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采绿(9)

“女子十年不出…学女事,以共衣服…十有五而笄,二十而嫁…”公孙弘缓缓诵读着一篇‘礼记’,但读完之后并没有继续往下叙述太多的意思,而是回归今天课程的正题,讲《仪礼》一篇。

桑弘羊展开竹简遮在自己面前,朝陈嫣露出一个了‘你知道的’笑容。然而陈嫣却目不斜视,自顾自地认真听课,就像是课堂上最最模范的好学生——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太天真了!

真的以为老师不知道学生在搞小动作吗?站在上方的老师根本就是把学生的一切举止都收之眼底了!只不过是不说出来而已!

不过陈嫣也明白为什么桑弘羊要这样作怪,实在是公孙老师今日讲课的内容很有意思。类似初中上生物课的时候,讲到男女性征的部分,说说卵巢、睾丸…长大以后回想就会觉得没什么,但当时总有人会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公孙弘刚才念诵的是一篇‘礼记’…不是《礼记》,这之间还是有点儿差别的。

孔子当年给弟子上课的教材有六本,分别是《诗》、《书》、《礼》、《乐》、《易》、《春秋》。其中的《礼》并不是后世名气更大、流传更广的《礼记》,而是稍显陌生的《仪礼》。

而所谓的‘记’,在孔子时代其实是一种文体,读后感、议论文什么的。而‘礼记’的本来含义,大概就是学完《仪礼》某一篇之后心有所感,所以写的一篇读后感,发发议论。

后世的《礼记》其实就是从孔子弟子所作的‘礼记’中选辑,最终成书。所以编者不同,也就有了不同的版本。后世流传的版本又被称之为《小戴礼记》,正是因为编者是戴家两兄弟中的弟弟!对应的,他哥也编过一部《礼记》,后世称之为《大戴礼记》。

此时后世最为认可的《礼记》还没有诞生,各家倒也有一些不同的选本——不同的学术大佬都是要教学生的,自然也有各自的一套辅助教材。‘礼记’在他们看来大概就是教辅资料、优秀作文精选那种东西吧。

也就是在未来,位置才越抬越高,成为‘经书’了。

不过这种事也不奇怪,朱熹最初作《四书章句集注》,这也是教辅资料,用来辅导书院学生考科举的。等到了明清,却成了读书人的教材!

作为儒生,公孙弘上课讲《仪礼》简直是吃饭喝水一样正常。而讲着讲着,难免旁征博引,念诵的那一段就来自一篇名为《内则》的‘礼记’,在礼记中也算是精品了。

非要说为什么引得桑弘羊作怪,则在这篇小文的内涵上。《内则》这一篇说的是家庭内的礼仪,这一篇所体现的精神,在日后两千多年会一直支配华夏人的道德观念、家庭观念。

孝顺父母、孝敬公婆、友爱兄弟,都是从此而来。

公孙弘念诵的,其实是对女子的一些要求!大意就是说,女孩子从小就要谨慎,最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听从女师的教导,顺从乖巧。从小要学习的内容包括纺织、烹饪、祭祀等等。到了合适年纪嫁人,一定要符合礼仪,不符合礼仪的叫做‘奔’,奔者为妾……

说实话,这里体现的内容,比起后世越来越将女性‘卑化’的‘歪理邪说’,已经算是相当客气的了。这当然和文章诞生的时间有关,虽然儒家一贯强调男尊女卑、三纲五常那一套,但也得遵从基本法啊!

从上古时期,再到如今,因为种种原因,女性都还一直是家庭经济中不可或缺的角色!正是因为如此,女性地位摆在那里,根本不可能是学者嘴炮几句就能够扭转的。

所以儒家就算有这方面的倾向,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这样算是大多数人都能接受的。

不过即使是这样,放在当下这个特殊的境况中,桑弘羊也是想笑的。

陈嫣也是个女子啊!而且她不是个普通女子!

桑弘羊所见的,陈嫣一看就是要干大事的人,总之将来是不会消停的。给陈嫣上课,提那些东西,两边反差太大了,便自然而然产生一种喜感——大概也正是因为此,所以公孙弘也只是念诵了一遍,丝毫没有就此阐发议论的意思。

这个问题一旦说的深入了,该怎么说?既要保全公孙弘的儒生立场,又要确保陈嫣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发声…几乎是不可能的嘛!

放课之后作为老师的公孙弘先离开,直到公孙弘看不到人影了,陈嫣才开始收拾东西。才出教室门,身后就跟上了一个桑弘羊。

桑弘羊才想说什么,忽然发现宋飞熊已经等在转角处了。睁大了眼睛:“你你你、你怎么在此处?”

宋飞熊用关爱地主家傻儿子的眼神看他,说不出来的‘慈爱’,然后才道:“我与嫣翁主约定好了的。”

陈嫣点点头,确实是有这件事儿来着。

桑弘羊愣在原地一息功夫,赶紧就追了上去,挤在了陈嫣的另一边。插嘴道:“有什么事儿?我也同去!”

“呃…”陈嫣犹豫了,宋飞熊笑了。

桑弘羊立刻大声疾呼:“翁主,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宋女郎能去的事儿,我不能去?”

这下陈嫣身后的几个小婢女都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陈嫣顶着桑弘羊‘谴责’的眼神,只能解释道:“…有些事儿是不一样的,宋女郎与我都是女子…”

原来是输在这里吗!!!

桑弘羊越发痛心疾首了,不甘心道:“到底有什么事只能女郎来做?”

生孩子吗?不应该啊!翁主和宋飞熊那厮还不到年纪呢!

陈嫣看了宋飞熊一眼,又看了桑弘羊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做针线而已…”

“嘎?”

桑弘羊与陈嫣面面相觑,看了一会儿,自己先心虚地转过了头。然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然而一抬头,就看到了宋飞熊对他露出了微妙的笑容。于是怒从心中起,狠狠心道:“我与翁主一起!”

说着还解释:“我只是无事可做,去看看而已!”

如果只是看看的话,当然是没有问题的。陈嫣虽然觉得现在的氛围有哪里不对的样子,但还是点了点头:“这个自是随你,不过看人做针线很无趣的…算了,你看了就知道了。”

等到三人回到陈嫣居住的正院,这边已经准备好了各种做针线的工具和材料。

之所以要今天做针线,是因为最近即将入冬,冬衣自然得提前准备好。宋飞熊要准备自己的东西,父亲的冬衣——其实也不是每年都准备冬衣,冬衣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往往都是做一身传到不能再穿。

不过今年宋高和他的学生不是到了陈嫣门下了么,他们自然是一批视金钱如粪土的理想主义,陈嫣就算给他们钱都不会要。但陈嫣也不能因此就真的心安理得,安安心心做一个剥削者了!

所以陈嫣常常会用节日送礼、补贴等方式回馈他们,送的都是生活中用得上的东西。柴米油盐、布帛粮食什么的,陈嫣也没有用那些特别高档的,就选择了一些中等价位,便宜又质量过得去的,算是很实惠了。

这些东西送到家眷那里,不同于男人们只管做事,家眷们可是要计较一家人生活的!自然很难拒绝这些,也就收下了。而宋高和他的徒弟见到这些东西,也很难说什么,总不可能为了这么点儿东西就和陈嫣玩你推我让的套路吧?

再者说了,这些东西也确实是生活必需品,并没有什么奢侈浪费的意思,所以也就收下了。

如今天气将寒,陈嫣又给他们按人头发放了布帛和丝绵,想的就是每人做两身绵衣。

以前他们的冬衣很少有丝绵的,大多就是塞些芦花、木棉进去,偶尔也有用飞禽羽毛的。

不过飞禽羽毛用的不多,盖因飞禽羽毛虽然暖和,却也有不小的缺点!此时的处理水平,这些羽毛大多都有一股味道,偶尔闻一闻没什么,可做成衣服,天天放在鼻子底下闻,这就过分了。

而且羽毛还有一个问题,那些细细小小的羽毛絮在夹衣之中,穿着穿着就会从夹衣布料的孔隙之间跑出来。然后一路钻过中衣,刺到皮肤上。只要试过的人就知道了,穿的久了,就能体会真实版的‘芒刺在背’!

本来是想拒绝这一过于‘高档’的礼物的,不过以前的东西都收下了,现在却拒绝一点儿丝绵,这好像说不过去啊!

须知道,农家诸人拒绝陈嫣的钱财,那是因为按照农家的理念,一个人的吃穿用最好都是亲手生产,所谓不劳动者不得食,他们是最严格的执行者。

所以接受不接受礼物要点不在于贵重不贵重,而在于这并不是自己生产的东西!只不过陈嫣做的太有分寸了,他们也不好拒绝,只能默认着收下了。

不管中间的过程怎样,反正这些东西送到了农家诸人手中,各家自然是要裁制冬衣的。别人家都有妻子、母亲来做这事儿,只有宋高家里,除了他就是女儿宋飞熊了。

于是这件事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宋飞熊肩上。

而陈嫣呢,她身边多的是人做针线活儿,制冬衣这种事本轮不到她。不过她这人闲啊!所以时常没事儿找事儿做——并不是她这人真的没事做,实际上她给自己安排了各种学习任务,时间是排的很满的。只不过她也不可能只是学习啊!劳逸结合,必然是有不少休闲时间的。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时代没有wifi,没有手机,没有电子游戏,没有…没有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她玩儿什么?玩儿的东西实在是太有限了!这让她逐渐养成了从日常生活琐事中寻找乐趣的习惯。

很多旁人觉得她一个翁主,本不必做的,她也会尝试着亲手去做!

今日做的冬衣其实也不是她自己的,她自己的冬衣教给身边的婢女去做,她并不会觉得和自己做的有什么区别…人家还做的更好呢!

她想的是给大舅做一身冬衣!

她以前就开始学针线了,只不过课程内容循序渐进,直到最近才开始了裁衣这一块儿——这还是因为她学的好、进度快呢!就算是早早担当起家务的普通人家女孩,一般也要在宋飞熊这个年纪才学到剪裁。

既然学了这个,就想到了给大舅做一身!虽然手艺肯定远远不如少府那些工艺绝精的针娘,但重要的是心意啊!

陈嫣和宋飞熊跪坐在坐席上,身前放的是各种各样的工具、原材料。陈嫣虽然学会裁衣不久,但针线活其实已经很熟练了。在准备工作中她相当娴熟的扯丝绵、理线、裁布,至少对于外行人桑弘羊而言,和他所见的那些专门做这些事的婢女没什么两样。

相比之下,宋飞熊的进度就缓慢地多了,陈嫣都在飞针走线了,她还在扯丝绵的步骤停滞。连续扯了好几个绵兜,扯的不均匀算是好的,更常见的是扯破了。

陈嫣觉得这很正常——宋高虽然是农家的大人物,身边也有十几个学生,但生活真的很朴素。以他的情况,物质上的享受恐怕是没有的,如丝绵这种也用不上,身为他的女儿,又怎么会相关的技能呢?更何况此时的主流方法还是将丝绵打碎了絮进被服来用,如陈嫣这种扯丝绵的手法,还是她去年做绵被时弄出来的。

第一次做这个,做成这样也情有可原啊!

桑弘羊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也没什么。但是,当宋飞熊开始动剪刀、动针线的时候,他就再也没有限制了,发出了快活的笑声,“哈哈哈哈哈!你到底是不是个女郎,连针线缝补也乱来?”

这下就连陈嫣也惊讶地看了过来…看到了宋飞熊手上有些糟糕的半成品。说实在的,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宋飞熊从一开始给她的印象就是能干、性格好!能干这一点只要长眼睛就能看到。她从小就没了母亲,和父亲相依为命生活,家里的事务很早就是她一肩挑了,不能干不行啊!

一个人在正院这边独立生活,虽然陈嫣安排了婢女照顾她,但她全然不用,自己就能把自己照顾的很好了!各种家务事,她都手到擒来。理所当然的,陈嫣自然会觉得缝缝补补这种针线活儿她绝对不在话下。

但现实告诉她,她想太多了!

宋飞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确实很早就开始照顾自己与父亲的生活了,只不过日常生活中她也不是什么都能做到的。就比如说裁剪、缝补这种,她好似天生就没有什么天赋。

好在家里平常也没什么机会做新衣,真到那个时候就拜托父亲学生的家眷来做就好了。至于常见的衣裳破了需要修补,她勉勉强强也能做吧…最多、最多就是缝的难看一点儿。

宋高是什么人?第一他不讲究这些,一个穿麻衣的人,会计较衣裳上面补的口子不够美观吗?第二,他疼爱女儿。女儿缝补的衣裳,虽说差了一些,但他又怎么会嫌弃呢。

宋飞熊虽然平常表现的十分大度,但和很多小女孩儿一样,也是有不能踩到的死穴的——就像偏向丰满的女孩子不喜欢别人说自己胖,小个子女孩子不乐意别人提自己腿短。针线活不好的宋飞熊自然也会因为桑弘羊踩死穴踩的准准的,而恼羞成怒啦!

抄起旁边一块衣料扔到桑弘羊身上,恼道:“桑公子倒是会笑!敢问您又会拿针线啦?”

桑弘羊好不容易占一次上风,一点儿也不为被砸这种小事生气。笑嘻嘻地将布料从自己身上摘下来,道:“这又不是一回事儿!人和人擅长的不同,将来要做的也不同。我日后又不必缝缝补补…倒是你,一个女郎,这个自然是要做好的啊!”

“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女事以共衣服…”桑弘羊拉长了调子念道,这正是今日公孙老师课堂上念诵的‘礼记’《内则》中的内容,讲的女子应该学纺织缝纫,并且勤于此道。

宋飞熊气的脸红,可还真拿那笑嘻嘻的坏小子没办法。他说的有错吗?当然没错!这是社会公认的道理。

陈嫣本来是不想加入这一场‘桑宋战争N.0’的,毕竟这两人基本上每回碰面都要来一回。而如果每次并无多少恶意的摩擦她都迫不及待掺活一脚,倒像是她太爱指手画脚了。

说到底,这两人一个是她的同学,一个是她家宾客的女儿,都算是她的朋友了。但他们彼此之间是不是朋友关系,这又不是陈嫣能管得着的了!她太过多嘴,是站在什么位置呢?站在朋友位置,一次两次就够了,每次都出手,未免多管闲事。站在‘不夜翁主’这个身份?那未免太以势压人了,更不可取。

不过听桑弘羊开始说话些她也不同意的话之后,她就有了掺活进来的理由了。

轻轻咳嗽了一下,陈嫣看向桑弘羊,笑着道:“桑公子?”

陈嫣只要正正经经叫他‘桑公子’,桑弘羊就知道准没好事儿!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

这才想起来:对哦,嫣翁主也是女子!她对于女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规矩,向来都是十分轻视的!如果典籍文章上有这种话,她向来是当废话的——搞球!说顺嘴了!

陈嫣微微一笑,然后才慢条斯理道:“女子就一定要善于缝纫之事?恐怕不见得罢!我家中长辈、同辈的女子,也不见几个会针线活儿的。宋女郎若是将来能撑起家业,她就算雇人为她缝补,又有谁能多话呢?”

人家有钱,自己找人做缝缝补补的事情,其他人吃得撑了才会说——就算说,估计也是羡慕嫉妒。

这个桑弘羊又该怎么接?只能原地装死了。

宜将剩勇追穷寇,陈嫣又和颜悦色道:“还说天底下男子就该撑起一家重担呢!可是桑公子观之,又有多少人家做的到?”

男尊女卑是各个学说都认可的,男子是一家之主,也是大家认可的。而在认可这个的同时,也几乎是同意男子必须肩负起养家重担。从某种意义上这可以看成是权利与义务的对等关系,男人想要取得压倒性的地位,那就得在经济上彻底支撑起家庭。相对的,后世女性地位越来越高,那也不是人的觉悟越来越高了,而是女性走出家门工作,实现了经济独立!

而在这个时代呢,按照各个提倡男尊女卑的大佬所说的,女人就该这样,就该那样——那男人呢?按照各位大佬的要求,男人做到了他们理想中的那种状态吗?答案是否定的。

后世陈嫣不清楚u,至少这个时代的普通家庭,光凭男人是无法养家的!女子需要纺织,需要喂养鸡鸭等牲畜,这些副产品和男子生产出来的农产品一样,都是家庭的生活来源——甚至农田里的活儿,壮年女子也是要参与的!

城市里的妇女更进一步,还会走出家门接受雇佣,赚取家庭生活所需。

一般人家,若是家中妇女只会缝缝补补、做一些家务,然后就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恐怕一家人就要饿死了!

这种情况下,汉代妇女的社会地位、家庭地位可是很高的!

陈嫣也不是故意要抬杠,所以让桑弘羊住嘴之后也就不说了,继续低头做自己的冬衣。

旁边的宋飞熊呆了呆,原本的羞恼之色尽数褪去,忽然觉得方才的心情挺没意思的。心情恢复平静,于是耐心地将做的一团糟的冬衣拆开——回头再请教院子里的婢女吧。

“弘羊你愣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帮我扯线!”安静了一小会儿,陈嫣抬头,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道。

桑弘羊也没有男子不做这种事的想法——刚才他本就是为了气宋飞熊才那么说的。于是陈嫣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了。

“我方才没有说你的意思,我知道你不是那样想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不是那样想的,是斗嘴时口不择言…”

陈嫣和桑弘羊同时开口,听到对方的话,又赶紧同时道:“我知道你…”

“扑哧!”“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