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块堆满了冰盆,旁边有打扇的婢女,陈嫣就坐在下风口。一阵阵凉风吹来,在这个公元前的大汉夏日里,真是难得的舒爽了。
这个时候她的心情却不如整个人那么清爽,表面铺着一卷竹简,一只手拿着一支笔。正咬着笔杆冥思苦想,考虑自己手下整个集团的用人问题——其实早就该考虑这个问题了,只是此前用人问题没有这么严峻,也就被拖了下来。
而最近,不止一个下属和陈嫣说起用工难、人才断层的问题了,她就得重视起来了。大家已经替她把能做的具体工作做了,她当然就要解决好这些‘后勤问题’。
而关于人才问题的解决,这可是个大问题,即使是后世这个问题也没有得到解决——那个时候有些岗位人才过剩,而有些岗位又招不到人。不过好在这个时代用工问题也远没有现代复杂,所以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关于这个问题陈嫣过去就考虑过很多,只是一直都是零碎的想法,而没有汇总。
不然呢,这种事说起来也不是小事了,需要很周密的计划的!怎么可能想起一出是一出?正是因为此前已经想了很多了,这个时候才能这么快提笔。现在要做的是记录下所有想法,然后分条整理、补全……
说起来人才问题的解决无外乎两个办法,一个是外部引进,另一个就是内部培养了。一般来说,做大的企业都是两者并行的,不可能只做一样。外部引进的好处在于质量高、人才成熟、来之能用。内部培养的好处也很明显,忠诚度高、量大!
之前陈嫣两者都是有接触过的,不过从她的角度简单可以得知,外部引进的潜力已经被挖掘的差不多了!日后看到合适的人才依旧可以挖角,但规模和质量并不会比之前更大了。内部培养则不同,还大有可为呢!
所以她这份用人问题计划书主要就是在规划人才培养的问题。
首当其冲的就是建学校,建人才技术学校!
这个时代的教育产业真是太荒芜了,除了官方建的学校,私人老师带学生规模都小的很…师徒传承是典型的精英培养方式,人数少效率低。
至于工商业用人的培养,那更是别提了!如果做工的是奴隶,这个群体是没有‘上进心’的,因为他们的人生就是那样了,贵族主人并不会想到他们的价值,甚至他们自己也不会想到…从小做奴隶的人,已经被奴隶思维框住了!他们最多就是师傅带徒弟。
做工的不是奴隶也难称人才培养,对于技术,很多人难免有敝帚自珍的想法。就算收徒,那也要好处到位才行。而这个收徒的规模可不会太大,一个是他们并不想培养太多人抢自己饭碗,另一个也是精力有限。哪有功夫在自己工作之余带那么多学徒?
陈嫣在竹简上写下‘基础速成班’‘专业初级培训班’‘进修班’三个条目,然后点了点头。
其中基础速成班其实就是之前她在阳陵邑办的扫盲班,是规模颇大的学校,有好几所呢!这些学校不教高深道理,就教常用字和简单算术,因而效率很高,大约两三个月就可以培养一批学生出来。
这样出来的学生和那些正经的读书人当然没得比了,但多少算是受过教育,相比起此时遍地可见的文盲,这又有竞争力的多了。这些毕业了的人,只要不是太差的,陈嫣都愿意引进他们进自己的工坊做事。
就算他们不懂技术,也可以进了工坊再去学。他们多少有点儿思维能力、识字、还会算数,这都是有利于学技术的。
现在看来可以扩大基础速成班的规模,将这个原本的公益项目转型为人才培养项目。等到普通人经过了基础速成班,就可以考虑要不要进一步培养——这等于是将工坊中的老师带徒弟搬到了学校里。
这样做的好处是很明显的,专门老师教导,其效率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进修班,这是参与工作后才有的了,其实就是干部预备班。岗位上做的好的人有机会提干,但相应技能不足(其实也是为了统一集团内部的认知),这个时候就去上进修班,使之思维和技能上都由普通员工转入中层。
这么个框架很容易立起来,可是具体的就很难做了。
陈嫣决定一样一样地来,首先是基础速成班。基础速成班别的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免费!不免费的话很难吸引人来。事实上,就算是免费的,也有很多人没来!不是人家不知道知识改变人生,是实在没办法了!
来学习就意味着要脱产,若是一个已经能做事的人,这无疑会使家中少一份收入!很多底层家庭是无法接受这个的。甚至来学习的是小孩子也有这种问题——小孩子大了也能帮着家里带更小的孩子、帮父母跑腿、做家务什么的。如果来读书上学,这些就都不能做了!
其次,规模要做大!此前陈嫣只是在阳陵邑办,这就不行了!日后在有产业的城市都要办…不,没有产业的城市也可以办。一方面是做公益,不必讲究那么多。另一方面,这种事本来就可以扩大自身影响力!这些被培训出来的人,对于陈嫣产业的认同度是很高的。将来要是产业入驻当地,用工问题就好解决了,也算是一种未雨绸缪吧。
规模大很好,只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钱都是小事了,陈嫣每年的现金流很大,赚的多,花的也多。做基础速成班,哪怕全面铺开,一年又能花多少钱?最多的开销在老师的工资上,场地费恐怕都不会有多少!
像是重点城市,还可以建一些大而开阔的棚子,就在一间大教室里上课。而非重点城市,连这个都可以省掉,露天教学根本不算什么!雨天停课就是了。
一个学校各方面的杂费,陈嫣估计一年都不到两万钱。到时候全国几十个城市铺开也就是几百金吧。这对于大富豪来说都不是小钱了,但对于陈嫣来说,随便哪个生意上挪一部分利润,经费就出来了。
这件事上,难度在老师上!一个学校至少需要一位老师,一个城市肯定不止一个学校。如果要铺开全国几十个比较重要的城市(至少郡治这种级别的城市肯定是列入计划的),这可是几百名老师的缺口。
实际上几百个读书人并不难找,或者说别处难找,大城市,特别是如长安肯定是不难找的。
这里常年生活着全天下的读书人,这个时代又没有科举制,如果学成文武,要货与帝王家,那是很难找到门路的!除非是某些有顶层关系的,不然大多数学子也只能留在长安等待机会了。
等天子招贤,等长安有影响力的大人物招门客(门客当然不是这些人的目标,但却是一个跳板),成为门客之后只要引起大人物的注意,就很有可能得到推荐,见到天子!
大人物一般也很愿意举荐人才,这一方面讨好了天子,另一方面推荐的人才好用,将来能够出头,也是为自己寻找了一个政治上的盟友。
然而,无论是等到天子招贤,还是成为大人物门客的,这样的读书人依旧是少数!很多徘徊在长安的读书人看不到前途…甚至连生计也很成问题!
从中寻出几百人,这算什么?
然而这没用,这些人是不会愿意成为基础培训班老师的!对于这些人来说,这种粗暴地灌输知识的做法,这已经是在亵渎圣贤了!陈嫣在阳陵邑办这个的时候不是没有人批评过!
之所以没有成气候,主要在于这种基础培训班出来的学生并不会抢他们的饭碗。当他们发现这里出来的学生都去做工经商了,他们就放心了——只有表现的极优秀的,才能得到进一步学习的机会,但进一步学习走的路子和普通读书人就是一样的了。
这让他们觉得他们所处的阶层还是安全的!
即使他们有些人很穷,但成为一个学者,本身就是他们值得骄傲的事情了!只要遇到好的机遇,他们这个阶层很有可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再加上掌控者舆论…他们这些人对于自己这个阶层的维持还是很有决心的。
既然没有冒犯到自己的利益,那么基础速成班就算是再粗暴,问题也不大了…所以说,一切生死攸关的问题其实都是利益问题。当褪掉这一层之后,剩下的问题都能和缓地解决。
甚至基础速成班的模式还可以被学者们用来反过来证明他们的优越性…
另外,群众的呼声也进一步压制了批评。对于老百姓来说,基础速成班确实是有利的事情,这一点是他们看在眼里的。学者们的批评在自己的圈子里进行,对于每日光是生活就已经用掉全部力气的老百姓,实在没有什么影响力。
但不管怎么说,基础速成班对于正经学者来说依旧是一个很微妙的存在。在他们看来,一群‘下里巴人’搞一搞也就得了,大家互不干扰——反正也影响不到他们的生活。
可一旦找他们当老师就是另一回事了,之前陈嫣在阳陵邑办新的学校的时候就有请过这种学者当老师,但人家只回了一句‘有辱斯文’。说实在的,陈嫣觉得对方是真心认为自己受到了侮辱。
既然是这样,那就没得谈了。最后不会有什么结果是小事,因此得罪人了才是大事呢!读书人可不好得罪。真的让这些人群起而攻之,舆论压力是很大的。这几年陈嫣也走博士们的门路,给学界弄钱。比如资助贫困学子啦,资助大学者游学啦!
不图学者们给自己唱赞歌,只求他们对自己日后要做的‘离经叛道’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嘛。舆论上的障碍太大的话,就算是陈嫣也会寸步难行。她是比别人的见识多一些,但也就是这样而已,她又不是钢筋铁骨,能够百毒不侵。
这样一来,几百个老师的空额就很有问题了……
“听起来确实难…”王温舒已经解决了陇西那边的事儿,回来后常常登陈嫣的门。中间也会参与讨论陈嫣的人才培养计划,对于陈嫣关注的点,他也觉得挺棘手的。
“有解决的办法吗?”王温舒好奇。
陈嫣想了想,点头:“不是办法的办法…除了得到机会继续学习的,次一等学的好的,看他们愿不愿意去做老师。”
王温舒愣了愣,有些迟疑:“这些人就是识得几个字,会算一点儿加加减减而已罢?能教众多学生?”
陈嫣笑了笑,反问道:“学生们学的是什么?同样不是什么诸子百家的大道理,只是几个字,一点儿加加减减而已!只要是学的时候确实掌握了知识的,口才比较好的,这个老师又有什么做不得的呢?”
王温舒本就不是什么墨守成规的人,一听也乐了…没错,他也是被传统思维束缚住了,觉得老师就该是博学多才之人,不然如何能为师呢?但仔细想想这些学生学的东西,毕业生直接转老师也足够胜任了。
当然了,还得挑选一番,有的人学过之后也是磕磕绊绊的,这样的人未必能去教人?但一班人里总能挑出几个合适的,几百个老师的名额很容易凑齐。
相比起基础速成班,专业初级培训班,这是一个更麻烦的阶段。从基础速成班道专业初级培训班,这之间是一个跳跃!‘升学’几率恐怕不会很高。
毕竟基础速成班那两三个月的脱产期很多家庭都不能忍受,更别提专业初级培训班,到时候脱产期更长!
“收钱吗?”王温舒看着陈嫣关于这个项目的规划,发现没有收学费的只言片语,随口问道——虽然提出了问题,但其实他的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估计是不收的。陈嫣的做事思路和一般人不一样,一般人首先想到的就是保本,按照普罗大众的做法做事。
办学的开销,特别是大规模办学的开销是绝不会小的!让别人来做,首先想到的恐怕就是收学费,至少要保证不会亏损才是。
但陈嫣就不太一样了,很多生意她都没有像普通商人那样尽最大可能榨出油来。比如聚宝阁,陈嫣真的想办法赚钱,营收不知道会是现在的多少倍!但是她的做法在被手下人了解之后,手下人也渐渐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不收。”果然,陈嫣很快做出了回答。顺便解释道:“表面上看如此是亏钱的,但长久来看其实是赚的。有人才能有事业,你自己也是知道的,要是没有合用的人才,泰和钱庄能做起来?很多人自以为现在的人已经够用了,其实不过是得过且过!若是我手中的人够用了,我倒要反思,是不是手下的人懈怠了!”
王温舒听后哈哈大笑:“翁主与别人想的不同,一般商贾可看不到这么远!”
陈嫣撇撇嘴,过去她其实是很同情古代的商人的。觉得他们没什么错,却得被归到贱民一类,而且财产安全一点儿保证都没有,随随便便就被割韭菜了。当然了,她也理解古代政府的一些作为,在农业环境下,无限放任商业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万家哭不如一家哭,很多古代的政治都在诠释这个道理。
但来到这个时代后,她亲身接触了很多商贾,看法又发生了改变。说实话,真不怪有的时候别人看不起商人!
商人重视利益超过其他一切,这在公元前的世界是一样一样的!现代社会的资本家们会做的事情,这个时代的商人一样会做!而所谓商人是智慧勤劳的,而且也会回报社会什么的——这种当然也有,但真就是极少数的极少数而已。
“商贾大多短视!”陈嫣有自己的亲身经历,所以现在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毫不客气道:“这些人永远只能看到眼前利益罢了!明知道游侠买剑是为了杀自己,恐怕也会看到高价的时候毫不犹豫卖出!”
资本家会卖出用来绞死自己的绳索,乍一听觉得荒谬,但放在真实的商界,很多故事本质就是如此!很多人为了赚到眼前的一点儿利益,根本不惜将市场做烂,最后整个市场毁掉,自己当然也死了——这种事还少么?
王温舒是很聪明的那种人,当然能够明白陈嫣的意思。陈嫣说的并不是讽刺,而是切实存在的事实。
“为何商贾会如此短视?”王温舒想的深入了,难免不生出疑惑来。他是了解陈嫣想法的那种人,陈嫣一向不赞同将人分作三六九等,认为在人刚刚出生的时候其实差别不大。除开某些天赋超绝之辈,其他人的差距其实都是外界环境的不同造就的。
她现在这样直接批评商贾这个团体,绝不可能是因为偏见——其他人还有可能对商贾有偏见,但陈嫣不会!陈嫣可以说是王温舒见过的最重视商贾的人了!她对于商贾的‘力量’,比任何一个商贾都要看的清楚明白。
那么商贾为何会如此短视?事情总不会凭空发生吧,万事万物都是有本而来才对。
即使王温舒自己没有察觉,这也是事实…当他思考问题而不得答案的时候,总会向陈嫣‘求助’。
“商贾的短视来自于其脆弱。”陈嫣回答的干脆利落,竟是早就思索过这个问题的样子。
“一个大富豪,家中有上千金的家产,包括田宅铺面黄金这些东西,外面还有上千金的产业,每年为自己带来数百金的利润,这样的大富豪算是大人物么?”陈嫣反问王温舒。
“算…”王温舒罕见的有些迟疑,从他自己的判断来说,这绝对是地方上有数的大商贾了。但他也知道陈嫣的问题经常就是这样,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一定有自己深意。
“不算!”陈嫣可比王温舒干脆多了,立刻来了一套否定。
“叔夜…你要记住,最重要的始终是权力!这些家产数千金的商贾即使再有钱又如何呢?他们的赚钱方式越是没有根基,他们就越脆弱,这与钱多钱少是无关的。比如子钱家们,他们赚钱全靠借贷罢了。只要朝廷将借贷最高利息再往下压,你说说会有多少子钱家死在这件事上?”陈嫣的叙述是很不留情面的。
很多人看上去有钱,但他们赚钱只是适逢其会罢了,一旦局面改变,最先被炮灰的就是这群人。
陈嫣微微一笑:“甚至不需要朝廷如此做,比如我弄出的泰和钱庄、泰和当铺。光是泰和当铺就逼的子钱家压低了利息了罢?泰和钱庄是不做小户的生意,不然民间小的子钱家恐怕更是哀鸿遍野!但现在本钱大的子钱家是不是已经要哭死了?”
王温舒缓缓点头,他在地方上推广泰和钱庄,对于这种事情的体会甚至要超过陈嫣。地方上阻碍力量很大,其中一股就在于那些本钱大的子钱家。泰和钱庄做着大笔的放贷生意,规模比他们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信誉也好、利息也好,都是他们不能比的,一旦泰和做了起来,他们这些人可就别想和以前一样滋润了!
“这些人看起来有钱,但维系性命的东西是很脆弱的,随随便便就没了。若是有实实在在工坊产业的商贾,在这上面会好一些,但也只是相对而言。”这个时候陈嫣就不用具体解释了,因为王温舒肯定明白。
“子钱家损失很大,说不定心里如何恨我呢!可是他们能拿我怎么样——就算我不是现在这个身份,他们也拿我没办法!”陈嫣说的很肯定。她的身份固然是她护身符之一,但这是防备贵族们用的,对付商贾,她根本用不上。这些商贾最多就是能用钱找人帮忙而已,他们有钱,陈嫣就没钱了吗?
“因为脆弱,所以随时都会‘死’!所以对于商贾来说,他们是考虑不了太多的!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十年的人,又怎么会考虑二十年后、三十年后,甚至百年后的事情呢?”
王温舒下意识问道:“那么翁主是…如何想的呢?”
陈嫣忽然笑了笑,站起身来:“我想的是百年后、数百年后的事情…我的事业必定会延续下去,至于到时是不是我做的,又有什么重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