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日,阳陵邑别馆抽调出来生产蔗糖的院子周边一直弥漫着甜甜的味道,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是一种陌生而吸引人的味道…不少人在院子周围驻足,只不过碍于规矩,不好真的进去看罢了。
王温舒对着最新一批蔗糖点点头,认可了质量:“上品,装起来!”
陈嫣找锡器作坊订做了上千个锡盒,找陶器作坊也定做了一样数量的陶罐。而且这只是第一批而已,若是后面又需要,还会追加订单。
上品的蔗糖顺利结晶成了深褐色的结晶体,捻几粒尝,是一种纯甜的滋味,和蜂蜜的还不太一样!王温舒尝到成品就知道了,掌握了这样一件‘奇货’,又要多一样了不得的生意!
相比起上品蔗糖,那些之前因为工人不熟练、工艺有欠缺而次等一系的蔗糖,其实滋味也很不错,就是卖相差了一些,味道没有那么纯而已!如果没有试过上等蔗糖,王温舒觉得这也是‘宝货’了。
两种蔗糖有不同的处理方法,次品的蔗糖被装入容积大概在十来升的陶瓮中,密封好口,存入阴凉的房间。而上品的则装进定做的陶罐,每个陶罐大概也就是两斤的分量(汉代的两斤,差不多后世的一斤)。
定做的陶罐显然精致很多,密封地妥妥当当,整整齐齐地以十二罐为一组装进木条箱,中间塞些芦花之类的填充物,就等向来卖货的时候方便交易。
至于锡盒到底用来做什么,陈嫣没有说,只说日后就知道了。
查完新一批的蔗糖,王温舒还是比较满意的,蔗糖的次品率在不断降低。次品日后估计也无法避免,但可以降低到一个能够忍受的比例。
站起身交代了负责熬糖的工人几句,然后便提着一个封好的蔗糖罐子去找陈嫣。
陈嫣此时正在安排给宫中送礼的事情…皇后马上就要过生日了,这既是皇后又是姐姐的,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当然是少不了的。
正在和身边人细细商量来着,王温舒就到了,将受伤的糖罐子给陈嫣看:“幸不辱命,翁主瞧瞧成不成罢!”
陈嫣揭开糖罐子,从中舀出糖来,果然结晶的很好,和她在后世常见的红糖没有太大的区别,就是颜色稍微深一些而已。
之前她已经见过结晶的不错的蔗糖了,但那时候成品率太低。之后就叮嘱了王温舒,等到成品率到了一定的程度再来报她。现在人来了,估计就是事情成了!
问明白了成品率,陈嫣点点头:“那倒是不错,生意能做起来了…嗯,大姐的生辰贺仪便加上一些蔗糖罢!华,添上二十罐蔗糖!”
婢女华正要记在礼单上,陈嫣又道:“不,不叫蔗糖,名字太一般了,色泽焦红晶亮,便叫做‘红晶’!”
陈嫣说完这一句才转头看向王温舒:“不错,这件事办的不错!”
虽然有陈嫣的指导,出成绩是必然的,但能够在这么快的时间达到预期,这就能看出王温舒管理上的本事了。有的时候再好的想法,也得有能干的人才能落到现实!
王温舒看起来并不在意陈嫣是不是‘记他一功’,神色有些无所谓的意思。只是从糖罐子里舀出几勺子糖在盘子里,有一点儿没一点儿的干吃。
陈嫣看着觉得可怕,立刻让人上了一些厨房新做的黄米红枣糕:“你蘸着吃罢!”
刚刚出笼的黄米红枣糕热气腾腾,切成两指宽左右的小长条,王温舒蘸满了红糖之后两口一个从,吃的好快——年轻人能吃嘛!
陈嫣在一旁也吃,不过她就吃了一个,第二个咬了一小口就再也吃不下了。她一日之中向来是少吃多餐的,所以胃口很小。
放下筷子,她又和其他人商量起贺仪来:“柿园的柿饼去年留了一批都送来了长安,大约有十来箱,便拿出两箱添入贺仪!”
陈嫣原本在齐地买了一个柿园准备搞柿饼,五年前买的,四年前柿饼就在临淄市场上上市了!甫一上市就受到了极大欢迎!
还是那句话,这个时代的人太缺乏甜味了,而人类有大多是天生爱甜的,只要甜的恰到好处,即便说不爱吃甜的,又有几个人能拒绝?
柿饼的甜比起此时一般的水果不知道甜到哪里去!此时的水果还没有经过千百年的选育,很少有味道纯甜的,大多都得带点儿酸涩味道。做成果脯之后倒是好很多,但果脯需要用到蜂蜜…那还不如直接吃蜂蜜得了!
果干是个挺好的选择,如红枣,红枣算是味道比较纯的甜味果干了。但还是不够!而红枣尚且如此,其他不如红枣的水果就更别提了!南方热带倒是有做成果干很甜的水果,但这个时代…呵呵。
这个时候柿饼一出,立刻征服了广大吃货!
不仅仅是可以直接吃,还可以打碎了之后作为配料,成为点心!就像后世的果酱馅饼什么的。因为柿饼的甜味足够,所以这么搞确实是可以的。
柿饼立刻在临淄市场上卖疯了!只要当年的柿子产量没有问题,陈嫣在齐地的那个柿园一株柿子树能产三四百斤的柿子(这比陈嫣记忆中的大龄柿树要少很多,不过古代品种不同,也很正常)。
而三四百斤鲜柿子能出一百斤左右的柿饼!整个柿园的柿子树大概在两千出头。也就是说,一年就是二十多万斤的柿饼!换成此时的重量算法,是四十多万斤,三四千石!
听起来是相当大的数量了,但是在临淄那个市场里,消化下来轻轻松松!
临淄本身就是一个一百万人口的消费市场,穷人吃不起没错,但有钱人消耗的多啊!两边一平均,这么多的柿饼一个人一个都吃不上!
更别说因为临淄发达的手工业吸引了大量商人来此贩货,柿饼是不是好东西谁看不出来?贩运到外地去肯定能大赚一笔!这些人一旦要货,真是多少都打不住!
所以齐地柿园的柿饼一开始还拉到临淄市场上售卖,后来也不用费这个功夫了,等到了柿饼上市的时候,临淄的商人就会跑到柿园那里竞价……
齐地的柿饼这样受欢迎,不刻意预留的话肯定连个柿子叶都剩不下来!陈嫣一般都会让人预留下品相最好的一些,送到长安和栌山,给自己和自家亲朋享用。
所以说,陈嫣身边的亲朋这几年都能收到一份柿饼。只不过陈嫣亲戚多,留再多也不够分,所以大家也就是尝个新鲜而已。
倒是有商贾将临淄的柿饼贩到了长安(也有可能中间转了几道手),只不过那样的量肯定不会太大就是了。长安的有钱人又那么多,能吃上柿饼的人着实不多!很多人也就是知道有这么个东西,算是比较珍贵的食物。
王温舒也喜欢吃柿饼,耳朵一下立起来了,清了清嗓子道:“柿饼?…说起来翁主怎么不在长安左近弄一座柿园啊!”
这样他就可以想吃多少柿饼,就吃多少柿饼了!
“长安左近?”陈嫣用‘你想吃屁’的表情看他。
王温舒立刻道:“就算不在长安左近,关中也行啊!”
长安周边的田价已经很可怕了!
此时各地地价不一。如偏远地区,地价往往极便宜,百钱一亩也很常见。不过这种土地往往往往比较贫瘠,开垦程度并不高。不过这些地方一般也是地广人稀的,一夫挟百亩土地,采用的是比较粗放的耕种方式,所以这种地价并不奇怪。
而关中地区,膏腴之地,且人口稠密,土地价格自然是噌噌噌地往上涨!一亩地一般在一千多钱以上,这还是便宜的。若是肥沃的那种,一金一亩,那就是一万钱了!
至于长安附近的地价,不用问,问就是上万钱!
然而更可怕的并不是价格,而是有价无市!权贵豪强把持田产,这些人除非是遭了什么祸事,不然谁会缺钱?纵使缺钱,谁又会卖地?这种情况下,有钱在长安也买不到什么地。
看看史书上记载的,一个个皇亲国戚、王公大臣的,常常就为了几百亩地,甚至几十亩地闹出人命官司,这很小家子气啊!但身处这个环境之中就会明白了,华夏有钱有权势的人都喜欢土地,然而京城附近的土地又太难得!这种矛盾存在,自然是要弄出事来的。
王温舒说到长安附近搞柿园,那还真是没办法…陈嫣也不可能为了这么点儿事去找姐姐姐夫挖墙脚,更不可能为此做出违法的事情来。
“关中?早就筹备起来了。”陈嫣撇撇嘴。
柿园有前途她是早知道的,如果有可能,柿园有多少她要多少。但现实是柿园本就少,而这少少的柿园想要等到有人卖,只能看运气。大概是齐地的大柿园已经耗干了陈嫣在这方面的运气,一直没有第二个柿园跳到她的碗里来。
陈嫣在四年前,于河东郡和蜀郡分别买了一片不小的土地做柿园,然后种下柿子树苗。每个柿园都足足有五六千棵柿子树。根据实生柿子树的生长周期,再过个三四年功夫,就能结果了。至于盛果期,那就更靠后了。
想要长安柿饼供应相对充足,那可有得等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柿饼在此时还算是比较珍贵的食物,这才有机会作为皇后的生辰贺仪被送上,不然送这个做什么?
“行叭。”王温舒啧啧了两声,又吃了一个黄米红枣糕,吧唧吧唧了一会儿。忽然道:“我这制‘红晶’的功劳也不要了,给我换一箱子柿饼如何?”
陈嫣本来在和贴身婢女商量着再添些什么东西做贺仪,听到王温舒这话,回过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来真的。
弄不清楚王温舒的想法,陈嫣只能随着他的意思含糊道:“随你!”然后又对婢女华道:“齐地买了一批品相极好的珍珠,分出一些来,也添进贺仪中。”
这个时候贺仪的单子已经越列越长,婢女清瞥过婢女华执笔的单子,咋舌道:“这样的贺仪即便是送给皇后娘娘,也少见了!翁主与皇后娘娘真是姐妹情深!就说齐地收的珍珠,那是因为与海商的交情这才得来的宝货,恐怕宫中也找不来多少那般的好珍珠。谁家得了这个,不是秘藏下来传家?”
珍珠是很漂亮的,但对于陈嫣来说和其他的宝石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因为上辈子人工养殖的珍珠已经泛滥,导致珍珠在她心里的价值比不上其他宝石。
“珍珠哪能秘藏!藏的久了暗淡无光,至于常常佩戴,那也敌不过岁月流光。知道什么叫人老珠黄吗?时间久了,珠子也就不堪用了!珍珠正是该用不该藏的。”陈嫣觉得可惜的也就是这里了,再好的珍珠也敌不过时光。
所以古代珠宝其他的都有留存后世的,珍珠却没有。时间一长,都化为飞灰了。
王温舒听了立刻笑起来:“竟然有这样的事?去年长陵宋家的人还和我吹嘘过,他家有祖上传下来的一盒珍珠,留给子孙做传家宝的…看来也是此人装阔气了。”
珍珠会氧化,这在陈嫣看来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但在这个时代可不是。这个时代的人真正见过珍珠的有几个?用得上珍珠的就更少了。所以珍珠会在数年之后‘人老珠黄’,百年之后化为飞灰,算是冷僻知识了!
好不容易讨论完了这个贺仪,就有人送来一箱子柿饼,这是给王温舒。
“这是你要的。”陈嫣指了指,示意他自便。
这可是个大箱子,王温舒直接挥挥手,让小僮仆抬到他的院子去,然后就看着陈嫣。
陈嫣被他看得不自在,问道:“你在瞧甚?”
王温舒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低声道:“翁主可曾考虑过一个问题?”
“嗯?”陈嫣点了点下吧,鼻腔里哼出一声来,示意王温舒继续往下说。
王温舒屈起指节,又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案,‘唔’了一声,“翁主让在下去监管制蔗糖之事…是不是太信任了些?”
其实从一开始的时候王温舒就觉得很不对劲了,陈嫣对他说她要制一种比石蜜好的多的饴饧,这件事教给他去办。他当时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成品会是什么,根本没什么概念。
而当他看到制作工序明明白白地摆在自己面前,开始疑惑了——这应该是属于秘方了吧?就这样给他看,真的没问题吗?
王温舒的确是给陈嫣做事,两人之间还有几年的雇佣合约在呢。但是,王温舒又不是陈家的奴隶,也不是陈嫣的亲戚,就是个不相干的雇工而已!类似秘方这种东西,是可以让他知道的吗?
回头他不在陈嫣手下做了,就算碍于陈嫣以及她背后的权势,自己不敢生产蔗糖,也可以将秘方高价卖给其他人吧?
再退一步地说,要是个端方君子也就罢了,当世之人还是很讲究信义的!那样的君子义士,估计会守口如瓶,死都不会泄露。但王温舒知道自己,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他可不是什么好人,破坏道义什么的更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道义?他根本没那玩意儿!
而陈嫣也知道他这个手下是个什么样的烂人!但即便是如此,还是让他去监管蔗糖生产了…这实在是令人不解。
“…啊?”陈嫣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王温舒的意思。一开始她其实是不懂得,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让王温舒去做这件事有什么不好。后来沿着普通人的观念想一想,在明白王温舒问这句话的意思。
陈嫣想了想,决定不和聪明人绕圈子,直接推心置腹。
“叔夜觉得,吾该如何留住身边许多人?”没等王温舒回答,陈嫣就立刻接着道:“有人以权势、武力掌控手下人。手下人若有离心,便会被惩罚、威胁、打压!就算离开了,日后也没有立足之地。”
其实这样才是最常见的,好聚好散什么的只会发生在上位者愿意放手的时候!若是这个人相当重要,掌握了自己这一方的核心机密,那真是死都不会放对方自由。
王温舒觉得陈嫣不会是这样干的人,所以才更加奇怪——那他是哪来的胆子让他随随便便就知道蔗糖秘方?难道是因为蔗糖秘方对她来说只是小事,所以无足挂齿?
这不对啊!王温舒已经见过蔗糖的成品了,所以知道这是什么级别的产品!就算是对陈嫣,这也绝不是无足轻重的!
陈嫣笑了起来:“我看不上这样的做法,这样的做法只能用来约束无见识的蠢人,有识之士用这样的办法能约束的住?”
其实也能,这个时代说到底是个阶级划分明显的时代,阶级与阶级之间有如隔着天堑。上位者向下使用强权的时候,下位者就算再有见识,再聪明,那又如何呢?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就是差不多的道理了。
但王温舒明白陈嫣的意思,陈嫣的意思是说,约束的了人,也约束不来心。而一旦这个人不是真心追随,再加上这人还很有脑子,那么他有的是办法消极怠工,甚至搞破坏!
“人与人应该彼此有所求才能联合在一起,我需要叔夜为我做事,叔夜则需要借助我才能出人头地、富贵生活。叔夜所求的东西,只要我还可以满足,只要其他人都不如我更舍得下本钱?我又何必担忧那些事?”
陈嫣并不太会计算人心,但她到底是跟着她大舅长大的,这样的帝王心术正是刘启教给她的!刘启也不指望她能玩什么诡计,干脆只让她用阳谋来驭下!
只要手下的人有所求,那就尽可以去使用这人!
陈嫣说到这里,其实已经觉得很没意思了——她一向觉得这种事情没意思!而将其赤.裸.裸地展开来说,更是让人有一种难为情!就好像人和人之间只剩下了这么点儿东西了。
最终潦草总结:“如是,难不成叔夜你觉得那样做更有益处?我知道你是个会衡量得失的人!”
“你打算出走?”
王温舒认真衡量了一下,留在陈嫣麾下做事的好处,又或者将蔗糖秘方卖出去,然后自己或做个富家翁、或为其他人做事的影响。神色中充满了意外…的确,认真去考虑的话,留在陈嫣这里反而是最好的。
“…否。”
“那不就是了!”陈嫣此时站起了身,丢给王温舒一个表情,大意就是‘你是在说废话’这样的。
王温舒终于大笑,笑的捶起了身前长案。
笑了好一会儿,总算收住了,上气不接下气道:“若、若我就是脑子不好使,衡量不来得失,做了这件蠢事呢?”
他似乎是满不在乎的,目光只会在不经意的时候落在陈嫣身上,然后很快转开。
陈嫣其实已经不太想讨论这个问题了,而且王温舒这个问题确实也问到了痛点。别看她说的有多么‘一切尽在掌握中’,实际上就是人的行为具有不可预测性!做了一辈子聪明事的人,谁能保证他接下来做的就不是蠢事?
人的脑子有的时候就是这么古怪。
但此时又不得不回答,沉默良久,陈嫣只能摊摊手:“还能如何?天要下雨,随他去吧!”
陈嫣像是放弃了一样,坐回到坐席上,看了王温舒一眼:“既然选了这一条路,一开始便明白其中的风险!想要光风霁月,想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这般代价也不是不能接受——想来也不会那么没用,人人都恨不得弃我而去罢?”
只能说陈嫣好命,重来一次的人生一直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所以她还能坚持着自己一些堪称‘幼稚’的想法。不过这就是她的运气了,她既然有这个运气,又何必违背自己的本心?
王温舒愣了愣,复又大笑,比先前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