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风雨(9)

“阿翁…”

殿外冬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刘启拢住阿嫣,孩子的小脚一缩,立刻缩进了刘启的被子里。

顺手一捉,发现小脚是冰冰凉的,刘启的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扫了追过来的宫人们一眼,大觉这些人无用!

他当然知道是陈嫣自己不愿意穿足衣、披衣衫,但陈嫣任性跑过来了,他们就干看着吗?连一个孩子都照顾不好,要他们何用!

但这时的他来不及考虑要怎么罚人。

“阿翁…”陈嫣又道。

愣了一下,刘启这才意识到之前陈嫣叫他什么。就在刚才之前,他的注意力都在陈嫣本身上了,小孩子任性,没有好好穿衣服,保暖问题不搞好,风寒严重了怎么办?

一门心思在这事儿上面,其他的完全没注意上!

相比起刘启,刘彻作为旁观者反而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但还是被惊的张口结舌!

是的,父皇和阿嫣情同父女,这个事情他知道,也不仅仅是他知道,应该说这宫里全都知道。但情同父女归情同父女,这到底不是真父女啊!可现在算怎么回事儿,他耳朵坏掉了?

阿嫣叫的是‘阿翁’?

“阿嫣你…”下意识地张嘴,然而才吐出几个字,刘彻就闭嘴了。因为在理智回笼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才是这种情况下多余的那个。

父皇的神情足够让他更加酸溜溜。

刘彻:柠檬树下柠檬果【我恰柠檬.jpg

陈嫣:嘻嘻

刘彻一直觉得自己算是了解父皇的一个了,相比起其他人靠推测,他的优势在于常常能够接触到父皇。所谓猜测,即使再聪明那也是猜的,而他可是眼见为实!

而且他还是太子,这个身份等于是天子接班人,也要逐步培养起‘帝王思维’。这就使得他对‘皇帝’这种存在越来越了解…没错,了解皇帝并不一定能够了解他这位父皇,这就像是天底下的皇帝不能说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但不可否认,皇帝的身份会深刻地影响一个人!当一个人足够了解‘皇帝’的时候,再去看具体某一个皇帝,本身就不会错到哪里去。

其他方面先不说,至少刘彻并不觉得父皇是一个感情很丰富的人——早年间其实很性情中人,但性情中人也不意味着感情就会很丰富。事实上,就和每一个皇帝一样,他的父亲是一个很薄情的人。

身为天子,天下万民、五湖四海供养一人,唯我独尊的心性会很快膨胀起来,这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过程,这无法遏制,也没有人尝试着遏制。事实上,即使是再亲民的皇帝,本质上也会认为自己是天下一人,站在所有人之上。

以现代人的观点,这种想法当然很有问题,甚至说是封建糟粕也没有什么问题。但如果站在古代环境下,这里是没有错误的!集权本来就是古代政权追求,以古代的组织力、经济发展情况等,这挑不出什么错儿。若是在古代真想上马后世的政权组织形式,那才是真的会出问题!

而随着一个人做皇帝越做越久,薄情也是越来越厉害的。

关于这一点,其实刘彻还是蛮理解他家阿翁的,毕竟他自己也是这样的嘛【渣的明明白白。

虽然他现在还不是天子,只是一个太子而已。

普通人或许无法理解,但倘若能稍稍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想这个问题,其实结果是相当明显的——身为天子,每一个人都迫切地想要去讨好,而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也不需要费力去摘取,只要他们表达出这个意向,立刻就有人双手奉上!

长期处在这种环境中,想要的都能迅速被满足,甚至会以一种过度的方式被满足——比方说,刘启就和其他的刘家儿郎一样,都是喜欢美人的。宫廷之中自然是尽可能满足他,另外,他的姐姐馆陶公主还会挑选格外出色的‘进献’。

其实除了馆陶公主刘嫖,还有另外的人也会送美人。只不过刘启不会那么随随便便收下而已…他是喜欢美人,但也一直保持着清醒。收几个姐姐送的美人不要紧,可要是谁送的美人都收,朝廷的风气都要坏了!

太容易得到的就不会珍惜,似乎古往今来都是如此。对于身为天子的男人来说,当他们的一切都唾手可得,毫无难度的时候,他们对一切也就丧失了大部分兴趣。

到现在为止,刘彻觉得自己对很多东西都还是保持着相当大的兴趣的。但他也得承认,有些过去他喜欢的东西他已经没那么喜欢了。对于那些奉承自己的人,一开始或许还觉得有点儿意思,现在也觉得越来越乏味。

还有更多的例子。

比如曾经的他很喜欢自己母亲那边的亲戚,王家舅舅,还有田蚡舅舅,他们对自己挺好,又是亲人…但要现在的刘彻来说,他已经有点儿烦他们了。

几个母族亲戚,也不是没有有才干的人,比如舅舅田蚡就不错。但无论是有才的还是没才的,都不是刘彻想要的那种帮手。一个个的,私心都重的不得了,想要通过他辉煌腾达、大捞特捞!

刘彻倒没有理想主义地认为所有官员都应该廉洁奉公,一点儿好处不要,永远想着国家和君王,没有考虑过自己。但他认为这其中应该有个限度才是,私心不能妨碍公务,个人不能超过国家和君王…

真要是犯了这个忌讳,每个皇帝恐怕都会不爽——人家是当皇帝的,是天下之主,能够容忍底下人有小心思,可不会容忍只有自己的小心思!

而母族的几个亲戚显然没有这方面的认识,以至于刘彻都不太愿意和他们接触了!若不是因为王皇后在,刘彻真能做的出!

在逐渐习惯太子之位,甚至培养出帝王心思后,刘彻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原本的他对于母族亲戚还是有着一些亲情的,从来没有想过用君臣关系定位双方,这种念头根本不存在!

但是现在,他却将双方定死在了这个位置上!若是对方越过一点点,他心里不免反感一次。有一次他和母亲说起过此事,当时其实也有些试探之意,想通过母亲向母族那边传达自己的意思。

却没有想到,这个意思别说传达到母族那边了,就连母后这边都过不了!

“彻儿,怎可如此生分冷情?那可都是你舅舅!”王皇后以一种相当惊诧的目光看着刘彻,于是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说起来刘彻一直觉得母后是一个非常精明的人,以结果而论,能够将他送上太子之位,这足够说明一切了。但这种精明还是局限在了宫廷斗争中,很多时候遇到事儿,想法和个普通小女人没什么差别。对于一个皇帝的想法行事,更是无法做到精准把握。

刘彻是这样,他这位天子之位上呆了十几年的阿翁只会更加严重。

若是他这位阿翁无牵无挂、对任何人都无动于衷,那么刘彻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但现在的情况却完全不一样了——他偏偏宠爱阿嫣,宠爱的就像他真的心爱阿嫣一样。

说实在的,一开始他不信这个!天子的喜欢?天子的喜欢很多时候和喜欢一个物件没什么两样!甚至很有可能连一个物件、一只猎犬都比不上。

就比如说刘彻自己很喜欢斗鸡、打猎什么的,所以上林苑里养着喜欢的猎犬和斗鸡,那都是有专人照顾,十分宝贵的!让他来衡量,是太子宫里颇为喜欢的小宫女,还是上林苑的‘黑将军’(一只猎犬),唔,果然还是‘黑将军’吧。

小宫女什么的虽然挺有意思的,但没了这一个还有下一个,宫廷之中漂亮女人是最常见的,蒙着眼睛都能拉出一大堆。但是优秀的猎犬和斗鸡则不一样,精挑细选、细心训练,有时候甚至可遇不可求!

但当事实摆在面前的时候,不相信的也得相信了!

原来做了天子十几年的父皇是真的会如此偏爱一个人,不拿对方当随时可以替换的玩具——他形容不出来那算是个什么状态,但就是…的样子。

父皇的薄情是真的,但此时此刻对阿嫣的真心也是真的。每次看到类似的场景,刘彻都有一种类似‘还债’的感叹。他家这位阿翁,薄情冷酷的时候还少吗?谁又能想到,他的人生会被一个小姑娘牵绊住?

从阿嫣那一声‘阿翁’起,刘彻甚至觉得父皇要哭出来——说来也是有意思了,父皇有十几个儿子,女儿也差不多是这个数,所以叫他阿翁的人实在不少。但他从来没有因为这些天然便存在的东西动容过,若刘彻没有成为太子,那么估计他的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

反而是阿嫣,阿嫣和他并不是天生就是父女的,这一声‘阿翁’更不是天然就存在的。然而就是这样的,才让父皇真正有了这上面的感情。

刘彻近乎玩味的看着这温情脉脉的一幕——阿嫣的风寒还是好转的不久,这一会儿已经没什么精力了,父皇哄了一会儿,睡着了。

他那位贵为天子的父皇,这个时候和普通哄小女儿睡觉的父亲没什么两样。旁边宫人们还有在做事的,也在他的眼神示意之下停了下来,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

刘彻代入父亲的处境,忍不住弯了弯嘴角…他完全没办法想象自己会在某个人身上寄托这么多的真心与感情。

真有些不能懂呢,心中忍不住感叹。

不一会儿,陈嫣睡的已经很熟了,刘启又让人拿来自己的皮毛斗篷,将陈嫣裹的严严实实,这才将她交给傅母益。放心不下,又叮嘱道:“好生照看,阿嫣醒来就直接抱过来。”

等到傅母益抱着陈嫣离开,刘启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实在的,这可能是他这些日子以来最轻松的一日了。之前他一直在考虑自己的身体,还剩下多少日子,阿嫣日后该怎么办什么的。这些是他在人世间的牵绊,他也没办法不去考虑这些问题。

但现在这些问题好像一下全消失了——并不是因为事情解决了,而是现在的他想不到这些了。

太幸福了…只是太幸福了。

一个沉浸在快乐、满足、幸福当中的人,其他的忧虑理所当然地会被抛诸脑后。再大的艰难险阻,这会儿也不可能在心里占据任何一个角落。

好像浑身晒在暖洋洋的太阳下,心里也全都洒满金色的阳光,塞的满满的,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儿缝隙给别的东西。

刘彻无法切身体会到刘启的感受,但他还是有眼色的,这种时候当然知道自己还是告退比较好。正准备说呢,外面传来宦官的禀报。

“陛下,少府送画师来了。”

刘启现在看什么都高兴,摆摆手道:“宣!”

来的是少府的人,除了有一名少府丞,少府丞身后还跟着四五个人,其中男女都有。这些人全都是画师,和后世不同的是,此时的画师男女都有!

这种情况的出现和此时画师的性质有关,这个时候的绘画作品很多时候都不是作为工艺美术品来欣赏的!相比较之下,绘画作品虽然也有现世的传世作,但更多都是为了墓葬服务。

比如说墓室画砖、画像石,又比如说名为铭旌的帛画。

出现这种情况并不能说是偶然,要知道在上古时期,画画对于人类而言可不是随随便便的技能!那些记录了部落故事的画像石,那些绘出了部落崇拜的陶器…这些东西往往有祭祀来负责,天生也沾染了‘巫’的神秘内涵。

事实上,这种传统到了后来的相片时代依旧有体现——人们一直认为有着人类自身影响的照片、录像带什么的都是有着莫名力量的,所以才会有落后部落地区的人害怕照相机‘摄魂’,才会有特意针对于此弄出来的恐怖片。

图像是有力量的,这一直存在于人们内心的模糊认知中。

此时传世画不多,就算有也是为了特殊用处,比如说通缉犯画像什么的。而除此之外,多的就是这种和墓葬有关的绘画工作了。

又因为这些工作偏向‘神秘侧’,大多是由巫来完成的,出现女性画师就再正常不过了(一般情况下,女子成为巫的比较多)。

这次少府丞带着他们过来,也正是和刘启的墓葬工作有关。

如果是墓室内的画像石、壁画、画砖什么的,其实早就准备好了。毕竟在华夏的传统下,往往一个皇帝从登基起就要为自己建立陵墓,很多皇帝到死的时候都还没有建完…每年的税收指定很大一部分会用于建设天子陵墓,这在后世人看来是统治阶级腐朽的象征之一,但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

不只是大家没有意识到以四海养一人是不对的,更是因为皇帝修陵墓什么的这完全符合世情啊!普通人家有点钱了还想把墓穴搞好一点呢,何况人家是天子!

因为准备的很早,刘启也当了十几年皇帝,陵墓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差不多了。而今天之所以让少府的人送几个画师过来,是因为刘启觉得他的铭旌可以再改一改。

所谓铭旌,其实就类似后世的幡子,丧事的时候有人举着这个走在前面,大概有引魂、招魂的作用。普通人家可能就是一块布,有钱人家则讲究的多,会在上面绘上图画,做上各种小装饰。

这种铭旌会在最后下葬的时候盖在棺材上,有安魂归土的祈祷——这种铭旌又会被称之为‘非衣’,对于后世来说,最有名的‘非衣’大概是马王堆出土的‘T形帛画’了,堪称国宝。

铭旌因为是很重要的随葬品,所以贵族或富豪之家,总之就是有条件弄好一点儿的,都会尽力去弄好。而对于天子来说,这一点就更不要说!

一般来说,这种铭旌的绘制都是大同小异,上部分画日月、可以飞的瑞兽、祥云、神灵什么的,是人们想象中的天上世界。下部分则画着以水生的妖兽、灵兽,因为在汉代的观点里,黄泉国度应该是和‘水’联系在一起的。

至于中间部分,那当然是人间景象!一般来说都是描绘了墓主人在人间时的生活,往往画的很热闹,很喜庆,也很生活气息。

少府丞让人将已经绘好的铭旌展开,刘彻出于好奇也凑过去看了一眼。这种东西虽然贵族都会有,但谁又会没事儿随便拿给人看?所以他也是第一次细细看这东西。

上部分和下部分其实都没有什么出奇的,全都是此时铭旌的固定题材内容,最多就是画师水平高,所以画的好一些。

但中间部分就有一些意思了——中间部分描绘了两副图景,一副是人间帝王进行朝会的场景,天子威仪尽显。而另一幅就生活化的多,应该是个宴饮场面。

从刘彻的角度来说,这铭旌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画师的水平的确很高。而刘启显然不这么想,摇了摇头,指示道:“这一幅小图改之!”

少府丞恭恭敬敬地随着刘启所指去看,发现正是两幅人间图景中宴饮的那一场。

一般来说,这种铭旌在描绘墓主人的人间生活的时候都会尽力缩减画面人物——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可以用来画画的地方本身就不多,再加上此时人们对于绘画的认识是相当有限的,人物画的多了,主次容易不清,画面也会相当乱。

但为刘启绘制的铭旌不是那样的,本来铭旌上面画两幅人间图景就已经很少见了,而每幅图相比起一般贵族的也要复杂的多!

一方面是天子的生活图景,怎么也省略不了多少。另一方面,替天子绘制铭旌的都是这个帝国最为优秀的画师。由他们来动笔,自然非同凡响。要知道,其他人是难题的绘画,对于他们来说却不是呢!

这幅画面是宴饮的小图虽然不算很大,但却挤了包括刘启本人在内的十几个人物。除了他之外,还有太后、皇后、太子、公主、宫女、宦官、宗室等等,完全是人间最为热闹富贵的场景之一。

以此时的绘画水平来说,这幅小图绝对没有问题,代表了这个时代的最高峰也不为过。甚至让刘启来说,他也很满意这幅图景所体现出来的画师技艺,只不过…

这个少府丞是个很谨慎的人,听了刘启的话也不敢擅专,只是恭恭敬敬道:“臣愚钝,不知陛下之意…”

反正就是个铭旌而已,少府丞当然不会为了这个和天子争。基本上来说,皇帝陛下愿意怎么搞,那就怎么搞吧!

刘启心中是早有想法的,所以这个时候也不需要考虑,立刻便道:“其他的都好,只是少画了一人。”

少府丞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画师们也是一样。

刘启‘啧’了一声,指着小图道:“不夜翁主,这小图上可有不夜翁主?”

“啊!”少府丞忍不住低呼了一声,这才明白自己是犯了多大的错误!当今天子对不夜翁主的喜爱是众所周知的,怎么能忘记画呢!

不过再一想,也不能怪他。硬要说的话,无论是别的天子还是贵族,他们日常生活中也有宠爱的美人、偏爱的儿女,他们的生活图景里却不会表现出这一点。只能说这种宠爱本身就有很虚伪的一面,其实这些人远没有看起来那么重视某些人。

见少府丞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了,刘启点点头:“此事便是如此了,尽快绘出新的非衣呈上。”

等到少府丞要领着画师离开的时候,刘启忽然又将人叫了回来,问道:“他们何人人像绘的好?”

少府丞立刻指着一个中年男性画师道:“此人乃邯郸人郑无疾,最善画人像,原本在邯郸便是以美人出众闻名。”

此时传世画不多,但偶尔也会有用上的时候。比如说画美人什么的,这些帛画图册会被送到权贵那里。至于用处是什么,大家都是清楚的。

“善!”刘启笑着点头,然后吩咐道:“令此人单绘一副不夜翁主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