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老奴来罢!”韩让围着刘彻打转,又想上手帮忙,又因为种种原因不敢上手帮忙。
刘彻觉得脸上痒痒的,想用手去擦,然而手上一手的泥,当然是不能擦。这个时候韩让还在旁边喋喋不休,这就更让他烦闷了。当即伸手指着一边道:“边上站着…对,远一点儿!”
陈嫣本来在认真工作的,见刘彻又开始指挥起身边人,而不是将注意力放在未完工的沙盘上。哼哼了一声,不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刘彻摸鱼就摸鱼呗,她跟着一起做沙盘本来就是玩儿的性质大过做正事。
为了一点儿玩儿的事情,平白让刘彻不高兴,何必呢?她是很在乎这个沙盘吗?陈嫣虽然平常看起来和刘彻‘没大没小’的,事实上,她早早地划好了线,很清楚刘彻是什么人,而且她绝不会越过去!
她能和刘彻相处地那么‘随意’,并不是因为她这辈子的身份有多么高,背景有多么深厚。更多的,是因为她曾经来自一个人人平等(至少保持着相对平等)的时代,有些事情已经成为习惯,她是不可能像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一样,对皇权保持着‘诚惶诚恐’的态度的。
而另一边,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陈嫣又可能比任何一个人都在意皇权!
这个时代的人,从来就生活在皇权的影响下,他们习惯了这种生活,甚至不会觉得皇帝可以决定任何人的生死荣辱有什么问题,本身也不会因为这个而有别的情绪。
但是陈嫣是不一样的,她天然就介意,甚至惧怕这个!她经营了很多产业,她自问都是这个时代合法经营出来的,而且都客观上有利于发展。可是就是因为她的生意太大了,她始终有一种被害妄想——一旦有人意识到她的产业已经能影响到这个国家了,会不会她就会变成砧板上的鱼肉?
因为这样的原因,很多时候陈嫣都是收着做一些事的!
甚至现在,明明现金流已经比较紧张了,又要搞交通号,又要搞海运,她还是会花钱去做蓬莱岛的初期探明和开发工作。不就是因为她始终有一种感觉么,一旦有什么不对,她就往蓬莱岛跑!保底也能建立一个孤悬海外的小国。
以这个时代的军事、科技水平,应该不会有人会为了搞死她,要追到蓬莱岛去罢?
陈嫣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手上衣袖挽的高高的,前几天刚过了端午节(当然了,此时并没有端午节,只不过五月初五本来就是一个传统的举行祭祀活动的日子。所谓纪念屈原,只是附会上去的),现在天气也很热了。
手上团了一团湿泥,眼睛瞥了一眼钉在另一边柱子上的图,陈嫣开始在沙盘上安排这团泥。
正做事呢,旁边的韩嫣就嘟囔着这靠了过来:“翁主,翁主,您帮我看看,这儿是如此安置么?”
陈嫣又看了看地图,以及一些说明资料。摇了摇头:“不不不,这边才是山脊,得拢起来才行!”
指导完韩嫣,陈嫣正好扫过另一边的卫青,卫青正在和他的兄长卫长孺一起做一个区域的沙盘。见她看过来,卫青相当拘谨地点了点头,卫长孺则是低头躲过了她的目光,似乎根本不敢看她的样子。
陈嫣发现卫家两兄弟的任务完成的很好,再一看,是卫青这个做弟弟的主导了工作。忍不住叹息:果然是历史上的名将,他出头不是没有道理的,看天赋就高出别人一截了。
历史上卫青的出头要感谢自己的姐姐卫子夫,如果不是她成为汉武帝的宠妃,就算卫青再有天赋又如何呢?他本身是平阳侯府的一个家奴,根本没有机会去学习,更别说发挥自己的天赋了!
但坦率地说,如果卫青本身不是才能出众,有一百个卫子夫当姐姐也无济于事。
刘彻后宫的女人并不少,也就是说外戚的数量会更多。再加上一些功臣之后、刘氏宗亲…这些人其实都是刘彻的人才库,可是这么多人里面提拔起来的人就那些,里面就有卫青,而最后的结局,也是卫青最好。
这足以说明,这个现阶段并没有引起多少人关注的朴素年轻人本身具有的就是最顶级的才华!
不愧是未来的名将,对地图似乎有一种本能的天赋。陈嫣教了少府的一些人现代绘图会用到的东西,现在少府送来的地图能够蕴含更多的信息,相对应的,也就复杂了很多。
原本的地图,即使是个门外汉,也多少能看出一点儿东西,因为简单啊,就几个相对方位,几个重要的建筑工事、山脉、河流之类。而现在的地图就不同了,非得学过,又有一定空间想象能力才行。
不过刘彻还是支持少府按照陈嫣的法子稍微改进一下地图绘制方法,刘彻本来就是非常聪明的那种人,所以他佷容易看出这种新方法的好处。虽然一开始带来了一些看地图的门槛,可一旦跨过这个门槛,就是好处了。
从地图上能够得到大量信息,至少比自己的敌人多得多!而在战场上,获取多少信息都不嫌多!很多时候就是这些决定了战争的走势。
第一批学习地图绘制新方法的就是少府的人,以及刘彻身边的侍中。就陈嫣看来,所有侍中之中,卫青绝对是学的最好的。虽然一开始看不出来,或许是他有意藏拙也说不定。但现在大家一起做沙盘,这就表现出来了。
“阿嫣在看什么?”刘彻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指挥完了韩让,现在韩让已经站到老远的地方了。
忽然出现的刘彻并没有让陈嫣惊慌失措,而是很淡定地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重新开始捏属于自己的那一块儿:“刚刚在看卫青呢。”
蹲着说话,声音有些瓮瓮的。
刘彻撇撇嘴,在陈嫣另一边蹲下来,手上拿了一块湿泥:“卫青…看他做什么…对了,上回你说过,卫青有大才…难不成那许多侯门子弟你看不中,最后看中了卫青。”
陈嫣没有想到刘彻的脑洞有这么大,转头看他:“姐夫…你和大姐越来越像了!我但凡多看了一人几眼,这人是男的、活的,她就要问是不是看中此人做丈夫!我谢谢你和大姐了,还真是夫妻啊!”
“你不喜卫青?”刘彻却是不嫌烦的,压低了声音,呵呵了一声:“你当时还说呢,卫青有大才!韩嫣只是了了。你的眼界谁人不知,能让你说有大才,这可是千难万难!”
陈嫣用尽了自己两辈子的修养,这才没有翻白眼,然而她真的很不明白自己这位姐夫的想法…果然男人传起八卦和绯闻来,就没有女人什么事儿了。
“有才归有才!这世上有才的人多了去了!难道遇到一个有才的,我就要嫁?”陈嫣捏了捏自己面前这山脉的鞍部,觉得还不够,于是又刮下一点儿泥。
刘彻犹自嘴硬:“卫青也是一表人才,你有什么不满的?”
陈嫣这下真的要用惊异的眼光看刘彻了!不是,这位是真的打算迈入她母上和大姐的行列,开始担忧她的婚事吗?该不会是她母上和大姐派来的卧底吧?想想看啊,历史上的卫青后来可是和平阳公主结婚了!
或许刘彻就是乐于自己看好的下属和自家的女性亲戚结婚?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啊,这样就更是‘自己人’了呀。
卫青当然是一表人才,事实上,卫家兄弟姐妹几个拿出来都长的不错。顺便一说,陈嫣一直觉得卫子夫才是卫家兄弟姐妹几个里的颜值低谷。其他的,卫长孺、卫青,甚至陈嫣还有一次在宫廷宴会中见过卫少儿,对方以明艳动人的容貌让陈嫣印象深刻。
相比起自己的兄弟姐妹,卫子夫无关显得平庸很多…当然了,卫子夫还是一个主流意义上的美女的,不然当初刘彻也看不上她。只是除开那种独特的、让人很舒服的温婉气质,她的容貌在后宫之中并不突出也是真的。
“姐夫就别乱点鸳鸯谱了…”且不说她对这位日后的名将没有丝毫的意思,就算有,那也不可能的好叭——卫家外戚和陈家外戚,呵呵,现在还好一些。将来随着陈娇始终生不出来孩子,恐怕会进入不死不休的境地。
刘彻却还在阴阳怪气:“你照实说就是了,难不成担心你阿娇和姑姑不同意。与朕说实话罢,朕还能帮你。”
“不,”陈嫣觉得刘彻今天真的有点烦。只能干净利落地拒绝,“卫青确实有大才,也确实一表人才,可是那不是我喜欢的。只这一条,就再无可能了。”
“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不要再说之前那样敷衍姑姑的话。”
“嗯?”陈嫣反应过来刘彻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对这个有点儿‘小伙伴’意思的表哥说真话。
“其实我也不知…这怎么说得好呢?遇上了自然知晓那人就是我喜欢的。有的人什么都好,可是就是不喜欢。有的人别人都说不好,可是就是喜欢的要死,这本就是没有道理可说的事情。”
“怎会…”刘彻此时正低着头修沙盘,陈嫣也在低着头修沙盘,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不真切。
“总要挑个最好的才是…”
陈嫣听了就笑了,还有一点儿感动…这位表哥大概对自己还真有点儿感情吧,不然也不会说出这么‘家长’的话了。不管怎么说,总想着挑一个各方面条件更好的人。
“不用最好的,只要觉得‘是这人’就可。”陈嫣笑的很轻松:“我爱慕一人,绝不是因为这人有钱有权,有英俊的长相。我爱慕一人,只是因为这人是这人而已。”
“别的地方可以有算计、计较,唯独这个不可以。”陈嫣的话很轻,但也很坚决:“与一人相伴一生、白头偕老,就该是如此。”
说到这里,陈嫣看向刘彻,有些开玩笑,又有些认真地道:“姐夫曾说我是‘贵重’的,那就当我是贵重的罢!既然如此贵重,为何要作践自己?若只是寻个什么都好的丈夫,那不是在做交换?可是我这般贵重,无论换来的是个什么男儿郎,都算亏了。”
“权势钱财不足贵!英俊皮囊也不足贵!唯独我偏偏爱慕这人,这才是贵重的,足以换来我的半生相伴、满心欢喜。”
刘彻终究是什么话也说不出了,陈嫣眼睛亮闪闪的样子让他下意识地躲闪,但同时…更想要了。
翠鸟越美丽,也就越引人觊觎,这本来就是众所周知的道理!
多可怕,或者说多矛盾啊…人总是这样,会对唾手可得的东西毫不珍惜,而对千难万险的存在孜孜不倦。身为这个庞大国家的拥有者,无论什么,对于刘彻来说都谈不上宝贵。
普通人会追求的那些东西,名利、权势、美女、事业…刘彻通过自己的身份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甚至他不用伸手,这些东西都会主动向他靠拢。
虽然这样想毫无意义,但身处其中又很难不去考虑这个问题——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有几个是真心,又有几个是假意?如果没有现有的身份,又会怎样呢?
这种想法矫情而又无法避免,刘彻比起一般的帝王来说强的地方在于,他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从一开始他就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果他不是天子,那么很多东西都不会属于他!
那些因为天子的权势聚集在他身边的人,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这不过是一桩‘本该如此’的事情,连拿出来谈论都嫌无聊。
但…但即便是如此,刘彻也会陷入一种‘困境’——一方面,他很清楚身边的人为什么聚集。另一方面,他又不可能承认自己毫无人格魅力、没有能力、不聪明,以至于其他人来到他身边只是为了他的身份。
每个人在人生的某个时期都会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周围所有人都在注视自己,自己影响着世界。这是很正常的人生阶段,只不过有些人短一些,受到现实的挫折以后就认清了现实…自己没有自己想的那样特殊。芸芸众生,自己也不过其中一普通人。
而有些人这个阶段就能延续很长,甚至一辈子!
刘彻的特殊身份让他佷容易做到一辈子这样想——毕竟,这么个想法对于别人来说是‘错觉’,对于他这样一个少年天子,倒有些名副其实的意思了。
而且刘彻还是一个极端自信的人!所以他佷容易就会得到一个认知:他固然是因为有天子的身份才能聚拢这许多人。但如果换另一个天子,不一定能够聚拢这些人。
他是特别的!
一旦有了这种想法,他就不可避免地去设想,有没有这样的忠臣,即使他深陷困境,又或者一开始他并不是九五之尊,而是高祖皇帝那样的微末之身,但依旧愿意留在他左右?
有没有这样的红颜,不因为别的什么,只因为他这个人,就愿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没有人不想要这样的忠臣和这样的红颜,这是人的本能。这样的存在是那样难得,可正是因为难得,才更想要!
说起来也是矫情了,毕竟本就有这样的身份,再做那样的假设,未免有‘无病呻吟’的意思,是吃饱了饭没事干?但千百年来这种事总是无法避免的,直到现代社会,有钱人还想找一个不是图他们钱的人做伴侣。
这或许就是人的本能了,总希望得到认可的是自己本身,而不是被人‘别有所图’。
刘彻这样对自己极端自信的人,更在意这种事!但又因为他很聪明,早就不会去想这种‘无意义’的事了,所以表面显得满不在乎,只管及时行乐就可以了。
陈嫣告诉他,权势、外貌,以及其他外在的东西她都不在乎!她要嫁的人只要她真心爱幕——刘彻告诉自己,她之所以如此,只是因为她的人生没有吃过一点点儿苦头,没有受过一点点儿委屈,没有过一丝丝不顺心,仅此而已!
所以她能像是活在梦里的巫山神女,不管现实的纠纠结结,只管那些最浪漫,最纯粹的想象。
是的,只要她稍微了解一点儿,如果丈夫是一个没有好条件的人,会带来什么样的困难,她就不会这样天真了。
长安的贵女们都想嫁一个家世出众,自己也很有能力的年轻人。因为这样才能保证嫁人之后自己不会地位降低——嫁人之前活动在最顶尖的贵女圈子,嫁人之后当然要活动在最顶尖的贵妇圈子!
如果曾经的闺蜜们纷纷在婚后压过自己一头,大家甚至不能混同一个圈子了,这是一件多么难堪而又难以接受的事情啊!这样的落差足够让这些贵女疯掉!
更别说还有生活质量的降低…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坚韧不拔地挺下来的。如果这种事真的那样容易,也不会留下这种事迹的女子后来都上了《列女传》之类的书籍,这恰恰说明了这很不容易。
刘彻甚至不能做这种想象,从来都是最尊贵位置的陈嫣,有朝一日成为所有人指指点点、奚落的对象?不行,他受不了这个。
所以,陈嫣自己也会受不了这个的…而现在,现在只是因为她不明白自己说的那些话意味着什么,所以才能毫不犹豫地说出那些。
想是这样想,刘彻却又很难不受到陈嫣的触动——他了解陈嫣,所以知道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不管她是不是因为太单纯以至于有了错误的认知,至少在那一刻,她是真心那样想的。
她是世界上最容易得到的女郎,也是世界上最难得到的。要得到她,不用美衣华服,不用金堂玉阙…只要她的一颗心,一颗真心!她真爱一个人的时候,她自己会主动走过去。
可是刘彻很清楚,正是一颗真心才是最困难的!如果要其他的东西,和金钱权势相关的那些,他通通可以拿出来!
这一天依旧没有完成沙盘,不过陈嫣走的时候,那个超大型沙盘已经很有一些样子了。
待到日落黄昏,刘彻站在一处复道上,身后事宫人,身边最近的只有宦官韩让。
韩让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叹息,但再去听已经没有了。只有天子在轻声道:“韩让…你说为什么…不能喜欢朕九五至尊之位带来的权势与钱财呢…若是这般,朕就能让她自投罗网了。”
没有说明说的是谁,但是韩让知道只能是那位。
“这…这便是翁主的品格了,若不是这般,那也不是翁主了。”韩让并没有说的很深,这话像是说了,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刘彻却深以为然,笑了一声:“确实是如此,若真是那般,就不是阿嫣了。”
这真是一个难以挣脱的悖论,这只漂亮的小翠鸟,他爱她自由的姿态,阳光下闪亮的羽毛,快乐的鸣叫。可是这样的鸟儿就不能心甘情愿留下了,心甘情愿留下的只是那些沉闷的、只能献媚讨好的鸟雀。
如果强行留下呢?他心中忽然想到这个——这不是第一次冒出的想法了,每当想要伸出手,而又最后关头收回来的时候,他就会被这个念头诱惑。
他到底为什么要忍耐?说到底他是人间的帝王,人生中本就少见‘忍耐’这两个字!有些时候是形势比人强,不得不忍,比如对匈奴作战,比如面对朝堂上一些老臣势力。可是现在这件事,说到底只是他自己和自己较劲而已。
想要伸出手的是他自己,而最后关头让自己收回手的也是他自己。
“韩让…你说朕要不要见见大长公主?”天子的声音随着黄昏时的微风飘过来。
韩让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