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已经气氛异常了好一段时间了当然,谁都知道现在的未央宫有一个天底下最尊贵、最特殊的病人,气氛异常也是正常的。
不过也不仅仅是这样而已,如果说病人,不是很早就有了吗?天子病重已经半年多啦!也不是这一日两日的。要说危急时刻,上回昏迷不是很危急?可也没有现在这样啊!
但是未央宫上上下下是着急,是有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但因为事情有些仓促,而且很多人根本没有时间考虑什么,所以只是着急、慌乱而已。而现在的未央宫,从某种层面上来说,其实并不急乱,有的只是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想要找下家的,又或者认命了、随波逐流的,这个时候其实都已经做好决定,安排好了,还有什么好着急的呢?至于说慌?几次病危紧急情况锻炼下来,大家已经变得适应了。
这就像是外科医生救人,刚刚工作的小医生当然会慌张,但经历的场面多了,也就寻常了。如果那时候还每次玩儿的都是心跳,那恐怕所有医生都会患上‘心脏病’。
此时有些像答案临揭晓前的最后一刻,其实大家已经心中有数,只不过没有办法拖进度条,所以所有人还得沉默着将一切继续下去,直到所有都尘埃落定!
“夫人呐”有宫女计算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唤醒自家主子。
幽幽转醒的是贾夫人——这位夫人看上去倒是比皇后还要年轻好几岁,不过相对于年轻鲜嫩的后宫女子来说,也早就是半老徐娘了。
贾夫人年轻时候生的秀丽娇俏,这从如今的容颜上也能看出来。说起来她当年也是受宠爱的,不然就不会连着剩下赵王刘彭祖和中山王刘胜两个儿子,然后受封夫人。要知道在此时,夫人已经是除皇后外最高的后妃品阶了。
此时的贾夫人却没有了精心保养之后维持的‘年轻’,近日的忙碌、少眠、忧虑等等都让她衰老的很快。毕竟她又不是真正的年轻小姑娘,靠金钱、时间和精力堆砌出来的年轻是很脆弱的,轻轻一碰就会倒塌。
宫人们服侍着梳洗、着装的时候贾夫人就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就算此时的铜镜没有后世水银镜那么纤毫毕现,她也能猜出自己现在的样子。估计已经是眼下青黑、眼皮肿泡、脸颊下垂了!
换做是平常,她能因为这个大发脾气,罚一大堆人,然后闭门不出,直到恢复过来再说——如今的未央宫,有头有脸的后妃基本上都是后宫老人儿了,前几年冒出头的新人大多都还在低位上挣扎呢!看样子天子也没有太多心思给她们高位,且当消遣对待了。
而这些后宫老人儿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年华逝去带来的感叹,拼了命地保养自己乃是主流这也不是单为了天子,说起来这几年天子身体不好,和嫔妃相处的机会可以说是少之又少。费尽心思倒饬自己给天子看?且不说自己争不争的过后宫中一抓一大把的漂亮小姑娘,就说争得过,那机会次数也太少了罢!
很大程度上,这就是后妃们闲的,整日没什么事做,还不能保养保养自己?进一步,保养还不够,保养给自己看虽说也赏心悦目了,但到底少了点儿什么,还是得攀比!
所以几个老姐妹之间不免明里暗里地比较,谁的皮肤水润,谁的头发丰厚啥的,总之心中暗暗比较一番。自己赢的就得意,自己输的就要不爽了,反正无论古今,有些东西是一直没变的。
而现在,贾夫人哪还有那个心肠计较这些!
现如今打头的几个后妃每日都要去温室殿报道,当然了,内殿是轻易进不去的,每日也就是天子醒的时候能瞧个两眼,然后很快就会被送出来。大家都知道,皇上病重,得静养,静养嘛!
这样早出晚归,又不可能太过于修饰自己,再加上心里算计、担忧着一些事,一些日子下来,可不是就要衰老了么!
“皇后娘娘到底是有些折腾人了,每日给皇上侍疾,可夫人到了温室殿也不过是白坐着罢了”旁边的小宫女忍不住嘟嘟囔囔,然而话说到一半就被贾夫人要吃人一样的凶狠目光给瞪住了。
贾夫人沉了沉,到底没有自己发火儿,而是向身旁的女官使了使眼色。
女官会意,立刻就去安排了。
贾夫人带着宫人往温室殿去,平常要带在身边的小宫女却被留了下来。
没人打没人骂,现在的未央宫正是多事之秋,贾夫人也不想自找麻烦即使这个可能性很低。
只不过在女官的安排下,那个小宫女很快就因为侍奉夫人不力,罚去做最底层的宫人了想来最近天气寒冷,感染风寒什么的也很容易吧
小宫女年纪不大,也没什么政治智慧。主要是她来到贾夫人身边伺候的时候,这未央宫后妃之间已经是‘一团和气’了。过了争宠十分激烈的那段时间,后妃之间没有不可解仇怨的甚至会有些相互‘体谅’。
所以说,生存环境变好了,头脑便不再是新进的宫人的硬指标了。这小宫女就是如此,贾夫人只不过是喜欢她年轻活泼嘴巴甜而已。毕竟她年纪大了,总是喜欢看身边有些年轻人闹腾一些的。
但她是图个热闹,这小宫女在她眼里又和个物件摆设有什么分别呢?此时触到了禁区,处理起来依旧是一点儿负担都没有!
处理这小宫女的女官心里直摇头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啊!她们当年,这种素质的,都不可能出现在贵人眼前!光是底层宫人之间的内部倾轧就足够压的一辈子不能出头了!
现在的情况,皇后娘娘是随便能说的吗?
且不说侍疾这种事本就是天然的政治正确,后妃们哪一个都争着去(地位不高的妃子还没有机会去呢)。不仅去,还要力图表现,比以前老了好多,这正是自己用心了的证明啊!
就算只说话语中提到了皇后,这就够要命的了!
虽然大家对外始终只说天子病重,需要静养,可心里其实都有数了天子恐怕熬不了多久了,一切都差不多定下来了。那么到时候太子就是理所当然的皇帝,现在的皇后也会成为太后!
当今天子在的时候,后妃偶尔议论议论皇后没什么,虽说对皇后要尊敬,但皇后和宠妃之间那点儿微妙的上下级关系大家都懂——虽然是上下级,可没有做出什么过分事情之前,皇后又能拿后妃怎么办?
但是,一旦天子不在,一切就不一样了!皇后成为太后,她们这些后妃无论是哪种出路,都会与之有君臣之别。别看皇太后和王太后只是一字之差,感觉上也不比皇后和夫人差太多,然而实际上差别大了去了!
到时候太后一个念头,说不定就要决定某个诸侯王的命运而作为诸侯国王太后会不会受到影响,这就不用想了吧。
为什么自古以来为了争夺国君之位都会惨烈地让人心惊?可不就是因为这个!成功者成为君,失败者好一点儿的也是臣,君臣之间仿佛天堑,前者随时都可以决定后者的命运呢!
贾夫人丝毫不怀疑自己身边有皇后的眼线,就算过去没有,现在也有了——这个时候争先向未来太后卖好的人还少吗?
所以处置小宫女不是她非得如此严厉,只不过嘛,若真的不动声色处置了,那还好。就算有人去告密,自己的所作所为也是相当‘知情识趣’了。至于小宫女因为一句话的关系成为牺牲品,只能说怪她自己吧!
在这宫廷之中,什么错都没有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上级的背锅对象,更何况是脑子不清楚说错了话的人。
听起来很残酷,可这在宫廷之中是所有人认可的规则,甚至不会有人同情那个小宫女——不聪明活该被处置!说错话就是这个下场!宫廷之中又有谁不是这样的?在这一点上就算是贾夫人本人也是一样。
她如今对小宫女这般,可要是对着地位更高者犯相同的错误,其处置结果一样一样。
贾夫人自己也明白这个,就比如她所知的前一段时间被革去后妃品级的审七子,现在应该称呼为审姬了。罪名是侍疾不力,听起来很有道理,这还是天子亲自说的,再有说服力不过了。但谁不知道谁啊!天子真的让后妃侍疾了吗?既然没有侍疾,自然就更没有‘侍疾不力’这种事了。
这个时候在温室殿有门路的就能打听到内情如何,贾夫人就是这有门路的人之一。说起来,审七子一个后妃,犯的错误可不是和这小宫女差不多么。
贾夫人很快将这件事抛诸在了脑后,来到温室殿之后越发恭谨小心。
此时虽然时辰尚早,天还没亮,但温室殿早就运转了起来。或者说,现在的温室殿是彻夜运转的,所以也就没有了早晚。
虽然人多事杂,但很明显是忙而不乱的,贾夫人到来,依旧是有板有眼地侍奉,一切就和寻常年月里没有什么不同但都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同了!
诸后妃中贾夫人不算来的最早的,像是唐姬之流一惯最为小心,来的也最早。但也不算最迟,有的人心很大,或者说觉得事情已成定局,只要不犯禁,到时候都能有个好结果。这个时候积极,又能如何?这些人往往就来的比较迟了。
当然了,所谓的迟也是对比出来的,给皇上侍疾,谁又敢真的让人抓住小辫子?
后妃们坐在一起,也不可能就干瞪眼,等到温室殿的宫人给安排了饭食(不可能让这些贵人们整天都吃不上东西吧),她们便有些议论了。
议论的东西五花八门,不过表面上还是要关心皇上的,所以最后做总结的总是对天子的担忧。
正说话来着,有人注意到这处偏殿外的动静颇大,便小声道:“是嫣翁主么?”
说实话,这些日子往来于温室殿,使得她们对这边的情况也有了一些具体的了解。现在的温室殿,真正守着天子的人其实就那几个,而其中最为特别的大概就是不夜翁主了。
是,大家都知道天子心爱她,但现在的情况可不一样啊
但不管这些后妃们怎么想,陈嫣确实留了下来,而且陪侍刘启身边的时间比谁都要长!
眼下注意到陈嫣,后妃们露出一个大家都能互相明白的微妙表情,但又没有一个人说什么——废话,这个时候说点儿什么,是想自找麻烦吗?
天子尚在,只不过是病重而已,但每日还是会清醒一段时间的!趁着这段时间,天子会服用汤药、用些食物,还会召见几个重臣(这当然是为了太子继位的事情铺路)。
这种时候议论陈嫣,不管是好的坏的,都有可能直接传到天子耳朵里,到时候有什么事,谁都不敢肯定!
天子病重,所以无心理会?呵呵,应该说正是因为天子病重,所以才更不能说呢!往日天子身体还算可以的时候,偶尔抱怨两句其实也是有的,天子也不可能和她们为了这个上纲上线。
但现在就不一样了,所有人都很清楚,天子随时都有可能驾崩。这个时候的天子更加敏感,维护不夜翁主简直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他在的时候已经有人这样了,若是他不在了,那又该如何?天子心中不免有这种想法!
虽然心中都忍不住腹诽,觉得不夜翁主也就风光这一段时间了,日后可没有这样的‘好日子’,说不定还得忍受其他人的冷言冷语(地位下降了,原本对她看不顺眼的人自然就会冒出来)。
但没有一个人会真正说出来。
陈嫣当然不知道有人这样想她,但就算是知道了又如何呢?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根本没有心思去关心这些。
“阿翁。”陈嫣手上捧着的是亲手熬的稻羹,放了红枣、小豆、蜂蜜之类的东西。现在的刘启只能吃流食,而且用的很少。
不过虽然病了这许多日,每当到清醒的时候刘启精神却很好。吃了陈嫣亲手喂的粥羹,笑着道:“阿嫣也去用些饭食我与你两个表舅说些话。”
最近刘启每当清醒的时候都会安排召见重臣,七七八八朝堂上的各种事情其实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剩下的,虽然也和朝堂上的人有关,却更偏向私人了。
譬如今天要见的魏其侯窦婴和南皮侯窦彭祖,虽说都是朝廷重臣,但也是亲戚。此番安排,可能也是为了说说心里话,顺便安排一下窦氏外戚——太后在,窦氏外戚就在,刘启本不用管。但朝堂说到底还是天子的朝堂,一些事情还是要透底的。
“窦氏很好,一向知道进退,若是能够,朕也愿意窦氏能善始善终”
陈嫣现在每日陪伴刘启,没有任何事是避着她的。可以说,对于日后朝堂的安排,她可能比未来的皇帝刘彻还要清楚。但她对这些没有什么兴趣,无论大舅做出什么让人瞠目结舌的安排,她始终是眼皮都不抬一下。
窦婴离开温室殿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窦彭祖有些奇怪堂弟的举动,道:“有什么不妥的吗?”
摇了摇头,窦婴叹了口气:“我是在想阿嫣不没什么,只是觉得有时候太聪明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窦彭祖没听清楚前面的话,可听到后面一句却是意外了。他这个堂弟从小就是个神童,自矜聪明是众所周知的,如今却说出了这样的话。
窦婴也不解释,只摆了摆手率先往前走:“走罢!”
“今日阿翁精神比平日好许多呢。”陈嫣接过宫人递过来的热手帕给刘启擦手。虽说只是闲话,却也不是瞎说的,相比起平常这个时候已经再次昏睡,此时刘启的精神其实算是很好了。
对此刘启也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稍晚一些时候,小睡了一会儿,再次醒来,正好太后也过来——太后一过来,刘嫖自然也过来了。而皇后、陈嫣这些人本就是在的。知道了这个,刘启想了想,对身边宦官道:“去请太子过来。”
本来这个时候刘彻应该寸步不离地侍奉的,但如今天子病重,只能由太子监国虽然很多时候大臣们就能把事情办的妥妥当当,可很多时候还是需要一个最后拍板盖章的人的。没个负责人,上下都会心中犹豫,而这一犹豫,说不定就会误事儿!
刘彻本来还在做他的人形印章呢,听说了宣召,立刻就往温室殿赶。等到他到的时候,温室殿正殿的内室之中已经有不少人了——当然,这只是相对最近人比较少的情况而言。
为了天子静养,这内室除了侍奉的宫人,其他人没几个有资格进出。就算是有资格进出的,也会特意安排错开时间。而现在,窦太后、长公主、皇后等人都已经在了,对于这内室来说,就算是人多了!
刘启看上去精神很好,看到刘彻来了,朝他招了招手,刘彻赶紧过去。
刘启拍了拍刘彻的背,虽然还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稚嫩,但已经能担事儿啦!于是笑着道:“日后汉家江山还是要看彻儿的了”
刘彻心中一惊,刚想谦辞几句,但却被刘启抬手阻止了。接着刘启就开始说起一些安排,其实这些安排也不是什么新鲜东西,这些天病重,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自然不会漏掉对刘彻的叮嘱。
如今也就是再说一遍罢了。
事实上,不只是刘彻这个待遇,其他人也差不多如此。他来之前刘启已经和众人说了一会儿话了,也就是日后如何如何——说起来早就说过了,就算没说过,大家也早就心中有数。
刘启一手放在刘彻肩膀上,另一手向陈娇招了招:“阿娇,你也过来。”
将两个孩子的手放到一起,感慨道:“本来念着彻儿年纪还小,不宜与阿娇成婚,如今罢了,不说这个,日后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可别整日置气了。”
刘彻现在才十六七(虚岁),实际算的话可能也就是十五六,就算是在古代,男子这个年纪成婚的也不多。古代其实对于生育学是有研究的,至少知道男孩子太早知人事并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虽然刘彻陈娇早有婚约,但到如今也还没有完婚。
笑呵呵地安排完这个,让脸已经红通通的陈娇回道窦太后身边,刘启这才让一直在一旁的陈嫣靠近一些。
摸了摸陈嫣的发顶,刘启失笑了一声,这才道:“这本是交代过彻儿的,但年纪大了就是这样,总是忍不住啰嗦。”
说到这里,刘启顿了顿,好一会儿才道:“为父放不下的事情不少,但也不算多。其中有一件尤为放不下”
刘彻始终恭敬地低着头:“儿臣知道,是阿嫣。”
“没错,就是阿嫣。”刘启嘴角微微抬了一些,“为父不愿多说,说多了你还要烦,说不定得对着干。你记得这件事,我也就不说了。”
本来只是静静围观的隆虑心中酸的不行,到了这种时候了,父皇也没有单独与她们这些公主安排什么,但却始终不忘陈嫣!
而听到兄长的话之后她就更酸了。
刘彻低声应道:“儿臣始终记得,有我在一日,必不让阿嫣受一丝委屈!”
刘启其实根本不相信刘彻!不是刘彻不值得相信,他连江山都交给这个儿子了,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只不过轮到自己的孩子,交给谁都是不会放心的啊!只有放在自己身边,这才能少一些担忧。
但现在的处境就是这样,他只能相信这个儿子了其他人不是不能托付。只不过老母亲如今年纪大了,就算托付于她,又能保阿嫣几年?至于托付给大姐刘嫖大姐的权势来源于母亲和自己,至于长公主本身的权势,虽有,但并不比其他的皇亲国戚强出多少。
而皇亲国戚家的女孩儿就能过上事事顺心的日子么?
刘启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良久,这才缓了神色看向陈嫣:“阿嫣,你也听你彻表兄说了日后谁与你委屈,寻你彻表兄——他是你兄长,也是你姐夫,本该多担待一些!”
此时的长安已经进入了黑夜之中,除了偶尔的豪门大户透露出星星点点的灯火,就只有宫中发出光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