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舅舅在何处?”
刘启觉得头疼欲裂,身体也像是在冰水里和油锅里反复交错,以至于抬起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忍耐这种痛苦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艰难的,即使是意志力很强的刘启也一样。
忍耐的过程中,他也会模模糊糊地想…太辛苦了,不如放弃吧,只要睡过去就什么都不用管了!
这就像是一个人即将坠下悬崖,拉扯住他的最后一点儿力量是细细的一根线,线的这一头由他紧紧拉住。整个身体的重量当然难以承担,而且身处其中的人也会觉得这是徒劳无功的。因为这种办法明显支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因为力竭而松手坠落的。
这个时候,松手只是一个念头,松手之后就轻松了,就‘解脱’了,做出这样的选择其实并不难。难的反而是坚持,一直坚持下去!
就在这个做选择的关键时刻,他听到一个声音…是阿嫣,阿嫣在寻他,但寻不到。这仿佛是一股清风,一下子就让混沌至于无力思考的头脑清明了很多。
“阿嫣…?”
场景忽然变化,他再也不在悬崖上了,而是来到宫苑之中。其他人看不到他,他只管随意走动——若有所感,他推开了一扇门。
屏风后面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刘启当然听得出那是谁的声音!
是阿嫣!
没有人看见刘启,自然也不会有人阻拦他,他看到了阿嫣…不,是大了一些的阿嫣。看起来阿嫣已经有十来岁的样子了,泪水沾在睫毛上,小小的,惹人怜爱。但对于刘启来说,他只有愤怒而已!
谁惹阿嫣生气了?阿嫣是一个很大度的孩子,绝不可能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委屈成这样!
于是刘启看到了更多的东西——这当然是他离开这个世界以后的样子,没有了他,居然有人开始欺负阿嫣!他们当然不敢明着来,但一些奚落、戏弄是免不了的。他的阿嫣,他的宝物,他的孩子,放在眼珠子里也不觉得疼的,居然会被人欺负?!
还没等刘启生气完,周围的环境又变了。这次似乎是一个庭院里,然后隐隐约约传来了又一阵哭声。
这一次刘启就有一些迟疑了,哭声好像并不那么熟悉…循着哭声转角,刘启愣住了。为什么不那么熟悉,因为阿嫣已经长大了。转角处躲在花丛旁边流眼泪的少女,不不不,虽然年纪很小,是有十四五岁的样子,但看打扮,应该已经嫁人了。
看眉目和轮廓,更重要的是那种刘启绝不会认错的神态,这确实是阿嫣。
阿嫣长大了真好看!刘启就像每一个家里有女儿的父亲一样,心里喜滋滋的。但很快,他的眉头一下拧了起来…她为什么要哭呢?
遇人不淑,所托非人!
如果可以,刘启恨不得亲自拔剑杀了那男子!然而无用,现在的他谁都看不到,谁也碰不到。他无法对这个世界施加任何影响!
之后他还见到了二十岁时、二三十岁时的陈嫣,但不管是哪一个年纪的陈嫣似乎都在哭。
刘启受不了这个,真受不了!
面对这个,还不如面对病重时的折磨,那虽然也痛苦,但只是肉体上难以忍受而已!相比内心煎熬,根本不在一个程度。而死亡就更不值一提了,死亡只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情,而这对他是持续施加着痛苦。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他其实没死。到这个时候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在做梦!
额头上惊出一层冷汗,于是他拼了命地要醒过来——至少他得安排好阿嫣,那个时候才能去死!不然他就算是死了,人也只能徘徊在人间,去不了地下黄泉国!
他觉得自己堕入了一个混混沌沌的泥沼中,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从梦境中醒来。之前那种头疼欲裂,以及身体又冷又热的痛苦也回来了,但这次他的脑海中没有了放弃的念头,再辛苦他也死死拉住了绳子!
不是没有想要放弃的时候,只不过每当那时,就会想到他的孩子不断流泪的眼睛——眼泪滴落在他的手上,好像被火烫了一样,疼到了骨头里。
掀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了亮光,周围有一丝不苟的宫人…刘启意识到他醒过来了。他不知道这次自己又争取了多少时间,但总比没有要好。忍受身体上的病痛,至少还能活在世上照顾阿嫣。若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太后、皇后、太子、长公主这些人进来就行了,其他人的心意朕知道,只是如今大病未愈,精力不济…”昏迷中醒来,刘启立刻安排了见面。
阿嫣却没有来…原来是生病了啊。
去看过孩子后他忍不住苦笑起来,那孩子那么弱,他怎么丢的开!
天子刘启在昏迷了一夜多以后苏醒过来,并且情况似乎比昏迷之前要好得多——听起来都不像是大家习惯的那种剧本了。但不管怎么说,宫里宫外的情况基本上稳定了下来。
就算大家私下还有各自的盘算,但那也就是私下了而已,至少表面上稳定压倒一切。
这个时候外界其实是很不确定天子的情况的…这到底是回光返照,还是真的续命一波?事实上,大家都得不到第一手消息,所以都只能靠猜。
相比之下,依旧滞留在宫中的太医则要清楚的多了。
只说一点,他们依旧不能给太后、皇后她们一个保证——天子是清醒过来了,但原本坏掉的身体并没有因此好转,也就是说,原本有的危险,现在一个不少!这种情况下,谁敢保证?
事实上,这次天子能够清醒过来,精神甚至比昏迷之前要来的好,这些已经足够太医们惊讶了。但惊讶之后也就算了,这种小概率事件偶尔也会发生,但并不能改变根本。
送老太太回长乐宫之后刘嫖就再次回到了未央宫温室殿,相比起老太太那边,这边显然要危急的多。天子大弟虽然醒了,但依旧在病重虚弱当中。另外还有小女儿风寒,无论怎样她都得亲自看看才能放心。
然而才回温室殿她就听说了大弟竟然在人走之后立刻去看了阿嫣!该说不愧是她大弟吗?从小阳奉阴违就玩儿的很好了!本以为当皇帝之后就丢下老本行了,毕竟做皇帝的哪用得着这个技能,没成想在这里等着呢!
“弟弟!”刘嫖有心想要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还是因为刘启的目光而说不下去。
刘启在面对刘嫖这个姐姐的时候向来是好说话的形象,毕竟刘嫖是长姐,从小也很照顾他。虽然很喜欢敛财,但基本上没有离谱的时候…能照顾就多照顾一些吧。
但这一次,刘启的神色有了天子的威仪——无法拒绝,甚至让人生不出拒绝的念头。刘启在用自己的态度告诉他的姐姐,在这件事上,没有谈的余地。
刘嫖在这一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该感叹这是什么缘分吗?她这个弟弟绝对不算是个喜欢孩子的人,但对于小女儿陈嫣真的可以说是掏心掏肺,倾其所有了。
说实话,这都有些过分了!但现在,刘嫖却无法说出这个话。大家心照不宣的,天子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这种情况下,天子做了些什么,大家就算再不认同,最多是不许他继续做了,却不会去劝说。
这种时候的劝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下次可别如此了,你得保重身体才是!”刘嫖还是忍不住道。
刘启却是笑了笑,自顾自地道:“不用操心这等小事了…”
“这可不是小事!”刘嫖正色道,她可不知道现在刘启都把自己的身体健康当成小事!话说他可是天子,身体不只是自己的,还是天下的!这样说真的好吗?
“大姐,我的身体我很清楚,也就是如此了。既没有多少日子,那便事事顺着心意来就是。阿嫣那孩子生了病就不去看她,说不定我今日睡下明日就再也醒不来…多看一眼是一眼罢!”刘启说的轻描淡写,然而这样的话也就只有他自己能说了。
大家都知道天子的时间不多了,但有谁能够随意说出来?说出来先不说触不触霉头,光是被人听到了就是一个‘大不敬’!
刘嫖沉默了一会儿,想到了很多东西,首先就是当年将襁褓中的小女儿抱进未央宫的自己。当初的她确实是病急乱投医了,既然有人说要天子才能养的大,她就愿意试一试。
当时的大弟弟也答应的很爽快——不是他有多喜欢孩子,只不过又用不着他亲自带孩子,大姐都求上门来了,难道要推出去?
对于自己这个弟弟的想法,刘嫖当时是清楚的。那时的她绝对想不到,她这个弟弟和小女儿会成为真正的父女。
说实话,刘嫖对她这个天子弟弟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感情呢?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代国王宫里的普通翁主和王子。他们的母亲甚至不是王后,只不过是个寻常夫人。
那个时候的他们,是有着真正的姐弟情谊的——他们的年龄相差很小,诸侯王后宫也不真的那么平静,也不可能随便和别的什么人玩儿,所以他们姐弟都是一起玩儿的。
后来母亲成为王后,他们地位提升,大弟弟也成为了王太子。不过那个时候他们依旧只是姐弟这样单纯地关系,并没有掺杂太多其它。
真正开始变化是从这个大弟弟当皇帝开始的吧,因为那个时候她清楚的意识到,有一个同胞兄弟当皇帝,和父亲当皇帝其实是不一样的。她虽然是嫡公主,但并不特别受父皇喜爱。
这一点看她的丈夫陈午就知道了…爵位在诸多列侯里根本排不上号,本人也没有什么才干。尚公主都只能说是勉强,更何况是她这个有太子做兄弟的嫡公主,那纯属高攀中的高攀!
因为这个原因,在她父亲文皇帝在世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权,一切都和其他公主差不多。
但她的大弟弟登位,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原本敛财也好,结交人脉也好,甚至对待婆家的随意程度也好,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以前的她都不知道,日子竟然还有这样快活的!
虽然原本的生活相对于普通女子来说已经是梦里都不敢想的了,但日子都是对比出来的,与后来相比,以前的日子简直没眼看!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清楚地意识到,她的大弟弟对她意味着什么。
所以她会常常入宫陪伴母亲、见弟弟,这不只是孝顺,也是因为宫廷之中影响力越大对于她来说就越有好处。所以她会不断地给弟弟送美女,从这其实可以看出刘嫖那时是一个很能弄清楚自己定位的女子。
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天子长姐就高枕无忧了,她深刻地知道亲姐弟也不是那么牢靠,所有的关系都是需要经营的!
而在这个过程中,原本简单的姐弟情谊也悄然发生了变化——权势让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发生变化,‘穷易友,富易妻’这样的事早就被人总结出来了,落到现实生活中,拿出来说都显得矫情。
对于现在的刘嫖来说,刘启当然还是弟弟,但除此之外也有着很多其他的身份。到现在,刘嫖已经很难对刘启有着原本那样的感情了——原本那种能够生死与共的‘手足之情’。
对于刘启的很多情感,她缺乏了感同身受的‘共情’基础。
但就在刚刚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她忽然真切地体会到了这个弟弟的‘真心’。倒不是因为她忽然变得敏锐了起来,而是她这个天子弟弟以一种很突然的方式向她敞开了心扉。
弟弟将自己的小女儿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疼爱,心爱到根本割舍不下!虽然早就知道弟弟喜欢小女儿,但是真正意识到情感的真挚朴素,这其实是第一次。
当面对弟弟毫无保留的表达的时候,即使是早就不再是单纯姐弟的刘嫖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虽然说实话,这样的真挚都让刘嫖觉得有些尴尬了。
这就像是久别重逢的旧友,彼此之间已经隔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一方却毫无预警地向另一方敞开了心扉。首先带来的绝对不是感动,而是相当程度上的尴尬。
但在忽略掉最初的尴尬之后,刘嫖终于还是和自己这个弟弟靠的更近了。
“就算如此,你也该…”然而说到这里,刘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她已经切实明白弟弟想要表达的意思了,所以再劝说又能说出什么来呢?
她说的道理,弟弟未必不知道,但弟弟只有一样…
“大姐,我只想再多照看阿嫣一些,至于别的事情…我已殚精竭虑这许多年,都交给彻儿他们吧!”刘启像是彻底放下了什么,精气神特别好。
刘嫖不再说什么,而是转去看看小女儿。看着小女儿因为睡着而一无所知的小脸,刘嫖叹息。
第二日,太子在丞相卫绾等朝臣的辅助下完成了一些政务工作,然后就来看望天子——虽然政务很忙,刘彻最近恨不得把自己分成几个来用,但该来看望父皇的还是得来!
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出于‘作秀’。
父子两人谈了一些很琐碎的事情,期间刘彻倒是想用向父皇请教的名义,问一些政务上的事情,但都被刘启给挡了回去。
“这日后就是你的事情了,朕便安心做个闲人罢!”刘启笑着摆摆手。
刘彻有仔细观察父皇,发现确实是真心实意,而不是那种表面推却。这让他在心里松口气的同时,又有一些真心的难过。
身为一个皇帝,是一定要紧紧抓住权力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一个皇帝失去了权力,比普通人失去了权力要危险的多——这一课还是父皇亲自教给他的。
而如今,彻底地交权,只能意味着父皇的身体确实已经支撑不住了。即使这一次醒来,也没有丝毫改变这一点。这对于刘彻来说,无疑是轻松的。要知道他已经监国了一段时间了,如果父皇要重新收回权力,之前有些布置就白做了。
但同时,他的难过也不是假的。
刘彻年纪不大,不是后世那种当了大半辈子太子的皇子…太子当久了,总是容易生出一些变化来。要知道,皇权本质上是独尊的、排他的!其他人都是皇权的敌人,在这一点上身为继承人的太子尤甚!
太子未来是要当皇帝的,当皇帝就得上一代皇帝完蛋!太子不是敌人,谁是敌人?
当太子年纪还小,没有长成,身边也没有人的时候,当然是没有威胁的。皇帝不会视太子为敌人,反而会保护太子。而太子呢,一开始也没有太过急切的上位念头。一个是实力不够,二是自己还年轻,有的是时间,三是当太子似乎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三条会被一条条破掉。
年岁渐长,眼看着自己也没什么时间了,谁也不愿意做秦孝文王(十五年太子,三天国君的那位)。而且自己身边还集结了一堆,似乎也有了实力的样子。再加上自己因为前两条开始被父亲忌惮,处处都难过起来,生怕下一刻自己就被废掉…
太子被废掉后会有什么日子?历数历朝历代废太子,没有一个善终的!新任的天子眼里可容不得沙子!
此时的刘彻才十几岁呢,他还没有过上那样艰难的日子,对父亲刘启的感情也就相对单纯,没有复杂到筹谋扳倒。
他眼睛看到的是父皇为自己请名师教导,也亲自教他帝王之学,另外安排最好的太子班底,朝堂上为他将来继位清扫障碍…可以说,对于刘彻来说,刘启很好地担当了父亲的角色。
人的天性都会孺慕自己的父母,即使是太子刘彻也一样!而现在,他的父亲时日无多了,剥离掉其他许多复杂情感,他从心底里来说,不难过才是假的!
在这种心情之下,刘彻说话更加小心了,他尽力说些好消息,也是想让刘启高兴一些——他并不是有心如此的,只是天性让他这样做了而已。
正在父子二人说些日常琐事的时候,有一个宫人急步走了进来,来到刘启面前才低声道:“陛下,嫣翁主已经清醒过来了!”
其实陈嫣的风寒一直在好转,而且之前已经醒来好几次了。只不过她当时吃过药,吃点儿食物就又睡过去了,所以不能算是真正清醒。
现在宫人来禀报,必然是真正的那种清醒。真要是那样,估计这次风寒的大难关就过去了,剩下的就是慢慢调养而已。
本来神色如常的天子再也没有了那种平和气度,脸上的关切与高兴都做不得假。连忙唤人:“来人,扶朕去偏殿瞧瞧!”
说实话,刘彻心里还有点酸溜溜的——父皇对他已经足够上心了,但那更多是因为他太子的身份。而他在这里陪着父皇好一会儿了,到现在也没有得父皇的特殊对待。换成阿嫣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想,阿嫣无论是不是太子,无论是不是聪明,无论是不是乖巧…总之无论她是什么样子,父皇一定还是如此待她。
如珠似宝、牵肠挂肚!
但这种酸溜溜是很短暂的,怎么说呢,陈嫣不姓刘,而且是个女孩是重要原因。若是父亲现在如此宠爱他哪个弟弟,他可能就很难保证是这种心情了。另外,他也挺喜欢的阿嫣的,这也算是个原因了。
他又不是精神分裂,自然不可能一边很欣赏阿嫣,另一边又因为一点儿嫉妒厌恶她。若是他本来就讨厌陈嫣,这个时候可能会产生‘德不配位’的不爽。但因为本来就有欣赏的意思,这个时候在有点酸之外,反而好感度是提升的——类似于我喜欢的人有其他人喜欢,于是更喜欢了,这种心情。
“父皇,儿臣扶您。”刘彻连忙凑上去。
然而没有等到他真的扶住刘启,忽然内殿门口传来一阵喧闹。
“翁主!翁主!”“翁主,足衣!”“翁主,衣衫!”
陈嫣比任何时候都要失礼——里面穿着纯白色的中衣,外面则直接披了一件斗篷,脚下踏着一双室内木屐(类似拖鞋的那种),刘彻看了一眼,竟然是没有足衣的!
难怪宫人们都是一路追着来的。
头发也没有梳,脸也没有洗…但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责怪陈嫣。
“阿翁…”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