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性子就是这样,翁主不必挂怀…”田蚡本来是在一旁装不存在的,就像那些跟在刘彻身边的骑士。人家一对男女呢,他显得太有存在感了算是怎么回事儿?
但这会儿也装不下去了,刘彻转身打马走了倒是简单,其他人怎么办?跟随天子的骑士自然跟得上,但他们跑的那么快,田蚡一个骑射生疏的人可跟不上。既然跟不上,他也不为难自己了,干脆留了下来。
只是留了下来就得面对另一个问题——刘陵还在呢!
因为天子这样生硬地落她面子,即使她确实是主动的那一个,此时也有些挂不住脸面了。原地不动,脸色红了又白,空留马儿打了几个鼻息,空中弥漫着尴尬的空气。
田蚡也不能当没看见,虽说他和淮南王之间的交情是虚的,和刘陵之间的那点子‘情谊’更是虚伪又轻薄,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彼此的虚伪彼此之间都一望到底,但上了戏台,就得演下去。
谁让双方都有所求呢!
刘安刘陵父女希望借田蚡这个长安新贵以及天子面前的红人,深入这个国家的政治,掌握重要动向,甚至是在长安发挥影响力!而田蚡呢,一方面获得切实利益,另一方面也是广撒网、多捕鱼。
既然是这样,那就不能拆台嘛。
所以这个时候看到刘陵尴尬,他不能一走了之,偏偏还得留下来劝慰一番。
刘陵勉强扯了扯嘴角:“无事,是陵多嘴了…明知陛下爱重不夜翁主还失言。”
不管刘陵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至少田蚡觉得这话本身是没错的——对的,明知道皇上看重一个人,还言语中不小心一些,这不是没事找事么!在田蚡看来,刘陵固然聪明,以聪慧和口才在长安出名,但她在这件事上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她将皇帝当成了一个普通的男人。
“翁主,听本侯一句劝,这话本侯也不会多第二句嘴…皇上是天子,可不是世间普通男子。男子对自己的女人,即使是再严厉也是有些忍耐的,大概也是如此,翁主觉得玩笑一二也并无不可。”就如同刘陵对其他交往过密的男人一样。
叹了一口气,田蚡才接着道:“可皇上呢,这世上只有如他的意的,和不如他的意的。若是女人不如他的意了,他想的可不是教训,而是不要了——皇上会吝惜一个女人么。”
田蚡说到这里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厚道,收了人家田产就这样认真,要知道这些话他是可说可不说的。甚至,说出来反而会得罪人。
“本侯也知道这话不好听,只不过真话总是不好听的…人呐,总得站稳自己的位置,翁主说呢?”
刘陵脸色发白…理智上来说,她知道田蚡说的是对的。但有些事情不是正确就能被人接受,如果她只是派来长安的一名间者,她应该能够理智一些看这个问题,最终接受田蚡的意见。
但,来到长安数年,这个漫长的计划里一切已经变味了。
她是淮南王主,因为聪明貌美所以被父亲选中来到长安。如果不是这样,她就只是淮南国王宫中一个普普通通的翁主罢了!她的母亲甚至不是王后,只是王宫中一名普通的美人…她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个国家的最顶层。
而现在,这些都不过是她的日常而已。
数年时光,数年心血,她成为了长安有名的美人,许多大人物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她周旋于众人之间,由此获得想要获得的人脉、讯息。至于背后的心酸,则是被光鲜亮丽的妆容掩盖。
其他的也就算了,这件事里唯一的意外是,她真的爱上了被当成是重点目标的皇帝。
“武安侯说得对…”这几个字几乎是挤出来的。
田蚡听了也是一笑,眺望着草场边际,一时不经心,一些话就流落了出来。
“前些日子就和翁主说过的…不夜翁主贵.不.可.言呢,本侯还以为翁主能记住。”田蚡虽然赋闲在家,但常常出入未央宫围着刘彻打转。他又擅长揣摩这些,时间长了自然品出了一些意思。
刘陵本来尚在失魂落魄当众,忽听田蚡这样说。先是怔了一怔,然后她那算是颇为聪明的脑子飞速转动,在千丝万缕中抽丝剥茧,抓住了一个此前一直被她忽视的线头,一瞬间福至心灵!
“不夜翁主!她——”刘陵想说什么,但在话出口之前自己先止住了。然而她的震惊是一点儿都不少的,此时大脑中一片空白。
田蚡见刘陵如此,一下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这可不是能随便说的。若是刘陵自己发现的,那自然不关他的事。可若是经他的嘴透露给她了,他就要担上一份干系!皇上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知道恐怕也会埋怨他呢!
于是连忙否认:“翁主说些什么呢,本侯可什么都不知道…翁主也别猜了,多提不夜翁主也没什么好处…”
说着抓着缰绳勒了勒马,竟是转身要走了。
刘陵并没有拦着他,她知道拦也没用。而且那番自我表白充满了欲盖弥彰的意味,她听不出来就是傻子!
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
“我可真傻!这不是明摆着的么!一开始就该看出来才是!”回到居所,刘陵自言自语,到最后竟笑了起来,只是笑容中有着旁人不懂的苦涩。
“翁主…”贴身婢女不懂发生了何事。
刘陵枯坐于房中,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关于自己和那个天下最尊贵男子的一点一滴。不得不承认,有些东西其实很早就有显现了的,只是她没有注意而已。
刘彻对陈嫣的特殊可以说是有眼睛的都看的到!只是因为这种特殊开始的太早了,甚至可以追溯到刘彻还是太子的时候!那个时候陈嫣还是个孩子而已。身处其中,自然而然会将这种特别想到别处。
或许是做给别人看的,毕竟当年先帝托孤之事众人皆知,如此表现也侧面显得孝顺。
也或许真拿陈嫣当女弟了…两人虽然只是表亲,可陈嫣从小在未央宫长大,还和刘彻一起读书。天长日久相处,只怕只有太后所出的几个同胞姐妹才可以相比。爱惜一些这个从女弟怎么了?
真要觉得这反常,还不如先看看先帝!陈嫣于先帝同样不是亲生女儿,只是一个外甥女而已。但论及所获得的宠爱,先帝的儿女没有任何一个可以与之相比!
随着时间变化,当年还是孩子的陈嫣也长大了,长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女子好像就是突然长大的,之前还是个孩子呢,去年行了及笄礼之后,去了丫髻,开始梳少女发式,大家就忽然发现:不夜翁主长大了啊!
然而人的固有认知是没办法像女子成长那样快的,因为之前从没有乱想过,此时自然也不会乱想。
抛开之前的认知,只看现如今刘彻对陈嫣的种种…这几乎是明摆着的了!自此,之前的很多事情也有了解释。话说,对于一个女弟何至于到那地步!刘彻又不是没有同胞姐妹!
对于刘陵而言,她更能想到自己在刘彻面前连着碰的两次壁,似乎都是因为陈嫣而起呢!
“可笑!枉我刘陵自诩聪明,却连这也没看到!”一豆灯火晃动,刘陵凄楚一笑。
她心中的凄楚既是因为看清了自己在刘彻面前无足轻重,也是因为她所爱的人却明明白白地爱着另一个人——或许后者给她的打击还要更大。
毕竟前者很早时候就隐隐约约能够察觉了,只是自己总视而不见罢了。而后者…刘彻的薄情,刘陵从很早就开始看出了,他不是一个女人留得住的男人!女人对他来说只是权力的附属品——他因为手握巨大的权力,所以天下女子都能够得到。反之,那些美丽的、尊贵的,普通人难以染指的女子全都是他的,也明明白白地炫耀了他的权力。
这样的认知足够让人绝望,但刘陵至少还有一点儿东西可以抓住。是的,他并不爱她,可他也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子,她得不到的,别人也得不到。于是,她就可以一直仰望,假装自己并不是一点儿机会也没有。
现在,最后一点儿东西也抓不住了…说起来,她的人生还能够抓住什么呢?从小来到长安,抛下家人、抛下属于一名王主的尊严、抛下本来可以拥有的‘普通人生’,得到的是父王口中的‘大业’。
而身处其中,‘大业’实在是太远了。
她就那么点儿虚妄的想象了,然而她虚妄中都不敢要的东西,刘彻竟将它亲手给了别人!
原来他不是不会给,只是不会给她而已。
闭了闭眼睛,待刘陵重新睁开眼,目光有了仇恨的色彩。‘哐当’一声,身前小案上的摆件被一下扫到了地上,其中有一个圆盒子还滴溜溜地滚了好几下,撞到柱子才停了下来。
“陈嫣——”这两个字几乎是牙缝中挤出来的!
“既然已经如此好命,什么都有了,为何还要与我争!”
刘陵很早以前就知道长安有一个不夜翁主,知道她独霸未央宫的辉煌事迹。虽然这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但她依旧免不了艳羡。父王在往长安送上朝贡之物的时候甚至都要专门打探这位‘不夜翁主’的喜好,这对淮南国王宫中的她来说是不可想象的。
世上真有那样命运十全十美的女孩子么?从一出生起,就是大汉最尊贵的贵女之一。母亲是长公主,外祖母是太后,舅舅是天子,没有公主之名,但实际上连公主都只能仰望!
而她来到长安的时候,其实先帝已经驾崩,陈嫣的位置似乎从巅峰滑落——她当然还是大汉最尊贵的小姑娘之一,但与之前‘独霸未央宫’的独一无二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但很快世人就知道了,不是这样!这个小姑娘独得帝后喜爱。
她其实不是一直留在长安的,每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长安以外的地方。甚至在长安的那一半也不总是呆在长安,而是去了阳陵邑。但只要在长安,她就是众人追捧的对象!
刘陵在陈嫣身上看到了一个大汉贵女身上最美好的一切,有着权势厚重的背景,保证她一生顺遂富贵。她的成长不会有任何拘束,可以去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这样的女子当然会让一些人颇有微词,但不要紧,这些人终于还是要臣服于权势之下。
就像大汉的公主们,不是她们迁就男子,而是男子们迁就她们!
陈嫣每天都那么快乐,玩的时候痛痛快快,与人相交也是合得来就行,至于合不来的,丢开就是!而这,对于周旋于各方的刘陵,是不可能的。
而如今,她还得到了另一样刘陵求而不得东西,帝王的垂青。这个时候刘陵比平常还要敏锐千万倍——或许是她爱着刘彻,所以能够更加接近真相。
让她嫉妒到心脏发紧的并不是刘彻喜欢陈嫣,刘彻虽然是女人留不住的男人,但他是可以喜欢上一个女人的,或者说‘感兴趣’…刘彻此前对她不也很感兴趣?若是只是对陈嫣的兴趣更浓,这有什么的?
让她嫉妒的是,刘彻喜欢陈嫣,却没有向陈嫣伸手!
君王想要得到算什么?身为君王,贪欲比普通人还要来的强大,终其一生,他们可以说是贪得无厌!
明明想要的要命,却无法伸手,将自己困在进退维谷的困境之中,这才是最可怕的!
这个时候刘陵倒是想到了那位‘不夜翁主’曾经说过的一句‘名言’…她有一些话流传在外,毕竟她的确是贵女圈子里的明星人物,同时还在学者圈子里颇有名气。
“世上苦处,最苦不过求不得、已失去!”
谁能想到,得到了天下的天子也有他的‘求不得’,而他偏偏宁愿忍受这种求不得!
每每想到这一节,刘陵就觉得一颗心在火中炙烤——她的嫉妒已经快要将她逼疯!
“翁主…”将散落的物品重新收拾好的婢女实在放不下,担忧地看着刘陵。
刘陵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难看,重新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调整好。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又是那个见人三分笑、没有一丝不妥的淮南王主了!她看向自己的贴身婢女,道:“将我的印章拿来,再将父皇盖了印的帛书取出。”
“唯!”婢女很快将东西取来。
刘陵来长安也不是一个人独自来的,同时被撒到长安的还有一些没那么重要的,以及埋在暗处的钉子。这些人有的是低级官员,有的隐于市井!后来数年,这些年陆陆续续来的愈多了…就像淮南王的野心一样,仿佛是原野上的野草。
另外,还有一些人不是淮南王派来的,但经过刘陵以及安插在长的钉子的拉拢、收买,也能够为淮南王所用。
这股力量是以淮南国的势力和财力为支撑建立的,现在织成了一张网,并不算是小势力了!可以说是刘陵父王淮南王刘安数年心血!
若要动用这股力量,原则上只有淮南王刘安本人才行。但刘安人在淮南国,长安的事情很多时候都是鞭长莫及的。而机会稍纵即逝,某些时候就得给长安这边的指挥者一些临时决策之权力。
其实刘陵并不算是刘安在长安这边安排的指挥者,刘陵虽然聪明,当年来的时候却也只是个小姑娘,刘安可没有那么大的心,这么大的担子就压在她的肩上。再者说了,刘陵做得好一个间者,并不意味着她能做好一个统领全局的指挥者!
不过刘陵的身份又着实特别,她是刘安的亲生女儿,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就是刘安在长安的代理人了。别的人都有可能敷衍懈怠,甚至背叛刘安,唯独这个女儿不可能!毕竟刘安若是倒了,其他人都有一线生机,撇清也不是不可能,但刘陵是无论如何也撇不开的。
这样的刘陵自然被授予了一些特权,比如说监督这股力量、直接和刘安沟通一切任务之类的。而在几种特权中其中有一条,就是她可以在她认为有必要的情况下动用这股力量。
这当然是有限制的,不能随便乱用。
刘安给了刘陵三张盖了他私印的空白帛书,她可以在紧急时刻写上内容,从而动用那股力量。
刘陵执起毛笔,几乎是没有犹豫地在帛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命令。
旁边的贴身婢女是从淮南国一起来的,和刘陵几乎从小一起长大,忠心不用怀疑,平常对刘陵也从来是服从。此时将帛书中的内容看在眼里,却有些欲言又止。
“翁主…这可是大王留给您十分紧要时使用的…”婢女能看懂帛书内容,因此产生了很大的疑惑。就算她原本不太懂外面的事,这些年随着刘陵进进出出也明白了一些。
至少、至少她并不觉得帛书中刘陵的命令和大王所说的情况紧急有关…甚至她都不觉得这件事对大王和翁主有意义。
想到刘陵从白日回来就有一些奇怪,她心里更担心了…翁主该不会是失了魂了吧?
“怎么,你要教我做事不成?”刘陵瞥了婢女一眼,目光中有着警告。
婢女立刻拜到在地:“无、无,奴婢绝无此意!”
她很快什么都不说了,或许翁主确实有些不对劲,可那又如何呢?翁主就算违背了大王的命令,她也是大王的女儿,轮不到自己一个小小婢女来说话。这些贵人对于他们奴婢来说就是天!她做了忠仆也不会有好处,反而会丢掉性命也说不定!
“行了,将这帛书寻个机会递出去!”刘陵吩咐下去。
说实话,就在刚刚婢女说完话的一瞬间,她也有一瞬间的心虚和动摇!
帛书上写的东西很简单,让长安城中这股力量动起来,给陈嫣找麻烦!这种麻烦是两方面的,一方面打击陈嫣的名誉,另一方面则是动陈嫣的生意。
是个人都是要在意名声的,更何况她听说陈嫣在阳陵邑做了许多好事,什么给贫苦人施粥、给穷人看病不要钱。在刘陵看来,陈嫣就是一个极重视名誉之人。
打蛇打三寸,要是不痛,打它做什么!
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陈嫣的生意,陈嫣喜欢经营商贾之事也是出了名的。不过大家一般不会大张旗鼓地提罢了,毕竟商贾地位低下是一直都有的事情——话又说回来了,商贾低贱没错,但哪个贵族家没点儿商贾产业呢?
动用父王的这股力量做这件事她当然会心虚,因为她很清楚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并不是出于‘公心’,纯只是为了泄愤而已!
被嫉妒的毒蛇噬咬着内心,她觉得自己非得做些什么不可,不然就要痛苦的死掉了!与其这么死,还不如痛快随心一回——从来到长安之后,这是她再也做不到的事情,她只能千方百计地谋划、小心翼翼地算计,不能停下来。
所以短暂的心虚和动摇很快被她抛诸脑后,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经被一种冲动支配!这个时候让她拖着陈嫣同归于尽都行!
她甚至有一种冲动,现在就冲到皇后陈娇的宫苑,将一切都抖落出来——你的丈夫并不爱你,但却深深地眷顾着你最最宠爱的妹妹!
到时候会有一个女人比她更加痛苦,同时,她知道陈娇的性格,这个女人绝对会闹的天翻地覆!
毁掉一个皇帝的隐忍,去他的‘求而不得’,将一切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到时候会怎样?
刘陵忍不住恶意地想:到时候就别想安宁了!
之所以没有这样做,是她想到这样的后果大概就是陈娇大闹,然而她闹有什么用?说起来还是娥皇女英的佳话呢!皇帝想要得到的东西,真的动手了怎么可能得不到!
这样或许会毁掉一些东西,但到底最终的东西不是刘陵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