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已经是宫门要关闭的时候了。
陈嫣拒绝了自家姐姐的挽留,离开了未央宫——她果然还是不能在这个曾经的‘家’安寝,这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目送陈嫣离开,陈娇也是叹息:“阿嫣这个丫头就是这样,从小就认死理,大舅驾崩后她再也不愿意留在未央宫了。”
刘彻在旁并不说话,眉毛却垂下了一些。事实上,相比起陈娇这个做姐姐的,他可能了解的更多。因为在当年那件事上,他才是旁观了整件事的人。
他知道不只是父皇待阿嫣如同自己的亲生骨肉,阿嫣也视父皇为真正的父亲!当年那声‘阿翁’还言犹在耳呢!从那个时候他就真正明白了。也是那个时候他才知道,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的时候和外界的任何东西都无关!
所以没有血脉传承的父皇和阿嫣才能成为父女,而在那之前他只以为他们是‘像父女’而已。
宫廷这个地方,因为充斥着最极端的权力,所以这里也能诞生出两种极端。这里的人本该是最亲近的,因为他们是夫妻、父子,但权力让一切异化,人与人之间的关连可悲而可鄙!这就是一种极端了。
而另一种极端恰恰相反,原本没有关系的人也能感情深厚的不可思议。
也对,这里生活着的人什么都不缺了,不提对于权力的向往,在别的时候他们完全可以不顾虑任何,只是凭喜好行事。这样一来,反而纯粹的可怕。以他父皇和阿嫣为例,他父皇什么都有了,能图阿嫣什么?所以真的只是爱她如爱自己的孩子。
同样的还有阿嫣…她和陈娇一样,都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孩子,其他人孜孜不倦渴求的都是她们唾手可得的。当然了,她还是有可能渴求着来自天子给予的权力的。但刘彻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说出了这个结论。
以一个皇帝的多疑来说,这简直是仅次于太阳从西边升起的稀奇事!
只能说,一个人少年时代经历的事情是会深刻地影响这个人的,刘彻恰好在他少年的尾巴旁观了一场足够影响他的别离。
他至今记得当初阿嫣的一切——真奇怪啊,当时的他虽然深受震撼,但过了那个时候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是的,那对于他来说无疑是一件非同一般的事,可非同一般的事身为天子不是天天都会遇到的吗?
他根本忘不了,每每陈嫣那双幼小的眼睛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在他百无聊赖、称孤道寡时。
他身边围绕着一群人,却像是只有自己独一个。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莫名想到,他大概更像是一个皇帝了。
阿嫣当时为了不打扰父皇休息,更为了不让父皇担心,哭也是无声…甚至无痕——她低着头垂泪,而且绝不眨眼,这样眼睛就不会顺着脸颊流下来。
直到现在,刘彻摸到手背的位置,依稀还记得当年眼泪打湿一小片皮肤时的滚烫。轻微的烧灼感现在还会出现…当然了,他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一点儿错觉。眼泪本身就不烫人,更何况过了这么多年。
人的感知是很奇妙的,有的时候记忆也消退了,唯独当时留下的感觉不会变化,反而能够越来越深刻——因为人本身会一次又一次强化这个!
刘彻决心待陈嫣好,一开始并没有这么复杂!甚至最开始的时候他对陈嫣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这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另一方面他也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父亲将国家交给了自己,但自己相比起父亲的另一个孩子,简直不值一提!
宫廷之中谈父子情是很可笑的,这也是刘彻很早就明白的道理…但人类是有天性的,特别是那时候刘彻还年轻,远没有后来磨练出的心肠。事实上,当父皇为他扫平一切障碍,为此连周亚夫这样的重臣也是手起刀落…为他遮风挡雨的时候,他是不可避免地孺慕自己的父亲的。
对于孩子来说,父亲就是英雄!当他的父亲以一种绝对的气势保护他、教导他,就算是之前已经明白宫廷之中亲情靠不住的刘彻,也会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内心升起自己也不明白的感情。
但在最后关头,事实仿佛当头一棒,迎头来的一盆冰水让他知道:你得到的并不是父亲的爱护,只是父亲出于责任的行为。而他想要的那些东西,早就被另一个人轻松摘得了!
人类是掠夺型的生物,自己喜欢的东西是不能与别人分享的!同胞手足尚且会为了争夺父母的注意力有这样那样的小问题,更别提从小被当成是皇帝培养的刘彻了!他才是真·小皇帝…汉家培养继承人的时候都很强调攻击性这一点,刘彻从小就学会了想要就伸手去拿,拿不到就争,争不到就抢!
他对陈嫣的观感实在是太复杂了,正是因为这种复杂,他才不断被这个明明幼小的孩子牵扯注意力。甚至在几年之后,这个孩子长大,他依旧会被这种复杂的情感所影响。
爱一个人不可怕,刘彻是天子,想要就可以去拿!恨一个人也不可怕,同样的,他可是天子,毁掉痛恨的本身就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怕的是,爱与恨都不明确,又同样强烈。
想要时伸出手,然而在没有触碰时又缩了回来。
所以看到陈嫣心碎时,他才会那样。他既被其中隐含的真情实意震撼,也因为自身的复杂感情爆发。
这种情绪中他甚至会委屈——孤已经这么小心翼翼了,明明那么想要毁掉,结果却得克制自己。可就是自己这样小心对待,没办法毁灭的,却自己先要被毁掉的样子。
这算什么?
很没有道理,简直就是典型的‘巨婴发言’。可话又说回来了,皇帝这种生物,有的时候又和巨婴有什么差别呢?
然后就是父亲临终前的托付,他将她交给他照顾。
父亲将天下交给他照顾,这是他的责任,同时也是他的兴趣,天下是个大宝贝!而父亲同样将一个小姑娘交给他,这也是他的责任、他的兴趣。而且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这个小姑娘也确实是个大宝贝!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相似性都让当事人混淆了。
更进一步说,刘彻的混淆又何止这一种——父亲再偏爱阿嫣又如何?最终也越不过生与死的界限。他是人间的帝王,活着的时候拥有一切,而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最后的最后,他最珍惜的宝物还是得交给另一个人!
这种怪异的关系让刘彻进一步混淆…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阿嫣对自己算什么。是好的,还是坏的?是亲密的,还是疏远的?是自己的所有物,还是绝不能触碰的那一个?
他不知道,也正是这种不知道,才牵扯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最终连他的呼吸也紧紧拽住!
陈嫣离开未央宫的当日,刘彻当然歇息在了椒房殿。毕竟都留到这个时候了,还从椒房殿离开,到时候皇后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不管怎么说,陈娇还是他的皇后,皇后该有的东西就得有!
更何况,让陈娇丢了脸面,想也知道她是会闹的,到时候事情怎么收场?
宦官韩让在刘彻转身往殿内走的时候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立刻低下了头——这个国家的年轻帝王在转身之后又回了一次头。
橙红色的晚霞已经有些暗淡了,在年轻深刻的面庞下足以留下一层阴影。从韩让的角度来看,一切是清清楚楚的。这让韩让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情,和他同一批进入宫廷成为宦官的同乡…他们的不甘心历历在目。
那是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无能为力,与此同时,还有孤注一掷的癫狂。
天边的落日总算走到了最后时刻,走投无路的余晖最后一缕也消失,天地间进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
侍奉天子就寝,剩下的就不用韩让操心了。他也是中常侍这一级别的宦官了,这等小事本就用不着他来,更何况这可是在椒房殿!椒房殿的宫女宦官自然也是殷勤的。
对于天子身边的宫人,韩让是比较防备的,他得防着有更能揣摩天子心思的新人上位。但对于椒房殿这边的人就不太在意了,都不是一个单位的,偶尔在陛下面前露露脸又怎么了?
有特意奉承韩让的宫人安排了舒服的房间,韩让也不推辞,带着自己的小徒弟也就住进去了——宦官不能生育,徒弟就和子侄差不多。而且在宫中,培养徒弟本身就是在培养属于自己的势力。等到小徒弟学出来了,就会撒到宫中其他岗位。
相当于门派子弟出去自立门派。
由此,自己这方势力才会越来越大。
相较于宫中其他权力很大的宦官,韩让本身是一个很愿意培养小宦官的人,这方面的口碑在同僚中间也算是很好的了。
此时就叮嘱自己的小徒弟:“少府那边匠作赶制不夜翁主首饰之事,你去盯着,这件事办的漂亮一些,最好是不夜翁主能够满意!这件事做得好,陛下也就知道你这个人了!将来升官才能想到你。”
小徒弟之前就有韩让提点过,知道天子的一点儿事儿——但现在还是觉得困惑。
“中常侍前些日子说淮南王主不是真仙,不夜翁主才是…可、可就算不夜翁主不同寻常也不至于如此罢!陛下也给宫中娘娘们送过珠玉锦绣之类,从来都是交代一声罢了。”小徒弟类比着自己之前就已经见识过的,脱口而出。
毕竟,从他的角度看来,此时的不夜翁主也和后宫的娘娘没有什么差别了。
韩让听小徒弟这样说,伸手便拿起房间中摆放的一柄‘便面’,狠狠地敲在了小徒弟的头上。恨铁不成钢道:“你这傻子!在陛下身边侍奉也有些时日了,怎么还是个瞎子一样!?不该看出来的看了一大堆,该看出来的却一无所获!怎么当初就收了你!”
小徒弟真正慌了神,连忙跪下,抱着韩让的腿,乞求道:“中常侍恼了便打死小人罢!只求别把小人赶走…”
在宫廷之中,永远不缺少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之人。小徒弟的运气很好,几乎是一进宫就被韩让挑中了做徒弟。就这样一步登天,一下就得到了经常在天子面前露脸的机会。
而且有韩让这样的大佬做师傅,那就等于是后头有人,至少在宫廷之中是不会有人敢随意欺负了——许多宦官为什么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其中很大一个原因就在于底层宦官生活的环境很险恶,活在底层的话那就真是人人都能欺侮。
早就有人看小徒弟走运不顺眼了,若是他失了韩让这个靠山,到时候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韩让冷冷看了这个小徒弟一眼,并没有一脚将对方踢开。
他是觉得这个学生很不聪明的亚子,换做以前的他,早就动手了!一个不甚聪明的手下,说不定在宫廷之中还会拖累自身!
但当初他之所以在众多小宦官里选择了这个做学生,本身就不是因为这个孩子格外聪明,而在于他性格不错,是宦官中难得讲良心的。不管本身是多么坏的人,也不希望自己接触的人都是毒蛇吧。
也是现在,韩让位置越来越高,这才能够考虑这上面的事。
“不聪明就要学着聪明!这宫中没有眼力的人如何能活下去?”韩让说话的语气不可谓不严厉,但却反而让小徒弟放松了下来。至少、至少说明了对他已经开始不满意的师傅并没有打算此时将他一脚踹开。
韩让的眼神再也没有平常跟在天子面前的那种‘无攻击性’,仿佛是鹰一样锐利,牢牢地抓住了小徒弟这个小鸡仔儿。
“记住,天子待不夜翁主是不同的,别拿后宫的娘娘相比!总之,事关不夜翁主的,都得当成是头等大事来对待!知道了吗?”
这个时候韩让的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柔和,听在耳朵里不疾不徐非常舒服。然而已经被吓破胆的小徒弟哪能感受到,只会一连声道:“中常侍说的都是!小的一定全都记下!”
过了几日,第一批打造完毕的首饰送来时,小徒弟才真正明白自己离师傅的眼光差了万里。
一向对这些东西懒得查看的天子(应该说对这些东西会查看的男子本就是少数中的少数),这一次天子却在知道东西打造好了后积极吩咐道:“都呈上来,让少府的人呈上来!”
小徒弟虽然惊讶,却是相当兴奋地去少府传话——他当然兴奋,这件事一直都是他在办。此时引起了天子注意,若是天子也觉得他办的好,对于他可是有着莫大好处的!
不一会儿,少府的人过来了。不过小徒弟去传话的时候也没有单独说一声,所以少府来人带了两份首饰,一个是敬奉皇后的,另一个则是指名给‘不夜翁主’的。说实在的,后者这样的活计在少府来看并不算多意外。
说起来,几年前这样的差事做的才多呢!每年都要为不夜翁主准备当季的衣裳和首饰之类,仿佛不夜翁主依旧是那个养在皇家、独霸未央宫的贵女。也就是这两三年才少了一些,大概是天子也意识到根本用不着了吧。
因为有过去的经验,少府做起来也算是驾轻就熟。
刘彻看着两个少府官员走进殿内,每个人手上都托着一只颇大的漆托盘,上面垫了一层丝帛,然后整整齐齐摆着数件首饰。真要论数量的话其实不是很多,但每一件都是这个时代的工艺巅峰,看起来真正价值连城、巧夺天工!
以皇后和不夜翁主的身份,能用太次的东西吗?事实上,就算他们愿意用,恐怕少府的匠作也不愿意打造…他们这些人也是有自尊心的,那种随便一个工匠都能打造的,用得着他们出手?
刘彻扫了一眼,立刻就能看出左手边的是给皇后的。毕竟身份不一样了,别说陈娇是皇后这一点得体现在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光是一个是妇人,一个是女郎就完全不一样了。
左手边的托盘被他轻轻放过,随口吩咐道:“送椒房殿去!”
目光投向右手边,托盘上有好几样首饰,相比起原本左手边的,显然没有那么富贵。主要强调的是少女的活泼灵动,若真的富贵荣华起来也是格格不入——她年纪摆在那里。
刘彻首先拿起一对珍珠耳环研究,这珍珠耳环的款式很简单,就是银丝弯成灯笼状,灯笼中放了一颗可以活动的金色珍珠。也因此,即使陈嫣年纪不大也适合。
金色珍珠本就不多见,这对珍珠又乍一眼看去几乎一样,这就更加珍贵了。
刘彻却不是很在意,将其挑了出来。而除此之外同样被挑出来的还有一支白玉兰花簪、一套小巧的黄金U形钗(以其大小来说,与其说是钗,还不如说是小发卡)。
陈嫣很喜欢用这种小发卡辅助做发型,所以平常用的很多。之前少府的帛画送来,她特意挑出了这种首饰。
别看这小发卡小,作用也简单,本质上就是小黑夹嘛!然而这个时代要真想做的好用又美观,那可是很不容易的!
匠作们费尽了心思,在U形小发卡本身就不大的身躯上玩花样。镶嵌珠宝、雕刻花纹、做成特殊形状,都是有的。
刘彻挑出了这三样,剩下的就不再看了:“余下的送回少府,责人重做!”
“唯!”少府的人显然对此接受良好,并不觉得工匠们精心做出来的宝贝被天子打回去重做有什么问题。只能说这种事情经历的多了,自然能够淡然处之。这甚至不是当今这位天子开始的,从先帝时就有这样的事儿了!
就算是少府有着大机构常见的迟钝,这个时候也该适应过来了。
少府的人离开,韩让才上前道:“陛下…”
刘彻把玩着那三样挑中的饰物,让人找出了三个镶珠钉宝的金盒,放好之后道:“让人给阿嫣送去。”
“是!”韩让答应得很快,答应之后就迅速抬了一下头,立刻讨好道:“陛下实在是关爱嫣翁主…小的就是有些不解,方才饰品中有一只手钏也极好,正是嫣翁主喜爱的,怎么陛下也给送回了少府了呢?”
韩让说的轻声细语,他的目的当然也不是为了挑刘彻的错处。
他所说的手钏其实是由红玛瑙、碧玉相间串成的手链,相比起如今的主流珠串,珠子要大的多。
这也是因为陈嫣的喜好…陈嫣用这种手链,更接近明清时十八子的风格,毕竟,她那个时候接触最多的也是明清风格了。
乍一看上去这手钏十分貌美,而且完全是按照陈嫣的喜好打造,实在没有打回去重做的理由啊!
刘彻轻轻哼了一声,面露出一丝得意:“你知道个甚!手钏上的玉珠看上去完美无缺,仔细看却能在穿孔出见到玉在肉中的裂痕!”
韩让真不知道这个嘛?关于这就只能见仁见智了。不过他肯定是不会犯触天子眉头这种毫无水准的事情的。所以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是他故意发问,留给了刘彻表演(装逼)的空间。
“果然是陛下,什么也瞒不过!换成是小的,恐怕就要出错了!”韩让也是久经训练过的了,即使是这样显得十分夸张的话,在他的真诚‘表演’下也显得理所当然,就是那么回事儿起来。
“那手钏如何配得上嫣翁主!”韩让对陈嫣表着中心,陈嫣可不在现场,听不到也看不到。很显然,韩让这是说给在场的另一个人说的。
果然,刘彻听出了意思,笑骂道:“你这混账!这是你该说的话?”
虽然话是这么说,却没有生气的意思。与此同时,殿内的宫人们也低下了头——有些事情在天子身边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不过没有一个嫌命长的传扬出去…显然大家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