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闾是个‘好地方’,至少对男人是如此。
自从管仲创立女闾,以此牟利并打听情报以来,这项事业就发展迅速!所谓酒足饭饱思淫.欲,民不聊生的时候这门生意都没有停止,等到世道向好,老百姓手里的余钱多了,女闾自然更加兴盛起来。
朝廷允许女闾的存在,不过为了社会风气等方面的影响,女闾一向是安排在一个固定的区域,并且与外界隔绝。
长安城的女闾就是如此,安排在西北方向的横门附近。此处临近东市西市,人流量大,有钱人多,同时也远离了长安城内的几座宫殿。
女闾就和东市西市这种大市场一样,在长安城中形成了自己的城中之城,周围都有两三米高的围墙,将其与外界彻底隔绝开。女子进入这里,基本上就再也出不来了。
女闾这个地方从来都是热闹的,但这里的热闹往往带着薄情、轻浮、快活之类的东西。今日却不同,女闾门口吵吵闹闹,引得不少人来围观。
“妹子!阿兄不是害你——这可是好地方!女子在此处用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鱼肉荤腥。若是得了贵人赏识,跟着贵人去了,便能拉拔一家!”一个男子苦口婆心地拉着两个穿麻布衣裳的年轻女郎劝说。
两个女郎不过十二三岁,生的瘦瘦小小、头发枯黄,但有眼光的就应该知道,这是两个小美人坯子,只是没好好养,所以显不出来。更少见的是,这两女郎生的一模一样,竟是双胞胎。
此时两个女郎看着自家兄长,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挣开兄长的手,其中一个道:“这是好地方?真要是这样,阿兄将来送自己的女儿来罢!”
那男子有些脸红,但还是道:“阿兄尚未娶妻,哪来的儿女?将来若真生了细君,定送来——不过那也得她们有她们姑姑的好才能送来。妹子在街坊邻里间谁不夸生的标致,又聪敏?只有妹子这样的才能在这地方出头…贵人也不是那么好侍奉的!”
另一个冷笑道:“便教我与姐姐去侍奉?”
“妹子…这是为你们好,你们年岁小,不知好歹,等到日后发达了,便知道阿兄的好处了!”男子一脸‘你们不懂,我都是为你们好’的神态。
“放屁!”双胞胎中的姐姐似乎脾气更加火爆,当即就要打人,旁边的妹妹将其抱住了。
“阿姐,我们不与他多话了,回去就是了!他还能拦着我们不成?”
这话让做姐姐的安静下来,狠狠瞪了男子一眼,两姐妹转身就要走。
这个时候男子立刻上前拦住两个妹妹:“不成、不成,你们不许走!”
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可不小,不过两个小姑娘也不是没有力气的娇小姐。平常家中有什么粗活杂活她们也是自己做的,所以看着瘦小,但也只是看着罢了,其实是有一把力气的。
所以一时之间竟相持起来。
这立刻引来了更多人围观,其中自然也有打抱不平的。两个汉子就站出来问道:“女子,有何事?此人掠卖你们不成?”
汉代当然是允许人口交易的,但是人口交易也是有基本法的,不可能随便进行,至少电视剧里那种随随便便进行人口交易的搞法是不太可能的…其中手续其实很复杂。
而掠卖就是违法最严重的一种,其实就是拐卖!这种犯罪在汉律中与强.奸等罪。
这就在女闾门口,这里每日都有送进来买卖的女子,这种事自然也会偶尔会发生了。若是没有事发也就算了,一旦事发,相关人立刻就会被扭送到官府——关中人性格里就有路见不平的一面。
游侠风气盛,其好坏先不论,但确实是因为此地有‘侠’的根子。
见有人插手,男子急了,大声嚷嚷道:“多管什么闲事?这是吾家女弟!自家事儿…别看了别看了!”
站出来的两个大汉冷笑:“尔说是女弟便是女弟?掠卖的哪个不谎称是自家女儿…尔这是谎称不来女儿罢!看着生不出来!”
周围的人听了也是大笑,一方面是这男子年纪不大,是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女儿的。另一方面则是长相了,两个小姑娘虽然瘦瘦小小,但着实眉清目秀。这男子就不一样了,长的就很猥琐。
两个女孩见男子已经被别人缠住了,彼此对视了一眼,便一起绕过了这男子,准备离开此处。
男子见状要去拦,只是被两个大汉拦住。这男子的力气哪比得过两个壮汉,被钳在原地一步也不能动弹,急眼了,立刻大声道:“妹子!妹子!算阿兄求你们了!这事儿你们不救救阿兄,阿兄就要去死啊!”
“阿兄与刘大借了二十万钱!若是你们走了,阿兄还不出钱来,就等着阿兄被人打死罢!”
男子声音里的慌张、焦虑种种情绪是做不了假的,两姐妹了解自家的兄长,立刻觉得他不是在说谎。然而如果不是在说谎,这就很荒谬了。
姐姐睁大了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瞠目结舌道:“怎么能!你做什么借二十万钱!?”
刘大是他们家附近放子钱的,子钱是个什么东西大家都是知道的。虽然这些年因为泰和当铺的关系子钱利息下调了一些,而且各种恶性事件也略微减少,可子钱依旧是长安这种大城市底层家庭必然要接触的东西。
他们家本身也是欠子钱的,但是是那种正常的欠。类似后世年轻人用‘花呗’,始终背着债务,但还在可控范围之内…至少还能勉强活下去吧。
但二十万钱啊!就是二十金!对于王公贵族、大商贾这些人来说,这连毛毛雨都算不上。可落到普通家庭,不少中产之家找遍全家也找不出二十金!
此时的人口价格,大奴一般是两万,小奴则是一万到一万五之间。从这可以看出人命之贱,同时也说明了二十万钱确实是一大笔钱了!
在双胞胎姐妹看来,她们兄长就是一个普通人…做什么能欠下二十万钱?
“我….我….”支支吾吾半晌,见两姐妹似乎没了耐心,马上要走了,做兄长的才慌忙道:“我也是正经用的,已经送去金家做聘礼了!”
金家是他们家旁边闾里的一家,这家以有几个漂亮女儿出名。虽然只是中产之家,却因此生出了一些心思,甚至还请人来家中教导女儿音乐舞蹈,想着女儿能够给贵人做妾室,由此发达。
闾里附近不少人家的年轻儿郎都偷偷肖想过这家的女儿,常常在他家门外张望,男子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这金家的女儿虽然不错,但也要对比,对比真正的美人,那还是不够的。前头两个女儿送去做了贵人家的家伎,但始终没个动静,金家也因此知道贵人之家不好混!不是说是个女人就能上位。
因此看到剩下的女儿就有些犹豫了…这么看来嫁入殷实的中产之家,似乎还比较好。
金家对外放出的话是,三女儿四女儿可以嫁人了。不过金家却不是随便嫁的,怎么也得出一二十万钱的聘金才是。
对此,金家人还振振有词——如他们家女孩子这般的歌姬舞伎,市面上的价格是三十万到五十万之间。他们要一二十万,这不是良心是什么了?
账当然不能这么算,嫁女儿和卖女儿能一样吗?卖出去的女儿就不是女儿了,是女婢,从此生死不由人。嫁出去的女儿,怎么说也还是个人!要说起来,汉代女子的地位在封建时代算是很高的了。
这和此时女性也承担了很大一部分家庭收入,而且没有太多礼教拘束下层百姓生活有关。
一二十万钱,这在金家看来或许已经是底线了,但对于差不多的人家来说始终是拿不出的数字!能拿出一二十万钱做聘金的,那得是中产之家里最殷实的那种,许多富商嫁女儿的嫁妆也才这个数…须知道,此时可是厚嫁风气浓厚的时代。
因此求娶金家女儿者寥寥,偶尔来了一个,还想和他们商量降低聘金——金家根本不商量!
这男子找上门的时候差点儿连金家的门都没进去…隔壁闾里住着的小子,就算不熟,也多少有些印象。金家是记得,这个小子家里穷的没有隔夜粮!自家娇花一样的女儿嫁这样的人?
最后到底还是进去了,不过面对‘穷小子’,金家相当倨傲地开口了。
“二十万钱,无有二十万,我家女郎如何能嫁?”
“可、可前几日同宋家说的明明是十万钱…怎么…”
男子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你与宋家小子如何能比?他家家境殷实,我家女郎嫁过去也不大会吃苦。可你呢,你有什么?将来我家女郎在你家过的艰难的时候说不定还要我家补贴!”
男子本想说什么,但实在是人穷气短,什么也没有说,灰溜溜走了。
小酒舍里喝闷酒,没有想到遇到了街坊刘大。刘大那一日不知道是心情好,还是醉了,明明不熟,却和他说起话来,而且言语之间很是亲近,对比平常对外收子钱时真是两个人。
“陶老弟今日到底遇上何等不顺心的事儿?说出来、说出来就好受了!老兄在旁听着,若是帮得上忙,一定帮!”这话说的干脆,很有些游侠的义气。
男子想着今日所遇到的事情,几杯酒下肚,心绪就恍惚起来。鬼使神差的,竟对着一个并不太熟的人说了起来。
说完之后恶狠狠道:”怎么,我陶大业就不配娶个好女子!?金家怎能如此看不起人!别人要十万钱,轮到我陶大业就是二十万——呃、嗝、嗝嗝!老子这辈子一定要把金家的女儿得到!“
其实这就是放狠话了,稍微清醒一些就会明白这是不现实的。
“我当是何事,原来不过是一个女子。“刘大倒是显得很不在乎,道:”听我一句话,陶老弟,娶妻就要娶好的!咱们这样的人又不能像贵人们一样妻妾成群,一妻要对着一辈子呢!”
见陶大业不说话,刘大接着道:“二十万钱说多也不多,兄弟借你如何?”
陶大业不算聪明,但正常人该明白的事情他都是明白的。刘大是什么人,他可是个子钱家!他说给人借钱,那就是要趴着吸血!更何况,二十万钱呐!这个钱借了,他如何还的起!
想是这么想,之后的几日他却将这件事存在心里了。一边想着金家女儿的容貌和身段,心中痒痒的。另一方面又想起刘大说的,能借他二十万钱。
“这刘大一定是喝醉了…二十万钱借我,也不看看我这个人上下值不值二十万钱!到时候如何能还钱…”白日做事的时候陶大业都是嘟嘟囔囔,自言自语的。
然而说是这么说,他的心里却有了一个小小的声音:不如去问问刘大!若是他矢口否认,推说自己当时是喝醉了,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好好过日子就是了。可若是他借了这二十万钱,那就……
踌躇再三,第二日的黄昏时分,陶大业还是找上门去了。支支吾吾道:“刘大哥当初说能借二十万钱…”
还没等他说完,刘大就爽朗大笑,结果话头:“陶老弟说的是当日那事?陶老弟想通了?我就说了,该想通的!不得不说,陶老弟这回想的对!”
几乎没有给陶大业再次犹豫的时间,刘大用最快的速度接管了话题,热情的不可思议。在他这样热心、反复肯定陶大业的选择中,陶大业也有些迷失了…或许他的选择确实没错?
不就是二十万钱么!娶得一个好妻也是值得的!说来长安欠子钱二十万的人家又不是没有,人家也过下去了……
于是在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借贷契约已经签好,而他手上也拿到了二十金。
拿着这二十金他去了金家,金家人显然没想到他们眼中的‘穷小子’能拿出二十金来。瞠目结舌之后他们就换了一副嘴脸,好说话的不可思议,显然是将陶大业当成是未来女婿了。
这让陶大业觉得自己这个选择确实是做对了!
二十金的聘礼,订立婚约,约定好再过两月,金家人准备好女儿的嫁妆等一切事物,陶大业就可以来迎娶。
似乎一切都那么美好…陶大业开始更加认真地工作。他原本是做一些力气活的,都是散工。有人找他他就去做,没有人找他就晃荡一日。那段时间他日日出门做事,积极地寻找各种工作机会。
两个妹妹什么都不知道,还当是兄长总算开窍了,再不是以往那样不靠谱的样子。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那段时日两人对这个哥哥也慢慢亲近起来——要知道陶大业这个兄长自她们懂事起就不靠谱,以前父母在的时候差点将父母气死,父母死后对她们姐妹俩也不好…兄妹关系一直很差来着。
陶大业自己也乐呵呵地炫耀:“你们兄长要娶妻了,到时候要尊重嫂子!”
姐妹二人也没有多想,以为陶大业变化这么大是因为要娶老婆了,有了肩负起一个家庭的责任感。
倒是做妹妹的想的多些,还问了一句,“是哪家的姑娘?”
陶大业不知为何,‘金家’两个字就是说不出口,因为他忽然想到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件事。最后只能含含糊糊道:“小孩子管什么兄长的事情,到时就知道了。”
双胞胎姐妹当他还没有定下来,只是有一个目标而已,所以不好意思说,所以也没有多问。
陶大业认真工作,就是想多挣点钱,到时候娶金家女儿总不能空着手去吧…像样的仪式该有一个的。
这个时候的他觉得什么都很美好,他自己努力奋斗,将来还有娇美的妻子等着他,美好的生活触手可及。
然而这份美好终究是崩塌了——毕竟它本身落脚在一个虚假的地基上,根本经不起一丁点儿的考验。
一个多月后,就在陶大业即将迎娶金家女儿前,他都已经倒着数日子了,这个时候刘大上门了。
见到刘大的一瞬间,陶大业觉得浑身冰冷,好像血都冻住了一样。心往下坠,一直坠到了肚子里。
“是刘大哥啊…”陶大业低声道。他看刘大是有些陌生的,这些天他都在刻意不去想那笔二十万钱的子钱,以及与子钱相关的方方面面,就好像不去想,那就不存在一样。
实在是二十万钱太多了,每当他头脑清醒的时候就会意识到这是怎样重的负担,至少绝不是他负担的起的。他甚至不敢去想像,自己背负着这么多的子钱,该怎么过日子。
这当然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相对的,忽略甚至遗忘这件事,假装这件事根本不存在,这就要容易的多了。时间一久,他又每日工作很忙,竟真的好像这件事不存在一样。
偶尔他甚至还会想,说不定刘大是个好人…看看他那日说的话多敞亮多亲热——或许、或许人家就不来催债了呢。不是有那种游侠故事,那种人都是重情义,轻钱财的,舍个二十金出去算什么?
这个想法当然幼稚,但在一片混乱中他总要有个好的念想,不然每当有时间去想这件事的时候,就要被压力压倒了!
然而想象终究是想象,现实才不管当事人怎么想,在该到来的时候就会到来,丝毫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使陶大业浑身上下,从一根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抗拒着这件事。
刘大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他其实是很清楚的,积累了一个多月的压力和心虚,平常显现不出来,此时却像潮水一样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僵了,差点儿咬到了舌头,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刘大哥是有事?”
刘大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陶大业,眼睛里写着‘你说呢’。呵呵一笑,“陶老弟,我们子钱家的行当你也是知道的…你们家日常也是要借子钱的…现在你怎么说?”
陶大业翕动嘴唇,嗫嚅了几声,到底说不出什么来——他能说什么吗?说没有二十金的子钱账务?这是不可能的,契约写的明明白白,闹到哪里去他都没有道理。而二十金的子钱,这就意味着今天要付利息了!
而且直到他还清本金之前,利息得一直付!
刘大才不管陶大业说话不说话,直接道:“你也是知的,以往子钱,一年收息二成,但这是有关系的人才能借到的。一般人,一年收息都在三成…如今有泰和当铺了,我们子钱家的收息以比过往还低,契书上你我写的是每月收息两分。”
只是一个很简单的算术题,但对于汉代没受过相关教育的普通人来说是没办法得出清楚得出答案的——也是因此,陶大业其实对于自己背负二十金高利贷意味着什么并不明确。
每月收息两分,二十万钱就意味着四千钱的利息!
听到四千钱,陶大业已经觉得天旋地转!四千钱可不是小钱了,这一个多月他辛苦做工,总共攒的钱也不过两百多钱。这、这别说二十万钱的本金了,就是四千钱的利息也拿不出来啊!
“刘大哥宽限宽限某,某下月想想办法…”他只能可怜巴巴地哀求。
刘大原本还是笑眯眯的,此时却立刻撕下了自己的笑脸:“没钱!?没钱这可不行!”
这让陶大业的双腿就是一软…他知道这些子钱家的厉害的。子钱家也不是有本钱就能做的,他们得能让自己的钱和利息收回来才行。一般这种人有两种,一种是王公贵族、大商贾,这些人本身就很有权势,借账的对象也不是无名小卒,收回本息很容易。
还有一种子钱家就是地面上混的狠人,他们借的账目都不会太大,借他们子钱的也大都是小商人和平头老百姓。一旦还不出钱来要坏账,一则他们在官府认识一些小吏,二则他们自己本身就能纠集一批人耍狠。
还不出来钱的人要么死,要么生不如死!
“刘大哥…某、某是真没钱…”膝盖一软,陶大业便跪了下来。
刘大‘啧’了一声,低下头来,在他耳边道:“没钱…没钱要什么紧!你不是有两女弟,还要我教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