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蒹葭(8)

五月属恶月,盖因潮气、热气蒸腾,毒虫出没,人易患恶病。

春天是大汉长安城贵族交际活动最多的时候,这个时候惠风和畅、不冷不热,不管是在家,还是出门踏青,都是很合适的。但一进入五月就不一样了,虽然不是正式的夏天,但也够热的了。

长安虽然属于北方,但是在这个时代也是很热的!应该说,公元前的中原大地基本上都很热!

所以这里才会生活着犀牛、大象、鳄鱼之类的动物,密林仿佛是热带雨林!

也就是人类活动增多,再加上气候周期性变化,这才有了后来的样子。

到了这个时候,贵族们就会减少各种宴饮活动…毕竟冬天的时候还可以烧炭用以保暖。可天气一热,那就真没有办法了!冰?此时的民间藏冰还没有兴起,只有皇家才能组织起人力物力来大量藏冰!

很多贵族、豪强、大商人倒是有钱,但他们眼界所限,根本没有想到还有藏冰这件事!(事实上,就算是想到了,以这个时代藏冰的技术,损耗也会相当感人。)

天气一热,谁爱出门?现代人会说‘蝉在叫,人坏掉’,古人连个电风扇都没有,自然就更辛苦了!

最靠谱、最舒服的,大概就是搬到山上去住——但那不也是宅着么?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宅而已。

不过宴饮活动减少不意味着没有,总有些人会在这个时候举行各种活动,比如说长安城中著名的‘交.际.花’淮南王主刘陵。她可是忙着结交长安各方人物,怎能因为到了五月就闲下来!

淮南王主刘陵在长安刺探各方情报是有淮南国在背后支持的,自然不会吝惜一点儿排场。刘陵自己在长安尚冠里就有着一所极其奢华庞大的宅邸,她每每在此宴请一些重要人物。

淮南国还会定时送钱来长安,所以刘陵在长安的活动不止不会敛财,反而是要大手笔撒钱——有些大人物不见得是被美色所诱惑,毕竟美色这玩意儿在各种交易中向来只是添头而已!原来能成的事情并不会因为没有美色交易就会停止。而原本无利可图之事,也很少因为美色的加入就变得容易起来。

这座尚冠里豪宅还引入了一丛活水,挖了一个颇大的池塘,池塘上则是修建了水阁。而这水阁就是预备着夏天使用的,这时候天气渐热,没有冰的话也就只能水来降温了。

今年天气古怪,热的更早,水阁便早早被启用了——到处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地板反复擦洗之下锃光瓦亮,然后铺上一层又一层的席子。整个水阁四周都是大敞四开的,只是悬挂着竹帘、帷幕之类。

等到池塘上吹过轻风,吹到水阁之中的时候已然凉爽…早就被空调养叼了的现代人可能没感觉,但对于古人来说,这已经很舒服了。

刘陵本身就是贵女,品味自然不错,整个水阁装点得十分雅致。

来赴宴的客人见到,也会暗自点头。对于他们而言,什么样的美女得不到呢?齐姜、楚娃、燕姬…全都是伸手可得的。但像刘陵这样有着贵族修养,和他们完全是同一个阶层的,甚至比他们阶层更高的佳人,这就难得了!

他们的夫人或许可以达到,但如他们贵门所出的夫人往往端庄恭谨,哪有丝毫趣味!

刘陵借着招待宾客的机会与交往密切的武安侯示意。

武安侯正是因为太皇太后与皇帝斗法,而被波及到的田蚡,此时他已经被免官职好一段时间。只不过因为他是当今天子的舅舅,圣眷依旧是在的,有眼睛的人都看的出来他迟早有一日要重新出头,所以依旧奉承者众。

田蚡这个人爱美色,既然淮南王主送上门来了,那不要白不要啊!再者,通过刘陵他确实从淮南王那儿得了不少好处。

见刘陵于席中示意,便饮下一杯酒,做出不胜酒力,要回避更衣的样子。

“诸位慢饮,本侯先、先更衣一番…”果然搀扶着他的府中奴仆和领路的婢女立刻带着他走,目的地显然不是更衣之处。

这是府中一处相对僻静的小院,院子不大,却相当精巧——田蚡并不是第一次来,见到小院中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奴不以为意。他们都是哑巴,就算看到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送田蚡来的奴仆婢女在门口就停住了,田蚡整了整衣襟,这才背着手走进去。

到了正屋见到隐隐约约的亮光,屋子里头显然有人。推门进去,果然是个打扮的极入时的美人儿。

田蚡大笑,赞叹道:“翁主果然好客!”

说着毫不客气地坐下,享用起桌上的美酒佳肴,显然不是第一次如此了。

刘陵对此也没有什么不适,反而主动执酒器与武安侯田蚡斟酒。微笑着道:“武安侯是贵客,自然是不一样的!”

灯盏之下的田蚡并不让人讨厌,相对来说刘陵还比较喜欢他呢!她在长安要与各种人交际,并不是每个人都讨人喜欢。田蚡别的不说,至少只看脸的话也是个美男子了。

他和当今太后有些像,当今太后是凭借容貌做后妃的人,怎么也不会差。

田蚡饮下美酒,正是心情舒畅的时候——有权势的男人喜欢美女,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炫耀权势!美女本身就是一种证明。而现在,一个诸侯国的刘姓王女臣服于他,而且还是个出了名的美人,其心情不言而喻。

伸手托起这位淮南王主的下巴,田蚡笑了起来。另一只手则是抓住刘陵的一只小手,不住地摩挲,微微用力将佳人揽入怀中。在刘陵耳边低声嘿嘿笑道:“翁主今日有何事寻本侯啊?”

说实话,田蚡有一个既是好处也是坏处的地方,那就是面对他认为的‘下位者’,永远是不加收敛的样子,可以说是过于直白了。

他既然认为刘陵已经受制于他,任他揉捏,言语之间自然相当直接,没有任何修饰的意思——他这个人这样做还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呢!

田蚡其实很能放低身段,在他地位低下的时候舔上位者向来舔的认真。真正厉害的在于,他并不觉得舔的委屈,他是个典型的‘丛林化’人物,在他的观念里,地位低又想出头,那就应该舔!

相对的,若是他的地位高了,那么别人舔他也是应该的。若是别人不舔他他反而觉得奇怪,甚至因此报复人家的时候也是理直气壮的——报复并不少见,但报复地理直气壮的就少见了。

刘陵微微垂下头,她知道自己的优势,怎样才最动人早就是了然于心的事情。柔柔道:“父王一直怕陛下对淮南国有误解,这才派遣小女来到京城…只是如今小女见不到陛下,实在是担忧…”

这话就说的虚伪了,但两个当事人都是不在意此事的。

淮南王刘安到底是个什么想法,难道田蚡不知道?事实上,当初刘安来到长安觐见,重点结交的人物就是田蚡!当时天子虽然依旧称得上年少,可以一个后宫佳丽无数的成年男子来说,后妃们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还是太让人浮想联翩了。

皇位是非常诱人的,大多数人会慑于礼法、军事等方面的威慑,也只能想想而已,但总有极少数的人会尝试着搏一把,说不定自己就是真龙天子了呢!可别觉得好笑,历史上只有失败了的才会显得傻,毕竟在后人看来,条件什么的都不成熟,这么做无异于自寻死路!

而那些成功了的人,后来者不太会记得他们的僭越。

刘安有想法,并且付诸行动,这是少数事件,但发生了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而真正坚定刘安想法的契机就是当今天子没有子嗣了,毕竟,若真没有任何弱点,正常智商的人也该知道就是想做什么,也做不到啊!

没有子嗣就意味着皇位要旁落,虽然从血缘上来看天子的兄弟们才更具有竞争力。但真到了那个时候,场面混乱起来,一点儿竞争力算什么?还不是能者居之!

可别小看了没有儿子这件事,没有儿子对于一个君主来说打击是巨大的!历史上皇帝无子只能从旁支中选出合适人选继承大统的,有哪个少得了一场政变?封建制度成熟稳定的时期尚且如此,更不要说秦汉时期了!

而最近,天子得了一个公主…公主当然不能继承皇位,但有了公主就说明皇帝是没有问题的,后面公主皇子会不断降生——不出意外的话,天子的正统继承人是迟早会出现的!

在一个皇帝有儿子的时候,皇位继承人只会在皇帝的儿子中间诞生!这是如今已经形成共识的。春秋战国时期倒还有兄终弟及之类的把戏,但有什么好结果吗?

兄长和弟弟的孩子理论上来说都是国君的儿子,也就是说都有继承权!取得继承权的那一支是一定会遭到另一支的攻击的。到时候要迎来的就是无止境的内斗消耗了!事实上,春秋战国时期就有因此国力衰退的例子呢!

当今天子有了孩子,就算是个女儿,也一定程度上安定了人心。可这对于远在淮南国的刘安就说不上是什么好消息了,从接到这个消息起,他就有些摇摆不定——现在是逼他做选择啊!

过去,他可以用天子无子来说服自己,下定决心为日后筹谋。从这个角度想,可以大大降低心理压力,这都不是篡位了!只能说是合理谋划。

既然天子无子,那么姓刘的都是高祖子孙,凭什么就不能轮到他呢?说起来这位淮南王刘安在宗室成员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了。一方面将淮南国治理的井井有条,另一方面还有优待人才的美名。

依靠淮南国的财力,刘安网罗了诸子百家各方人才,这些人一起研究,弄出了不少发明——传说中豆腐就是刘安炼丹时意外弄出来的,同样被安在刘安身上的小发明还有不少呢!

这里面有真有假,就像后来的张骞。凡是有西域传来的植物总是会被附会到他身上,一开始还有人信,后面大家笑笑也就得了。不过之所以有这样的附会,必然是有本而来的,张骞本身确实引进了不少外来的植物。

放到刘安这里也是一个道理,弄出了不少新东西是没错的!

不过相较于这些说不清楚真假的‘新东西’,还是《淮南子》这部书最有名!而这部书正是刘安领导手下人才们编订的。

他们这些刘氏宗亲,别管性情如何,大多却是有些才能的。刘安也不止是自我感觉良好,他是真的在宗室、民间都有一些声望的。真要是当今天子无子,未尝没有争一争的机会。

但现在情况就不一样了,心知肚明不出意外的话,天子会有自己的正统继承人。这个时候再觊觎那个位置,无异于谋反啊!其心理压力不能同日而语。

但真就这样放弃了,这也很难做到。且不说谋划了这么久,投入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心里舍不舍得放弃。就说想了这么几年,这早就成为刘安盘踞于心的一个欲.念了。

登上至高无上宝座的诱惑太大了,这几年他又没有去压制这方面的欲望,时间一长,这欲.念便膨胀了起来。变得强大无比、如影随形,仿佛附骨之蛆!

他的心里只要想到这件事就头脑发热,根本想不了别的——这有什么的,普通人见了一大笔钱都要上头,何况这是‘天下’!

利令智昏,即使知道这条路的危险,知道相比起成功更可能的是万劫不复,还是没办法说放弃就放弃。

所以哪怕是知道天子生了一位公主,淮南王依旧没有断了长安这边的联系。应该说,一切纠结只在刘安心中,而对外的种种动作都是照旧的。

田蚡也知道淮南王刘安的心思,面对淮南王刘安的时候他表现出支持刘安的样子,而现如今和刘陵勾勾搭搭,并且通过刘陵持续地从淮南王那里收取好处,也正是因为此。

但这不代表田蚡内心是这么想的!

凡是有脑子的人都应该知道,别人可能背叛当今天子,像田蚡这样的外戚也不可能!外戚的尊荣始终是依赖于皇帝的,帮着刘安上位,结果会比现在更好?

难道还想混个从龙之臣不成!

那也不会比现在的‘武安侯’更加尊贵了!

一直和刘安勾勾搭搭,一方面是广结善缘,对于能给自己带来好处的人田蚡一向不吝惜给个好态度。至于会不会真的去做什么,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另一方面,也确实有些广泛投资的意思。

还是那句话,天子没有儿子底下的人就不能安心,难免多方下注。事实上,田蚡也不止是下注刘安一个!说起来他的夫人正是燕王王主呢,他和燕王一系的关系自然更不简单。

“翁主原来是担忧此事!”田蚡大腿一拍,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刘陵,想来是刘陵没有办法了,想通过他多多接触他那皇帝外甥。

“这事儿容本侯想想…”他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并不是这件事真的有多难,只是田蚡此人可没有白干活儿的时候。

刘陵交际的人中田蚡算是比较让她喜欢的,但就是这样的田蚡也有厌恶的地方——那就是贪!田蚡这个人的贪几乎是毫无底线的!

不过也就是这样,她和她父王才能和这个外戚走的如此近。一般的外戚她都是没有尝试接触的,因为她知道接触了也没用,这些人的利益是和天子绑定的!就算不是当今天子,也至少是孝文皇帝一脉,怎么也轮不到淮南王!

田蚡足够贪,所以只要给足了好处,哪怕他对刘安刘陵的心思心知肚明,他也不会发声!甚至会暗中帮忙。他或许觉得这些事不足以帮助刘安密谋成功,但对于刘安刘陵来说就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应该说,这场交易的双方都以为自己看透了对方,并且已经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中。

刘陵见田蚡如此表现反而安定下来,因为只要给够了好处对方肯定是会答应的。

“听闻武安侯在长安附近的田产零散…说起来小女在长安附近也有田产,刚好能使武安侯的田产连起来。”说着刘陵还可惜道:“小女这田产太小了,纵使留在手中也无甚大用,还不如赠与武安侯,也算是成人之美了!”

“哦?竟有这样的事?”田蚡眸光一闪,竟是立刻感兴趣了。

长安附近的田产早就飙升到天价了,然而重要的还不是价格,而是有钱都没地方买!长安周边的田产绝大多数都握在了贵族手中,只有少数零散分布于关中小地主、自耕农。

这些大贵族们若不是遭逢天大的意外,比如抄家灭族什么的,谁会出卖长安附近的田产?

所以除非强抢,不然想要搞到面积稍微大一些的田产可是很难的——然而想在天子脚下用强,这又是另一个笑话了!真当御使大夫、廷尉这些人是摆设吗?汉初起就休养生息,但那是对小老百姓的!

说到对官员、对贵族,汉初的几个皇帝真是足够狠心!看看汉初起到后来的彻侯最后还有几个吧,好多都是犯了错处被抓住,然后就被夺爵了。都说刘氏寡恩,这大概就是原因之一。

田蚡是长安城中的新贵,而且是最新的那种!在王家姐妹进宫前他是什么人?不过是小混混之流,饱饭都不一定混的上!而等到王家姐妹走了鸿运,他也跟着沾光。但这个时候他也只是谋了一个小小的郎官位置,混到了官僚阶层,可要说因此显赫起来,那是绝没有的。

真正得势也就是他外甥登基,姐姐成为太后。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开始接触到过去接触不到的东西——那些属于顶级贵族的东西。

田产这么个东西,他底子还是太薄,别的地方的也就罢了,长安附近确实捞不到多少。

然而此时田产就是财富地位的象征啊!经商一般情况下是比种地赚钱的多,但在传统观念里只有土地才是可以子子孙孙不断传承的,才是真正的财富!哪怕是商人,在手上钱多了之后第一选择也是买地…这在华夏大地上会是几千年都无法动摇的习惯。

以田蚡如今的威势,即使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也很容易得到。田产,看似不值那么多,但确确实实挠到了他的痒处。

他也没有故意推让,没有什么犹豫的就接受了这份‘美意’。与此同时,他也就应下了帮刘陵牵线搭桥的事儿。

“翁主勿忧,你心中所想最好还是亲自与陛下去说——陛下决定这几日去上林苑避暑,到时本侯也同去,带着翁主车马并不是难事。”田蚡大包大揽。

刘陵达成了目的,更加殷勤了。一边给田蚡斟酒,一边笑着道:“说起来长安的田地越发难得了呢!小女本打算多买入一些的,不然太少了也送不出手,送到武安侯手上岂不是笑话?”

“却没有想到这样难!当时还有一块田地也是差不多的地界,只可惜被不夜翁主抢先到手——我倒是想与不夜翁主商量能否相让…说到底不过是一小块地罢了,以不夜翁主之身份,何须在意这个。”刘陵故意露出可惜的神色,“唉!却没想到根本没有门路见不夜翁主。”

“到底是不夜翁主呢,与我们这等是不一样的。”语气轻轻的,带着一些讽刺。

田蚡瞅了瞅自己身边这个美人,忽然笑了起来——他从年轻时起就因为一些小聪明被自己的姐姐认为是有才能的人,甚至他自己也这样以为。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此,这就见仁见智了。但至少他对于人心的揣测有一定的心得,这却是真的,不然王家这一脉的外戚也不少了,凭什么就他一个姓田的拔得头筹?

他一眼看出了刘陵的真实想法,大笑之后意味深长道:“不夜翁主确实贵不可言!翁主这样想倒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