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静女(7)

女闾前的一片地已经闹的不成样子了,这边街面繁华,为了防着出事,巡逻的兵士也多。再加上女闾为了防止有人闹事、歌姬舞女们乱跑,门口也有守卫。此时这样一闹,这些人也围拢了上来。

“有甚好看?散开!散开!”就不要指望大汉的执法警察有现代警察的温良恭俭让了,‘暴力执法’算个球!事实上,当事人都不会觉得自己被暴力执法了。只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躲开,所谓民不与官斗嘛!

原本围的死死的看热闹的人群纷纷让出一条路来,让这些后来的兵士进去。

那陶大业‘扑通’一声跪在两个妹妹面前:“孺儿、少儿,就当救救大兄!若是还不出这子钱,大兄要被打死啊!”

见眼前的男人痛哭流涕,双胞胎中的姐姐目光中有不忍,但更多的是痛恨——兄长犯下的错就得做妹妹的付出代价吗?她们也不指望自家的兄长能像别人家的兄长一样支撑起门户,可至少也别这样祸害妹妹罢!

妹妹却冷静一些,平静道:“事情也简单,大兄去金家退亲就是了,聘礼自然能还回来,再还钱给刘大,这不就行了么!”

“这…”陶大业结巴了,这其实是一个处理方法。只是这件事里有两个问题,其一,陶大业私心并不想退亲,他还是想娶金家的姑娘。最初听到刘大让他用两个妹妹还钱,他口中拒绝,心中却动摇了。

甚至,内心中一闪而逝一个念头:这样似乎也不错。他既可以娶到金家姑娘,又不用背负债务。

至于从此之后两个妹妹的人生,他根本不会去想!

其二…陶大业结巴了一会儿,虽有些心虚,还是挣着头道:“那刘大是什么人,放子钱的难道还本钱就不追究了?一个月就得四千钱的子钱,如今都快两月了…孺儿、少儿,大兄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妹妹却打断了他:“可别说的可怜了!到时候想方设法总能筹来这钱!只是背着这债,日后日子就更难了!你不过是想将我与姐姐卖了,然后过好日子,何必那样说呢!”

说着拉着姐姐往外走:“阿姐,我们走!”

陶大业却一把抱住了双胞胎姐妹中姐姐的腿:“孺儿、孺儿,我知道你最是口硬心软,你救救哥哥、救救哥哥!哥哥也想娶妻生子、不辜负爹娘临终前的叮嘱。只要你们这次帮帮哥哥,哥哥一定就此改好!日后讨了金家姑娘做妻,说不定还有些余钱去做生意,到时候家中越来越好…哥哥一定将你们赎回去!你们这次就帮帮哥哥,看在爹娘的份上!”

其实这话说的很可笑,女闾这种地方,女孩子进来的价钱和出去的价钱完全不是一回事儿。除非将来陶大业发大财,不然哪有机会!可要说发大财么…不是不可能,只是几率太低!

人人都知道创业有前途,可每个创业的人都混出头了么?可能性比普通人想象的还要低很多呢!

双胞胎中的姐姐挣脱不开——正如陶大业自己说的那样,她这人色厉内荏,看起来厉害,其实远不如表面好说话的妹妹。她当然还是深恨自己这个兄长的,就为了一己私欲要将两个妹妹推入火坑…但…

但陶大业有一句话说的有用…看在爹娘的份上。爹娘早就看穿了这个兄长的无用与虚伪,临终之际不叮嘱兄长照顾妹妹,反而叫来了年纪幼小的两个女儿,让她们照看兄长。

父母有生恩、养恩,总不能让他们死了都不安心…

“兄长不必说这些好话,只不过是为了娶妻,所以要将我与姐姐卖了罢了!认下此事有何难?”妹妹脸色沉静,戳穿了兄长一切伪饰,直指最本质的核心。这话很让人难堪,可却是真话。

陶大业一时有些恼怒,但因为此时还有求于这两个妹妹,所以忍住了怒火。要知道他平日里对两个妹妹哪有这么忍让,都是直接颐指气使的。

妹妹见他不说话,低头露出讥讽的神色,“阿兄,算了罢!我们有甚说甚——这是我与姐姐最后一次叫你兄长…我与姐姐进这女闾就是,只是从此之后我们就没有兄长了,就当从没有过。”

“不用阿兄来找我们了,自此恩断义绝!”最后一句话说的决绝,仿佛带着血气!

十几年兄妹缘分全数斩断——她们用自己的全部人生去换,什么换不得呢?

“不是阿兄与我兄妹情谊这般值钱,值得我与姐姐后半辈子都赔进去。是父母的生恩、养恩,从此之后阿兄与我就毫无关系了!”

陈嫣听楼下重新上来,打听到此事最后结果的宦官一五一十说来,心中也十分感叹。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她才知道,大汉人性格刚烈,爱与恨也很干脆。在这一点上,可能现代人都比不上。

对于现代人来说,需要顾虑的事情还是太多了。而大汉人呢,很多时候是轻生死的,强调的是‘兴尽’,只要‘兴尽’了,纵使代价是付出性命又有什么为难的呢?

平常陈嫣不会主动去管这样的事…有什么可管的呢?这样的事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太普遍了,如果不能改变这个时代的人口买卖制度,那么无论怎么做都是白费功夫!而人口买卖这种事,即使是文明时代了,依旧在不断发生。想要在这个时代改变,简直比改朝换代更难!

毕竟封建时代两千多年,朝代换了不少,可人口买卖却从没变过。

但今日不是遇上了么,陈嫣没有多想,吩咐身边的宦官:“去和那家人说,这两个女孩子我要了。”

虽然这样有为人口买卖辩护的嫌疑,但在陈嫣这里工作肯定是比进入女闾好的。看那两个女孩子抗拒进入女闾也知道,她们是知道好歹的,所以陈嫣才会这样安排。若是陈嫣只给钱不要人那恐怕不太好了,闹到如今地步,都兄妹恩断义绝了,还回得去?

宦官听了立刻领命,下楼去。

陶大业听两个妹妹答应了,心中十分高兴。至于其他的话,早就被抛到脑后了!不过听到兄妹恩断义绝什么的还是会觉得有一点儿不舒服,不由得想到要是这两个妹妹将来真的发达了,真的那样狠心,不肯照顾自己怎么办?

后又一想,哪有那种事!他这个做兄长的,沾光不是应该的?

这么想心里又舒服了一点儿,要带着妹妹往女闾中去,沿途推开围观的人群:“看甚?没甚可看的了!别人家事有何可看!?”

其他人都用一种嘲笑的神色看着他,那些巡逻的兵士虽没有动手,却也是似笑非笑的。方才所有人都知道了这场闹剧是怎么回事,大汉人爱憎是很分明的。虽然现在人家姑娘答应了这事儿,事情就轮不到他们插嘴了,但这并不妨碍大家鄙夷陶大业这个人。

正在此时,有一个比普通男声尖利一些的声音道:“且住!且等等!”

人群回过头,看见一个宦官打扮的人从后面一家酒舍出来,纷纷让开了路。开玩笑!宦官诶!能用宦官的是什么人,不是宫中之人,也是公主、地方诸侯的子弟了!这些人对于市井普通人来说都是云上之人了!

宦官身后还跟着两个婢女,虽说是婢女,但观其行事风度皆有大家风范,十分不俗,大家就更确定这背后有大人物了。

宦官看了这三兄妹一眼,说实在的,这等市井人物,他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可谁让嫣翁主发话了呢,心中感慨,嫣翁主果然良善。

心中胡乱想着,脸上却显不出来,只是端着脸色:“我家主人问二位女子,可愿入我家门?”

双胞胎中的姐姐听这话,本暗淡了的目光忽然亮了一下。刚准备说什么,旁边的妹妹就按住了姐姐的手。她怀疑地看了一眼宦官,谨慎道:“贵家要我与姐姐两个黄毛丫头做甚?”

宦官不说话了,示意身后一名婢女。那婢女立刻道:“自然是做婢女!不然还能做什么?”

说着还打量了双胞胎姐妹一圈:“不过也说不准,说不得最后是杂役了。”

这是有可能的,陈嫣身边绝不可能随随便便放人——她身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事实上不只是她,这世道权贵人家的主子身边婢女奴仆都是如此,只用那些懂规矩、能干的、长得好的…

不合格的就只能成为做杂活儿的了,杂役婢女、劳役婢女这些都有,虽说也是婢女,但大家都不说是婢女了。

这话其他人都听得懂,长安人就算是普通老百姓也是比较有见识的。

双胞胎姐妹两个脸一红,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互相看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的决定。其中妹妹就上前道:“自是愿意的。”

成为大户人家的婢女其实也不是好事,很多婢女都逃不过贵族家中男主人的手。而且主人与婢女身份天壤之别,虽说汉律规定主人是不许杀婢女的,但…但这也就是说说而已。高墙之内发生了什么,高墙之外轻易能知道什么?

但什么都不能对比,对比女闾中的女子,婢女又算是好的了。

陶大业原本已经和女闾中的一个中人说好了的,现在忽然杀出一个没见过的人有些不快。立刻阻在姐妹和宦官之间,嚷嚷道:“这是吾家女弟,怎么安排是吾家家事!”

宦官原本是在宫中混的,见识过的人和物不知道多少,这么个小流氓都算不上的市井小人物能唬住他?当即就是似笑非笑反问:“哦,都由你来安排?只怕你做不了主啊!还得看两位女子的意思。”

连爹娘都不能随意买卖儿女,一个当哥哥的卖妹妹?在这件事里,两姐妹的发言权要远远大于陶大业!

陶大业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立刻拉住身边的妹妹:“孺儿、少儿!你们可不能犯糊涂!做人家婢女哪有进女闾来的好。日日要侍奉贵人,吃的穿的都不好…”

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然而两个妹妹心中只是冷笑。其中做姐姐的脾气火爆,当即指着他的鼻子道:“闭嘴!你这蠢人,难不成这女闾就是好地方了?里头每日抬出来的女子多了去了!”

陶大业脸上红红白白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女闾中每日都是有‘损耗’的,有的是小姑娘宁死不从,最后自杀的,也有不从被打死的。当然,更多的是一些女孩正值韶华,因为各种各样的病症早早死去,然后被抬出来。不管这些女孩生前有多么的光鲜亮丽,到死之后也是随便丢到乱葬岗去。

此时倒没有多少厉害的性病,但作为女闾中的女郎,其很多生活习惯都会杀死她们——昼夜颠倒、工作‘强度’大、饮酒过度…哦,还有打胎。哪怕是现代的人流手术也是极伤身的,更不要说古代了。

女闾中的女子当然会喝一些让女子不易受孕的汤药,可是这总有不那么起效的时候——特别是这个时代用的都是比较古老的药方,连感冒发烧都难治好,就指望避孕能做到百分百了,那也是妄想!

就算没有打胎,这汤药本身就是极伤身的了!这类汤药都是达到宫寒的效果,由此做到避孕。长期服用这种汤药…结果不言自明。

再加上这些女子长期心情抑郁…

而一旦女闾中的女孩子生病,地位高的、当着摇钱树的还能看大夫,普通的就只能挪到角落里自己熬!多种因素下女闾中死人多是正常的。

葬在乱葬岗——女闾用这些女孩子赚到了大钱,但她们一旦死了,就什么价值也没有了,所以没有人肯在她们身上再花一文钱!

陶大业一看两个妹妹已经打定了主意,立刻道:“也行吧…我也只图我这两个女弟好…多少钱,你家贵人肯出多少钱?”

宦官根本懒得和这个浑人说话,便只对双胞胎姐妹道:“二十一金,足够你们兄长连本带息还了那子钱,还能有余钱过日子,二位女子觉得如何?”

双胞胎姐妹觉得可以,她们并不知道进女闾她们能换多少钱,她们到底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而已,怎么可能清楚这种地方的具体交易。但是普通的人口买卖她们是了解的,像她们这样年纪的小婢女,普通的也就是一两万钱。

当然,若是买作歌女舞伎之类,本身女孩子就长得漂亮,天资也格外出众的,那就是另外算价钱了,而且波动极大,几万几十万都有可能。只不过哪怕是本身资质很高的歌女舞伎从自家卖给专门做这生意之人时,价钱也不会高。

高价发生在专做这种生意的人与高门大户之间。中间商赚差价这种事,一直都是存在的。也没办法,普通人家很难将家中女孩培养的合格,还得人家继续培养,而且普通人家哪有门路往高门大户里送人!

总之,二十一金买她们姐妹做婢女其实是远高于市场价的。正如这宦官传递的信息,他家主人对她们其实没什么兴趣,只是日行一善,做做好事而已——有什么不相信的呢,看着两个下来办事的婢女,她们已经压倒姐妹两平常见过的所有女子了。

这样只不过是人家普通婢女而已…能对自己有什么想法?

双胞胎姐妹没有反对,陶大业却跳脚了!他和女闾中的人谈好了,两个妹妹是二十五金!这岂不是少赚了四金!

不行!绝不行!

女闾中买人的价格确实比较高,因为普通人家就算活不下去卖儿卖女,也是卖给人家做婢女什么的,就算是家伎之流也远比女闾中好得多。事实上,就算是人贩子卖给女闾人也是加高了价格的…因为他们知道女闾赚钱,一个女孩子最初的身价钱对比日后赚的,那就是九牛一毛,所以只要资质不错,女闾也舍得出钱。

不过陶家姐妹两个却是高价中的高价,因为她们是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

女闾的人眼睛毒着呢!一看就知道奇货可居——陶大业虽然犯蠢,但意外的,在这种事情上竟格外聪明起来。和女闾的人讨价还价,说到了一个女闾中也很少见的高价。

“这如何能行!我这两个女弟生的一模一样,去女闾是要卖高价的!你这二十一金还比不上人家的价呢!还是贵人,竟这般吝啬!”陶大业吵嚷叫喊起来。

姐妹两个脸一下就红了…不是羞的,而是气的。陶大业的语气中,她们与其说是妹妹,还不如说是彻彻底底的货物。因为生的一模一样,所以品质好,能卖高价,然后还要价高者得。

宦官此时脸上不快起来,皱着眉头冷哼一声:“婢女和女闾中的女郎如何可比!我家贵人家门高贵,拿两者做比较,不长眼的吗!?”

陶大业这人就是欺软怕硬,见对方态度强硬就软了。但心中还是不甘心!不敢和宦官说话,就示意两个妹妹:“孺儿少儿,你们自己看吧,还说是贵人家呢,多几金也舍不得。要阿兄说啊,还不如去女闾来的好!”

其实就是要两个妹妹帮着说话还价的意思,要真的还价不下来也不要紧,反正还可以去女闾!

两个妹妹却头脑清醒,只冷冷地看了看这个‘曾经的’兄长一眼,毫无感情。然后就看向了宦官:“一切就按大人所说的!”

陶大业一愣,反应过来意思,当即扑通一声扑到地上,号道:“这、这果然是家中出的孽女子!心都想着别人,就想着去贵家过好日子去了,却不想想自己的兄长!所以说女郎有什么用,心都向外!”

双胞胎中的姐姐被这种撕破脸一样的无理取闹激怒,当即要去打他:“陶大业,你说的混话!你从小到大就没做过一件好事!我与少儿从来没受过你照顾。从爹娘去了,反而靠我与少儿做针线度日!我与少儿不欠你的,如今全为爹娘而已,你有什么脸——”

脚快踢上陶大业了,才被妹妹拦住。相比起姐姐的激动,妹妹可以说是冷静。冷冷看了陶大业一眼,对姐姐道:“阿姐何必与个不相干的人说这些?且不说咱们兄妹情谊已断。就算未断,从此之后我与阿姐也是别家婢女了,自身都是别家的,还论什么兄妹情谊?”

小妹的话让陶大业觉得齿冷…相比起大妹的激动,激动到要打他,反而是小妹的冷静让他隐隐约约明白:他怎么闹都是没用的了。他唯一能拿来要挟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他心中很恼怒,却不会想那是被他自己亲手斩断的,他只会想两个妹妹不近人情!他可是兄长,她们本就该听他的话才对!

事情办的很快,二十一金换两个姑娘…应该还要去官府登记一下奴籍什么的,不过那都可以稍后再去做,至少这边和陶大业交割清楚了。

陶大业虽然对‘亏了’四金耿耿于怀,但眼下看到二十一金摆在面前又什么都顾不上了——这可是黄澄澄的金子!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还是上次从刘大手里借钱!

心中唯一可惜的是,这钱也不是他的,得还给刘大,估计利息一算还能剩个一两千钱罢!到时候用来举行昏礼……

眼见陶大业扒着金子就不松手了,宦官冷哼了一声,再看向两个女孩子,道:“跟我来吧。”

姐妹两人见陶大业全部心思只在钱上,心中最后一点儿念想也没有了,再没有一丝留恋地随之跨进了酒舍。

而此时,两人心中原本的悲痛、气愤等等情绪开始变化,进入陌生环境的那种惶恐不安开始笼罩心头。她们逐渐意识到,自己成了别人家的婢女…从此之后连自己也不是自己的了。脑海中闪过一串串的念头,其中有很多是关于她们对‘婢女’的粗浅认知。

等待着她们命运的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