嫁给这世上最尊贵的男子?
这个时代,女人大多依附于男人,那么还有比皇帝更好的依附对象吗?
可是不夜翁主是不会想要这样的,韩让越来越看的分明了——实际上,刘彻自己也看的出来,不然他也不必踟蹰这许久,始终没有行动了。
对于不夜翁主来说,她完全满足于现有的生活,并不会觉得进入宫廷会更加快活…说实在的,韩让也赞同这种想法,毕竟宫廷其实不算什么好地方。不夜翁主本身的位置让她无论嫁什么人都能过上顺心如意的日子,除了皇帝。
如果没有特别的‘大志向’,实在没有必要入宫。
而显然的,不夜翁主确实没有这样的‘大志向’。
韩让甚至有时候会觉得,不夜翁主对依附于一个男子本身就没有什么兴趣——看看这位小贵女做的那些事,她比这世上的男子都强了!这世道确实是男人的世道,但总有一些出类拔萃的女郎足够压倒一众男子。
这种情况常常让天子也陷入一种为难,是希望不夜翁主为一男子,还是做一女郎呢?不过也就是白白苦恼一回而已,毕竟不夜翁主本身就是女郎,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深深吸了一口气,明明天子心情很好,没有丝毫的不妥,但韩让还是在这大热天里出了一身冷汗,连手心都是粘粘的。
因为韩让知道,接下来就要到最麻烦的时候了。
天子想要迎娶不夜翁主,这件事必然是千难万难的!这不同于迎娶其他任何一个美人!
比如卫夫人,不过是平阳长公主府中一歌伎,顺手就送入宫中了。又比如王夫人,如今也算是盛宠了,但当初遴选入宫,也很简单。
可是入宫的美人换成是不夜翁主,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首先,皇后娘娘就要疯!
皇后娘娘善妒这一点在宫廷之中并不是秘密,如果不是帝后大婚这数年,皇后娘娘一无所出,恐怕会更加严重!只不过因为有太皇太后、大长公主,天子也不好对皇后太严厉,这才勉强相安无事。
但入宫之人换成是不夜翁主,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上古时候有娥皇女英共同嫁给舜的典故,后来也流行嫁女时姐妹姑侄一同嫁去,称之为‘媵’。这当然是男人喜欢的事!可是换成是女人,恐怕就会极不乐意了!
特别是善妒的女人,一定会被气疯的!
皇后与不夜翁主姐妹感情很好,可正是因为感情好,才更受不了这个——索性是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姐妹,感觉上和陌生人不会差太多。可是换成是感情很好的姐妹,那该怎么办?其中纠结怨恨之处甚多。
而且皇后个性刚烈,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还真是预料不出!
另外就是太皇太后和大长公主的想法了,嫁了一个皇后这自然是欢欢喜喜。可是要再嫁天子一个外孙(女儿)做后妃,这观感就复杂了。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说到底,只要天子打定了主意,这种纳妃的‘小事’,谁又能阻挡呢?就像当初天子执意要宠幸别的后宫美人,给她们高的位份,皇后和大长公主也一样不满过,但事情的结果是什么,都知道了。
最最重要的始终是不夜翁主自己的想法,不夜翁主根本不愿意!这就万事休矣!
不夜翁主这些年韩让也算是了解了,男女之事上根本没有丝毫想法,更像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女孩。而就算是有了些少女的朦胧心事,也断不可能是当今天子!只因为她只当天子是‘姐夫’。
不夜翁主重感情,这是都知道的事情,这也是她身上很讨人喜欢的一点。但现在却足够让人苦恼了——她对皇后娘娘的姐妹之情全是真心,从将天子摆在‘姐夫’的位置上,就没可能动心思。
而不夜翁主不愿意,天子难道要强迫她入宫?
天子的权威至高无上,如果天子想,他当然可以将不夜翁主留在宫廷之中。但留得住人,却留不住心…天子的权威可以决定这个庞大帝国所有人的命运,可以命令数万人、数十万人修筑陵墓、沟渠、栈道,可以发动战争,可以…
但唯独无法强迫一个人的‘心’,特别是当这个人足够坚定的时候。
韩让几乎可以预示到这件事的结局,只要有一点点的不对,最终都只能两败俱伤。天子真的将人留了下来,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而不夜翁主,这位从来不知道低头,没有受过委屈的小贵女呢,她恐怕也不会改变。
韩让的心里刹那之间想了很多,但沉浸在喜悦心情中的刘彻却不会想到那许多。
这就像是一个做出了重大决定的普通人,不管这个决定之后意味着多少艰难险阻,但至少在刚刚做出决定的一点儿时间内,他们全心全意被一种飘飘欲仙的情绪包裹。看看天,天都比平常蓝不少呢!
至于意识到这件事后续会有怎样的发展,怎样的麻烦,恐怕要等到这个劲头过去了。
心中想的都是最好的结果——阿嫣会留下的,一定会留下的,他想要她留,她当然得留!或许一开始会不开心,但不要紧,过一段时间就好了。阿嫣的性格很好,从来不会生气太久。
也很少记得别人做的不好的事情,别人的恩惠却总是记得牢牢的。他待她这样好,一开始生气之后,总不能一直和他置气。
至于陈娇、姑姑、外祖母那边,那倒是小事了,最难办的也就是陈娇的态度而已。陈娇难办也不是因为刘彻怕了陈娇,而是他很清楚,陈娇这边的态度是会极大影响陈嫣。
如果陈娇能够心平气和一些,刘彻自觉阿嫣那边也会少些‘胡思乱想’。
这个时候刘彻想的都是好的发展,而且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人就是这样,表面上看是被别人说服了,实际上从来都是被自我说服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刘彻比平常的心情好了数倍不止。宫中都难免传出一些风声,有人说天子新得了一美人,喜欢的跟什么似的。证据就是天子让少府新制了一批宫廷首饰与华裳,都是鲜嫩年轻的样式!
虽说宫中美人都能说是年轻,但这明显不是送现在宫中诸位娘娘的。
另外,天子也问询了少府,似乎是想要在未央宫内新造一所宫苑。要求是离天子寝宫要近,同时还要精致漂亮,什么都要最好的——虽然因为未央宫中天子寝宫附近没有那么大的空地建新宫苑了,只能用别的宫苑,那也要求处处换新,几乎等于在建一个宫殿了。
这不是要迎来新美人,这是要做什么?
而且这还是一位极得宠的呢!
有人怀疑,这是平阳长公主推荐的美人,毕竟宫中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天子有没有看中宫中哪个,这种事可以说是明摆着。而平阳长公主处处与当年的大长公主学,当年刘嫖就常常向弟弟孝景皇帝推荐美人,现在平阳长公主可不是有样学样么。
如今的卫夫人就是这么来的…将来再出个赵夫人、周夫人,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平阳长公主听说这样的传闻比别人还要来的惊讶…传的还像模像样的,但她最近可没有给皇帝弟弟送过美人,这都哪儿来的传闻啊!
回头入宫还不忘记试探刘彻:“近日宫中有传闻…都传到我头上了,陛下可知道?”
刘彻到处都有自己的眼线,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呵呵笑道:“此事大姐不必多想,传闻而已。”
平阳长公主当然知道这种传闻没有什么影响,但她还是对此有些好奇,或者说她有意打听一些情报。这些信息看起来没用,可如果用对了地方,那就能当大用呢!
于是有意道:“观陛下言行…难不成真有了个极喜爱的美人?”
人在揣着秘密的时候总是会想与人分享,只不过理智让他们保密而已。现在的刘彻也是如此,很想否认,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就透露出去,对事情的进展可没有什么好处。
可是自我控制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破了功。含含糊糊点了头:“是,算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