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桃夭(2)

阳陵邑别馆是一座相当精巧的宅邸,当初建造的时候就是费了大心思的。这种精巧,外面的人不知道,只有到了里面才能了解。而陈嫣在入住之后进行了一些改造,使之更偏向后世成熟的园林风格。

特别是正院的‘玉堂居’,改动很大,基本上是将唐宋园林的风格模仿了个七八成——陈嫣尽力了!主要是她想模仿个十成十那也做不到啊!对于园林这种东西,她只旅游的时候看过,另外还看了一两个纪录片。凭借着这么点存货,能弄出现在的玉堂居,已经是下面的营造给力又用心了。

此时正是春初,春初有春初的景色。新绿未至,风雨凄凄,庭院朦胧在一层水雾当中。陈嫣应付好几位‘来客’,跽坐地实在难受,便站起身道:“这样的雨中垂钓最好,将我的斗笠与蓑衣取出来,我去‘天波湖’那边。”

天波湖是阳陵邑别馆中挖出的池塘,与外界活水相连,虽是人造,但因为用心经营,可比天然的还要漂亮,也是别馆一景了。

“翁主,汝南董先生来了。”然而忽然进来的婢女,以及婢女身后的客人告诉陈嫣——想休息?想屁吃呢!

“小人见过翁主!”

陈嫣心里说不上开心不开心,毕竟最近一些日子会比较忙碌是早有预料的。既想做出事业,又想无所事事、悠闲度日?还是去做梦吧,梦里什么都有。但长久工作而导致的倦怠依旧是存在的,精神不济道:“你就是汝南郡董家的人啊…”

汝南郡董家,说实在的,她还有些印象。当初泰和钱庄在汝南郡治上蔡开分号,那可是一场硬仗,几乎是把整个上蔡平了一遍这才做成了事情。这也是陈嫣在全国各地开钱庄的套路,上来先打服了,然后再谈合作。

这个时候大家就会好说话的多,甚至受宠若惊…大概没有想到输家最后竟然还有出路。不过也有人腹诽,既然是这样,一开始还打生打死做什么哦!

打还是要打的,不刺刀见红一回,地方上的地头蛇哪有那么容易心服口服?到时候就算是以合作的方式在地方上办起泰和钱庄的分号,后面也有的是后患。与其后患无穷,不如一开始就干干净净!

当然了,也就是陈嫣这种本钱厚、靠山厚的过江猛龙才能这么搞!否则的话,和地方豪强做过一场,被人家教做人了,哪还有后面的事!

董山来的时候还只是着急,这个时候却反而拘谨起来,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这个年纪比自己女儿还小的贵女——平常遇到的这样年纪的女郎大多都是他的晚辈了,他自然占据着上位者的位置。说实在的,一开始计划要来求一个这般年纪的女郎,他是有些尴尬之感的。只不过家族大事当前,他个人的一点儿面子根本顾不上了!

然而真等到到了这位贵女面前,尴尬什么的不存在的…多的是见大人物的局促。如他这般,地方豪强大家族里的重要人物,在普通人看来已经是人上人了。可他们自己知道,地方上还好,可到了长安…

不到长安不知道贵人多!

人家根本不把自家这种商贾豪强放在眼里,动动手就能玩弄于股掌之上——汝南董氏足够厉害了,可得罪了长安最顶尖的那一撮贵人,被迁入茂陵邑怎么办?三年前当今天子的陵墓已经开始动工,相对应的陵邑自然也就兴建起来了。天下豪强哪个不怕?就怕被召到长安,安置到茂陵邑!

到时候自家死是不会死的,甚至能依旧保有富贵,但是脱离了原本扎根的乡土,这样的地方豪强家族又和死了有什么两样呢?

权势确实是个微妙的东西,在为了家族奔波的这一段时间内,董山已经对这位贵女的权势与财富有了相当的认识。而在刚刚半天内,他又在潜移默化内进一步承认了对方。

这个时候年龄已经不是问题了,难道因为年纪小,贵人就不是贵人了?手中的权力就不是权力了?

“垂钓之事看来是不能了?”正在董山满心想着如何说服这位不夜翁主时,却听到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抬头去看,却发现是个穿着锦衣华服,仿佛王孙公子一样的人物。一时之间脑筋急转,心中想着这会是哪个大人物——能够和不夜翁主相交,自然不会是一般人物,至少也是侯门公子之流了。

王温舒‘啧’了一声,扔下本来已经找出来的钓具,丝毫没有礼仪可言地坐在席位上。

这个时候董山又开始怀疑起自己之前的判断了,王孙公子当然也有礼仪不周、举止旷达的时候。但那不是因为他们做不好礼仪,而是不愿。而现在,这个年轻男子一举一动中的市井之气都在表明,他不是那种故作无礼的王孙公子。

或许他就是不熟礼仪而已…

董山确实是见识不低了,他见过不少人,由此也养成了看人的眼光。王温舒在他眼里,有些东西完全被看穿了呢!

王温舒也不在意自己被看穿,若说一开始的时候他还向装一装,后来发现自己怎么装也不过是东施效颦,也就不管了。反正那些嘲笑他的人也只敢背后嘲笑,只要手中握有权力,那些礼仪纯熟的不得了的豪门子弟,反而要向他低头呢!

说实话,这样大的变化,五年前的王温舒是绝对想不到的。

五年前和人盗墓,差点死在同伙手上,最后被千金医馆所救。养病期间他不愁吃穿,有时间去想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办。

如果没有被千金医馆所救,而是自己挣扎着活下来,王温舒或许会继续盗墓、劫道,人生走上另一条路。

但他偏偏被救了,这倒不是让他受到感动,自此成了一个好人——说他是好人,那些和他打过交道的人没有一个会认!

只是他自此有了新的选择…虽然诊治他的于大夫对他没有个好脸色,但并不是个坏人。病好之后他死乞白赖地要在医馆帮忙做事,不要工钱,只要管饭,于大夫也默认了。

就是在这段时间,他学了更多读写、算账的技能。

一年之后他被问愿不愿意去‘泰和当铺’做工,他当然是愿意的。泰和当铺的名声很响亮,里面的学徒虽然赚的不多,但只要学出来,成为泰和号的正规雇工,待遇立刻就会好起来,即使是在长安这样的地方,也能让一个小家庭过上很不错的生活了。

进入泰和当铺之后,因为表现出色,两年的学徒生涯一过去,他立刻得到了提拔,可以在大掌柜张秀身边听用——别看只是个跑腿的,可那是大掌柜手边,日后前途无量!

也就是这个时候泰和分家,分出了泰和当铺和泰和钱庄,他被委任去到地方掌管一地钱庄!

当时委任一出,整个泰和系可没少议论!谁让他实在太年轻,经验太少!若不是大掌柜张秀权威足够,恐怕议论声都要干扰泰和系的日常经营了。

张秀看重的是王温舒的能力,经验是少一些,但他有一股狠劲儿!泰和是分家而不是新开辟产业,这虽然让地方豪强不是那么敏感,但该有的麻烦还是一样不少!这个时候就该有足够心狠手辣的人过去!

事实上王温舒也确实没有让张秀失望,很快就在地方上将泰和钱庄办的妥妥贴贴。后来蜀郡的钱庄分家出了差错,差点收不了场,也是急调了王温舒去解决。他这个人就是敢于下决心,敢于下手,而且一下手就没有分毫犹豫的。

去到蜀郡,雷霆手段下去,敢不服的?就用打到你服(商业战争的打)。这个过程中泰和系其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但是他不在乎!自家家大业大支撑地住,对方呢?

等到蜀郡商界一时之间风声鹤唳、一片狼藉时,对方也就只能乖乖服软了——谁敢不服?傻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因为他的这种作为,认识他的商贾背后都叫他‘狂犬’!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名声,不过有的时候坏名声一样有用。之后再有地方开拓不顺的时候,就派他去。地方上听说是‘狂犬’要来,还没有动手呢,胆气就弱了三分。

这个时候王温舒总算走进了泰和系的核心,又因为陈嫣对泰和系的重视,所以他也算是进入了陈嫣这一系的核心。

等到泰和钱庄的一期开拓计划完成之后,所有人都以为立下大功劳的王温舒会被委以重任。但没有想到,什么委任都没有,直接被叫到了陈嫣身边听用。

这个安排说好也不好,说不好也好。说他好是因为这也算是‘天子近臣’了,就和他之前在大掌柜张秀手下听用一样,一旦有机会,那就是一飞冲天!说不好也很明显,不夜翁主和大掌柜到底不一样!

大掌柜是专门办事的,跟在他身边,肯定是看重的意思,将来总有机会自己出头。但是大老板就不一样了,大老板背后总揽一切,可也有很多务虚的部分,谁能肯定这是为了将来委以重任这才拉到身边的?

说不定就是不满此前王温舒的粗暴做法,借此机会撸掉王温舒身上的职位,然后又不愿意赶走他,为他人所用…这才弄到身边,算是吊着对方?

陈嫣要是知道这些议论,那都是要笑的!她哪有那么多精力玩那么多心眼儿?真要是觉得不想用这个人了,好聚好散就是了!要是她因为对方为他人所用就忌惮起来,那将来就不要做事了!因为这是可以预见的,她将来会遇到各种棘手的对手,到时候要怎么办?

将王温舒放在身边,完全是因为惜才。

此人确实很有才,但行事作风实在是太不加收敛了。不是说狠一些不好,陈嫣还没有‘不通’到那个地步,开拓新地盘这种事本身就是一条流血之路!王温舒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这种时候就该用他这样的人。

但在别的情况下,这种作风就未免不适用了。

当然,陈嫣可以一直派他去做急先锋,反正还有很多新事业需要开拓…但陈嫣不想这样用一个人,那样就不是像用一把刀一样用一个人了,而是真的在用一把刀。

对方有自己的才能,如果在出刀的时候也能学会在必要的时候将刀收回来。陈嫣能够收获‘一员大将’,对他自己也更好…一味的靠着‘莽’‘猛’‘狠’‘一往无前’吃饭,这是不能长久的。

王温舒很聪明,很快就明白了陈嫣的意思,这个时候原本的紧张和防备就没有了。很难说他这种完全不在乎礼仪的做派不是一种试探…试探这位不夜翁主的底线在哪里。

陈嫣对礼仪什么的其实不太在意,只要没有恶意,也不影响到正事就可以了。她自己当然在长久的训练中掌握了种种繁琐的礼仪,而且身处她那个圈子,也不可能因为‘偷懒’的想法就乱来。但王温舒不同,她对他当然不会有这种要求。

不过王温舒也不是真的就不通礼仪了,最开始的时候他甚至找来通礼仪的人教导过自己,他人聪明,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若真正经守礼,也颇能唬人…至少不是真正的内行看不出什么差错。

但这也说明,若真是内行,那真是一眼能看穿的拙劣。

礼仪这种东西不只是死板的规矩,更是一种随机应变。当一个人从小训练,走出、吃饭、喝水、说话,无数琐碎小事早就和礼仪融汇在一起了,所以既是处处守礼,又丝毫没有刻意为之的感觉。

后天紧急培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到底和自己的本能隔了一层。而一举一动都是生搬的礼仪规范,这未免就显得呆板了。到了后来,王温舒索性不再管狗屁的礼仪,这样反而无人敢在他面前议论。

相比起礼仪,王温舒更难理解和触碰的其实是另一种东西。

礼仪虽然难,但王温舒能懂。而且他自忖,只要时间足够、自己下的功夫足够,花个几年的时间,自己也能同那些生来就是王孙公子的人物一样。但有一种东西,他连边都摸不到,始终觉得邈若山河。

玉堂居很漂亮、很舒适,这是每一个客人都会称赞的,王温舒在阳陵邑别馆呆的久了,也常常呆在这里,关于这一点他也赞同。

园池、花草、藤萝架、游廊、假山、小楼、小亭…王温舒清楚这是好看的,但是在好看之外让他说出个所以然,那真是半个字也没有。

半个月前陈嫣曾在玉堂居招待了她的一位老师,早就名扬天下的魏其侯窦婴。

魏其侯几年前就卸去了一切官职赋闲在家,可以说是很有空闲了,他本身就是陈嫣的音乐课老师,从那之后就更有大把时间教导陈嫣。

陈嫣邀请老师来别馆做客,其实是有些让老师散心的意思——窦婴有报效朝廷的夙愿,这样赋闲在家并不是他所愿的,只是时事如此,他又能如何呢?这两年国家稳定,然而中央朝堂之上永远少不了争斗。

天子也登位五年了,不可能一直按照先帝那一套做事,自然要有自己的班底。再加上太皇太后、太后参杂其中,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窦婴也只能算是这一波动荡中的牺牲品。

魏其侯也很喜欢陈嫣设计改建的玉堂居,两人弹奏乐器、讨论四时之景,又说到先贤颂景的名篇、人造景与天然之景之间的关系——总之就是这样那样的讨论。

王温舒早听说过窦婴的名字,虽说窦婴如今失势,可他的本事又不会因此而改变。出于好奇和别的原因,王温舒换上了仆从的衣服,就为了在旁当个围观群众。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些漫无边际的闲谈,从陈嫣在庭院里的造景,以及音乐,发散开来。似乎没有什么主旨,就是兴之所至,随便漫谈。

他们话中的每一个字王温舒都知道,但合在一起之后的东西是他完全不了解的。

王温舒当然受过教育,但是他的教育是很粗糙、很不成体系的!最早那一点儿底子就不说了,还是后来在千金医馆才真正学了一点儿东西,但依旧是应用性大于理论性,基本上都是一些‘有用的’知识。

而后学徒生涯,这个时候学的都是钱庄经营、商事之类,不过他也有在学徒之余自学。因为他在这个时候渐渐明白了‘学问’的作用,表面上看起来很多学问根本没有用到的地方,但实际上一个人的高度正是由此前积累的学问决定的!

后来他地位提升,更不用说了,甚至专门花钱找老师教导。

他学东西的时候很杂,什么都有涉猎,但什么都涉猎不深,算是个杂家吧。或许有的人会对他的学习方式嗤之以鼻,但他觉得没什么问题,这样已经够用了。

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学的要差。那些饱学之士又如何呢?有几个人穷经皓首之后学到的东西是真正有用的?学到最后,根本就是迂腐!

但是在这一瞬间,他确实感受到了某种失落——他和他曾经向往成为的人还是不一样的,即使他现在和那些人一样锦衣华服、珍馐美馔。其中的差别远不是他过去所想的财富、权势,而是一种更加看不见摸不着,也更加顽固的东西。

王温舒现在去看玉堂居,其实还是一样的。他知道这里漂亮又舒适,但让他理解淫雨霏霏中青铜铃铛微动,其中的审美趣味。又或者地板裸露出漂亮的木纹,而舍弃了外漆,这是怎样的偏好。

这都是不能够的。

他当然可以听完别人的谈论,然后人云亦云,也不会有什么错处。但那样骗不了自己,他自己清楚自己对这些东西是个什么感觉。

王温舒扫了一眼他刚才丢在一旁的钓具,其中还包括陈嫣的斗笠、蓑衣之类。这些东西和市面上所有的完全不一样!市面上的斗笠蓑衣一般都是渔人所用,普通人下雨的时候很少出门,用不着。而有钱人家有马车,也淋不到雨!给渔人所用的东西,能精巧到哪里去?

一般都是渔人自己制作,挡雨的功效是有的,可难免笨重、粗糙,至于外观更是不能强求。

但陈嫣所用的钓具不同,都是她自己设计,然后让工匠试制。出来的成品轻便、好看,看着依旧是蓑衣斗笠的样子,但又截然不同。

让王温舒觉得不解在于,陈嫣总是喜欢在一些小事上亲自参与。设计钓具和雨具只是其中之一而已,她还会自己做小手工,自己折花之后插瓶装饰,自己下厨烹饪。如果不看她在外做的那些事,她是一个真正的富贵闲人,喜欢最精巧的享受,乐于钻研。

让王温舒去钻研这些东西?他从来没有这种念头,也做不到。

“董家也要借钱?”陈嫣微微一笑,最近她见了不少这个目的的人,不过她还是有点没想到。汝南董家是出了名的保守,财富积累的速度或许不算快,但胜在稳扎稳打。

这样的家族来找她,看来长安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一些——她当然听长安那边的人做过报告,但真正深有体会,可不是依靠一两次报告就行的。

王温舒不知什么时候也端正了坐姿,并让人拿来笔墨之类的文具…在陈嫣身边听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默契也有了一些。至少从陈嫣的神情中他就知道,这个董家要帮!只不过怎么帮就大有讲究了。

正在此时,陈嫣转身,胭脂红的襦裙裙摆轻轻巧巧转了一圈,荡漾出好看的弧度,好像吹了一口气拂在心上。

“叔夜,你来和董君谈。”

王温舒摩挲着手指,垂下了眼睑,仿佛若无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