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好了么?方才已有人来催哩!”管着养室的仆妇皱了皱眉头,似乎对众人的办事效率很是不满。
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妇人抬起头来,因为养室温暖,额头已经沁出一层汗。讨好笑道:“禀管事,本是好了的,只是方才查验才知有人用了荤油,有饭食须得重做,所以——”
“吾不管这些!只说这会儿能不能送上饔食,须知道翁主身边的人都不是好相与的!到时候要拿养室之人立威,吾可保不下谁!”原来问话的仆妇干脆打断,冷哼了一声,语气已经是相当不耐烦了。
“能、能、能的!”一个正在烹饪的庖厨冒了出来:“管事,新烹菜肴已经完毕!”
管着养室的仆妇‘嗯’了一声,让人准备将菜肴装进漆盒,送到正院。自己则是站在一旁检查,若有不符合要求的,立刻打回去——就算此时已经到了一定要上菜的时间了,少上一份也比上了错误的菜肴要来的好!
等到检查了一遍,确定再无错处,饔食的所有菜肴都已经送出了养室。此时在养室里忙碌了一个早上的庖厨、帮厨、杂役等人才松了一口气,之前那二十多岁的妇人摇摇头:“人都说守孝时饭食简单,如今看来倒比平常时候还要难呢!”
这是一处占地面积约在二三十‘宅’左右的宅邸,放在后世大概是四万多平方米吧,绝对是豪宅中的豪宅!而在汉时,这同样是豪宅!
或许是后世高房价给人一种错觉,那就是古代人均居住面积比现代人要多不少这个想法未免太主观了。没错,古代房屋的价值基本上都在建筑材料、工价这些,地价相对而言可以忽略不计。
但问题是,建筑材料是要钱的啊,建筑面积大了,建筑材料自然也多,造价更是不菲。所以呢,普通小老百姓的房子,基本上也大不到哪里去!
而相比起普通老百姓,汉时的贵族富豪们就要‘奢侈’的多了,他们的房子才不是按照别墅的规模建造,那都是园林、园林啊!
在长安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动辄几十‘宅’的王侯之宅也不少见了!更何况这处宅邸并不在长安,而是在渭河北岸的阳陵邑!本不显得出奇不过若是来过此处宅邸就知道了,能住在此间的人绝对是非同一般的!
汉时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制度,陵邑制。这起源于汉高祖刘邦,当年他为自己修建陵墓‘长陵’,这座屹立在渭河北岸,原秦都咸阳故址上的帝陵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帝王的个人需求、彰显皇家和帝国的尊严、礼制,其也是有实际意义的。
简单来说,最主要的好处有两个,一个是在北面拱卫长安,另一个则是割韭菜方便。
汉帝都长安从地理位置上而言有些像后世明清两代的都城北京,到后世,面对的北方游牧民族威胁已经东移,所以定都北京有‘天子守国门’的意义。而在汉时也差不多,此时活动在北方的匈奴离长安其实并不远。
突破北方长城防线之后,匈奴人打马入关用不了多久的时间!当年汉高祖白登之战被围,其实离长安就那么一点点儿远呢!
这样的环境让居住在长安中的皇室和王公,甚至包括普通老百姓都相当没有安全感。而此时,在长安北面修筑帝陵,然后依托帝陵形成一座城池,也就是陵邑,这显然就是一种有效缓冲了,堪称屏障!
另外,陵邑中的人从哪里来呢?当然不可能全从长安分流,实际上大多数都是天下各处迁来的!
地方上的豪强过于强大了,总是会让中央有一些担心,直接割韭菜未免粗暴,而且也容易留下话柄,引发不满。但是让他们搬来陵邑就是另一回事了,这不打不骂的,还有为君父守陵的政治正确,这些人纵使心有不满,也不能说什么。
另一方面,这些人来到陵邑,虽然家产表面上没有减少,但家族核心成员都搬来陵邑了,在地方上的强势自然会随着时间推移而崩溃!所谓地方豪强势力,也就不攻自破了!
另外在长安附近的陵邑生活,等于是扩大了首都圈子,刺激消费、强化了首都影响力,完美符合‘强本弱支’的政治原则。
说起来,别看长安人口二三十万,比起临淄都不是一个重量级的,但真要说起来,整个首都圈子还得包括好几座‘卫星城’呢,其中就包括陵邑!这样一算,首都的物资压力不比临淄轻。
只不过自秦代以来就对都城物资供应想了一套办法,每年花费了无数财力物力,至少国家在长安花的钱远比在临淄多的多——也就是说,长安很大一部分生活成本有国家买单了,而临淄的绝大部分只能转移到居民自身身上。
陵邑当然也有关中都城附近搬迁过来的普通百姓、小商贩什么的,但是不可否认其富豪密度绝对冠绝全国!仅仅比拼钱财的话,长安都得退一射之地,毕竟长安还有不少小老百姓呢。
现在已有的汉高祖长陵、汉惠帝安陵已经成行多年至于新驾崩的孝景皇帝,其阳陵也有建城邑,即为阳陵邑。
其实到此时阳陵都没有完全竣工,这很正常,一个皇帝的皇陵从登位时开始修建,若是执政时间不够长,驾崩之后还没有修完的,多了去了!不过这也不耽误皇帝下葬,因为所谓的没有修完,这就像是建筑商修的房子,一期二期三四期,三四期还在修呢,也不耽误一期入住。
而从阳陵开始动工起,阳陵邑人口迁入工作就已经开始了,到如今十几年,阳陵邑其实已经相当成熟。
一般的县城若是建城十几年,可能不会有什么气候,但陵邑这种存在是不一样的。陵邑占据着政治和经济双方面的特殊条件,从一开始的发展就是爆炸式的——政治方面,这是帝陵、临近长安,有朝廷亲自监督。经济上面,有迁入此城的大豪强从地方输血。两相结合,想不发展也难呐!
事实上,再加上日后的汉武帝茂陵,汉昭帝平陵,位于渭河北岸的五个汉代陵邑会合称为‘五陵’。特别是到了唐代,‘五陵’完完全全就成了权贵富豪的代称。所谓‘五陵年少争缠头’中的五陵,就是这个了!
这样背景下的阳陵,什么都可能缺,唯独不可能缺钱!
有钱就有大宅子,和之前的长陵、安陵一样,阳陵多的是鳞次栉比的大豪宅。二三十‘宅’的宅邸,在这里就像是池塘里‘咕嘟’一声,能有什么小水花?
但宅子不能单纯以大小而论,即使是汉时,也有地段的差别,不然长安就不会有尚冠里、戚里这种黄金闾里了!
而阳陵邑,也是越核心的地带更尊贵——这意味着离官府越近,离帝陵越近。更重要的,这一块地盘最小,先到先得,后头的人想要,再有钱往往也只能望洋兴叹。毕竟能被迁到陵邑来,而且还能住大豪宅的人,也不会因为其他人开高价就把自家的房子给卖了。
这出宅邸就是典型的‘贵不可言’!其离帝陵近,而且位置正,正是最最贵重的那种。这种地段,甚至不是早早被安排在此的地方豪强能得,早就被长安贵人留在手里了——陵邑既然兴建,里面的土地自然也会水涨船高,长安这边近水楼台先得月,贵族们炒炒地皮很正常!
不过这种地皮炒起来了始终还是要卖给迁入陵邑的豪强的,对于长安的贵族来说,陵邑再好,他们也不可能从长安搬到陵邑去啊!
而能够从众多有钱人中间竞价得到,这本身就让人有一种猜测了。
然而进入宅邸内部才会知道,原本的猜测还是太低了!依旧只能说,幸亏汉时在房屋建筑方面没有太多关于僭越的规定,不然的话,这座超规格的宅邸主人死百八十回都是够的——宅中所用装饰之类,基本上和宫中差不多!
自然是差不多的,因为当初修建这座宅邸的人是已经驾崩的孝景皇帝,负责施工的人是本来正在修皇陵的少府官员。至于花销完全走的是少府内库,装修方面所需之物也一应同宫中!
这种地方住的当然不可能是普通人,众人都知,这是孝景皇帝临终前赐给不夜翁主的住所。所谓‘若有闲时,可来小住’仔细想想其中的心思,大家也只能感慨不夜翁主确实受宠,不愧是有‘独霸未央宫’之名的贵女。
“自然是不容易的守孝的饭食简单,那是寻常人家,皇家能一样?”原来养室里帮着说话的那庖厨横了年轻妇人一眼,接着道:“翁主已经算是老实的了,处处按照守孝的规矩来就是了,我们细致些总能成。不似有的府中,这时候才犯难呢!”
那二十多岁妇人来府中不久,本就是这座新宅邸买的新人,因她本就是好厨娘这才买来。所以她既不是宫中一系,也不是长公主府一系,甚至就连影响力最弱的‘栌山’一系都算不上,面对许多事根本就是抓瞎的。
汉时已经有了完整的守孝礼节,这一点上奠定了华夏后来两千年的基本框架。
守孝的人,不算儿子、承重孙这种特殊存在,须得墓前结庐守孝不提,其他的都是在家深居简出,不参加各种交际娱乐活动。
另外,吃饭穿衣方面也有各种规定,穿衣得穿素色,亲缘很近的还得特别选用粗糙衣料,所谓‘斩衰’‘齐衰’等守孝的几个等级,其实本意都是指的衣料。而吃饭就简单一些了,饭食服丧的,一律素食!连荤油都不得沾。事实上,按照最严格的来,那些儿子、未出嫁的女儿什么的,不只是吃素,还不能吃饱!本意大概是为了表示悲痛,以至于饭也吃不下,但久而久之的也就变成了‘礼’的一部分。
当然了,规矩是规矩,真的执行的时候就是另一回事了。汉代时有一些关于小资的记载,包括东汉袁绍,青年时养望不也有一条就是孝顺?死了爹娘后再墓前结庐守孝。按理来说这是本分,有什么好大肆宣扬的?这从一个侧面反映,规定是那么规定了,但真正怎么搞起来,其实是有另一条规则的。
按照守孝等级划分,陈嫣算是五等需要守孝的人里面最低的了,为舅父守丧——称之为‘缌麻’,和‘小功’都属于轻丧。真要说起来,这种守丧非常‘随意’,如果是普通人家,甚至有可能根本不服丧!
放到讲究的贵族之家,会服丧,但也就是初丧之时减少一餐的饭食,甚至开不开荤都是一个可以自由发挥的问题。衣裳要穿缌麻,一种比较细的麻。虽然织的稀疏显得不精致细密,但相比起其他丧父,这是一种不粗糙的丧服,贴身穿也不会刺伤皮肤。
孝期也只有三个月事实上,能服缌麻服满三个月的也很少见了,除非是特殊情况。
不过现在是天子驾崩,多了一重属性,就是所谓的‘国丧’,也就是说举国上下都要服三个月的丧,衣素衣、食素食、不许婚嫁,理论上来说夫妻甚至不许行房——这种国丧其实也很形式主义,小老百姓很多都不知道,一样过日子。但是,对于贵族来说,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必须得严格执行,不然的话,被御史或者政敌知道了,立刻弹劾!这种事情,罚起来一般死不了人,但摧毁一个贵族也是经常的。孝期不端,这不知道打掉了多少个贵族!其中虽然有借题发挥之嫌,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呢!
而那庖厨所说的老实,指的是所有饭食都是蔬果粮米之类,不要说绝对禁止的酒水、肉食了,就是荤油也不放一点儿!
“别的贵戚之家,虽说也为孝景皇帝服丧,可、可吃饭上讲究可多了。这素食是素食,可真要下功夫去做,比荤食还麻烦呢!这你也是知道的罢?”那庖厨看了妇人一眼。
二十多岁妇人本就是酒舍里做庖厨的,这种事自然也是知道一些的,听到这里频频点头:“也因此素食也不是原来的滋味儿了,吃到嘴里和贫家之素食不是一回事儿!”
“就是这个道理了,虽说同样都是守国丧,看起来一样,可到底不一样!也就是咱们翁主老实,没有那样的花样,真正守孝呢!”庖厨感叹。
妇人连忙说好话:“这是翁主孝顺!”
“对对对,翁主孝顺!”不管正院的人能不能听到,养室里的人已经开始歌功颂德起主人来了。相比起其他话题,称赞主人这个话题总归是最安全的了!遇到了说两句,又不会掉块肉。
“唉!翁主还是太”想着方才桌案上寡淡的饭食,正在整理衣裳的婢女清忍不住嘟囔起来。当着陈嫣的面她当然是不说这话的,但私下里总是忍不住。
旁边另一婢女华正和她一起整理,婢女华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只不过没有婢女利那样的头脑,所以虽然是从小侍奉陈嫣的,却比婢女利要低了一头。不过即便是这样,因她细心,也同样是贴身侍奉的婢女之一,管着陈嫣身边一些琐碎但不可或缺之事。
婢女华心眼实在,听婢女清这样说,也叹道:“翁主这样也是有因的。”
两人对视一眼,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这个了。关于先帝待自家翁主如子女,自家翁主又待先帝如父亲,这种事大家都是知道的。如今这个样子,也是发乎于心,不这样做反而难过!
整理好衣裳,两人这才离开内室。外间正是陈嫣正在读书,其他婢女也各司其职——陈嫣近日都是闭门不出的,只在老师公孙弘的教导下读书,仿佛她的世界只有这一片小小天地而已。
说起来此时已是春日,若是去年,太子宫也该开课了,陈嫣也能去蹭课。不过如今太子已经于正月登基为帝虽然当今天子年少,按照太皇太后所说(王皇后升格成了太后,窦太后自然也得升格为太皇太后),依旧得有老师教导!所以课还是得上的!但这不是刚刚新帝登基么,多的是事,再加上守丧什么的,开学的时间也就推后了。
话说回来,就算宫中按往常开课,陈嫣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蹭课短时间内,她可能没办法踏入未央宫了。
这个容纳了她许多时光与记忆的地方,她定位为‘家’的地方,直到某一个特殊的时刻,她才明白那里有多冰冷!她其实并不适应那里,只不过因为父亲在那里,所以那里才是家罢了。
陈嫣正在深学《左传》,让人将有关《左传》的竹简都取了出来。她用的是笨办法,各种不同的版本、不同的解读都对照着来看。这种办法初开始虽然慢,但却是踏踏实实做学问的办法,能够打下最坚实的底子!
当初她最先研读的经典是《诗经》,因为她觉得比较亲切嘛。而论《诗经》的底子,老师公孙弘也远不及——不是公孙弘不聪明,也不是他当年读书的时候偷懒了。只能说他进学的时候哪有陈嫣的条件呐!
陈嫣要哪个版本就能有哪个版本,想了解哪种学说就有哪种学说,那是因为石渠阁等宫廷图书馆等于是她自家的,她让人抄录出一份想要的,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还有一些宫廷图书馆都没有的民间遗珠,她也可以去找太子宫上课的博士们。有他们帮忙,好多学者的私人藏书也向她敞开了大门。
在这个知识被完全垄断的时代,陈嫣得到的是最好的教育资源,这可不是一句空话,是体现在方方面面的。除非她不想学,不然她的条件比谁都好。
展开一卷《左传》,陈嫣愣了愣,手也僵硬了,好半晌才低垂下了眼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阅读这卷书籍。
这册《左传》其实没有太多特别的,以版本而论,其实是陈嫣早就看过的版本——或者说,这就是陈嫣最早学的一个版本陈嫣是在未央宫启蒙的,最开始的老师就是刘启。等于说,刘启读什么书,她就跟着读了什么。
竹简上除了篆书的《左传》原文,还有一些隶书批注。这竹简可不是后人抄录的,不,其实也是抄录的,但却是更早以前的人抄录的,用的还是篆书!
但早就习惯这种文字的陈嫣并没有什么吃力的地方,只是指尖抚过隶书批注的时候忍不住又出神了。
这原来不是她的藏书,是大舅留给她的。
两月之前天子驾崩于未央宫温室殿,这是天大的事,但因为早有准备,再加上政权交接的问题上没有什么可做文章的,所以一切波澜不惊。
等到一切的流程走完,陈嫣就搬到了阳陵邑,对外的说法是为大舅守孝,当然,实际上也是守孝。
一起来的行李是她过去在未央宫的所有东西她去不夜县的时候也是不带这些东西的,因为没有必要,回来的时候反正要接着用。但这次她想,以后就用不着了。
而除了这些,大概就是一些‘遗产’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