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原起于微末,秦以前北方胡部众多,林烦、丁零、东胡、河南等,诸部皆在华夏北方活动,匈奴起初并不突出。真正强大是从冒顿单于开始,他统一了匈奴各部,又征服了其他胡部,使这些部落或者融入匈奴,或者表示臣服,由此将匈奴扩张成为北方第一大势力……”
汲黯在太子宫画堂不紧不慢地授课。
汲黯本身是黄老学派的没错,但这不代表他讲的课程就是黄老学派的知识。那些东西自有各个经文博士来讲,如果只论理论水平,他还比不上那些博士呢!而汲黯负责的课程是一些更接近帝王之学的东西,按后世学科分类,大概是政史那一类。
这也是刘彻最喜欢的课程了——整日学那些之乎者也、经文典籍,真心烦啊!即使跟着那些博士学习是不知道多少学子的梦想!但对于刘彻来说,他将来又不靠学识出人头地、名留青史,他不喜欢的话,那就真的一点儿兴趣也无了。
相比之下,了解过去的和现在的一些事情,从中总结出一些东西,甚至因为观点不同而辩论,这无疑有趣的多,也是他兴趣所在。
而今天的课题是匈奴,这个课题无疑是很贴近现实了,现在的大汉帝国,最重要的对手,或者说心头之患,就是匈奴了。了解匈奴,与匈奴保持正确的关系等等,这都是关系重大的事情。
事实上,这个课题很大,一次不可能说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说匈奴了!而每次讨论匈奴,都会有一个不同的主题。像上一次提起匈奴,说的就是如何和匈奴作战,上上次则是外交关系,还提了和亲问题呢——说到这里的时候刘彻恨的咬牙切齿!
今次的主题则是匈奴人的生活习性、自身弱点之类的。
大家讨论还是挺积极的。
有一个伴读就道:“匈奴人最为奸猾!不利则退,不以为耻!”
匈奴人打仗和后世西方国家打仗很像,并不觉得退走是什么羞耻的事情,这种事放在华夏就不行了。就算战损打到极限,凭借信念、意志这些东西,还是能够支撑下去的。
关于匈奴人的这个习性,在大汉是众所周知的,已经成为日常黑匈奴的素材了。
还有一个伴读道:“匈奴人马匹好,马背上长大,骑射强!再者,匈奴人生活餐风露宿,所以特别能耐风霜饥渴!”
汲黯多看了这个伴读一眼,就连刘彻也皱了皱眉头…在座的每一个人,肚子里多多少少都是有些货的,自然知道这人投机取巧了。这本是当年晁错上奏给当今天子奏章里的东西,因为这封奏章很有名,还曾经在课堂上讨论晁错此人时拿出来过。
虽然是让大家说说对匈奴内部的了解,道听途说,或者借鉴了别人观点似乎也没什么问题。毕竟,他们也没什么经验,能说的也只有书上看到的,听别人说的而已。
但这样直接用了某个人的观点,还是会让人有不好的印象。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错处,所以也没人指出来说…但可想而知,至少在刘彻这里是要大大减分的,比直接说自己不知道还糟糕!
接下来就是大家踊跃地说起匈奴种种,毕竟关于匈奴的了解也就那么些,先说的人占了先,落在后面很有可能就没东西说了!
可别以为匈奴是邻国,是心头之患,是大汉打交道最多的国家,他们这些少年贵族就能对匈奴有多少了解了!考虑到这个时代信息传播的渠道和速度,若不是特别关心此事,对匈奴也就只是知道那叫匈奴而已!
不过课堂上还是有两个人不紧不慢的,一个是韩嫣,另一个是陈嫣。
说到后面,刘彻也发言完毕了,就点了先点了韩嫣的名字:“韩嫣你来说,你肯定知道的多!”
韩嫣当然知道的多!这和他的出身有关。
他的曾祖韩王信曾逃到匈奴生活,他的祖父韩颓当就是那时在匈奴出生的。后来韩颓当归汉,封为弓高侯。在平定七国之乱时立了大功,从此成为大汉上流阶层一个很有存在感的功勋贵族。
韩嫣小时候虽然已经不在匈奴生活了,但是他的父亲还有儿时匈奴生活的记忆,更不要说祖父弓高侯了!就算是耳濡目染,他也比其他人的泛泛而谈了解的多得多。
事实也是这样,韩嫣根本不从那些看似很大,其实空洞的地方说匈奴。而是比较详细地说明了匈奴人的习性,一些习俗,除开军队,普通平民又是如何生活的。看似零碎无用,实际上比其他人说的有干货多了!
很多时候两个国家对峙,就是要从这些小处了解,而很多大问题也是从小处看出来的。
陈嫣听的相当认真——虽然是一个现代人,但她对此时匈奴的了解不会比其他人多。毕竟她受的就是很普通的教育,那个阶段讲的也就是一些大而化之的东西。
只不过几个伴读还不明白韩嫣这些东西的价值呢,只当他小家子气,说些零零碎碎的!这些和匈奴军队的强大有关系吗?
刘彻却是识货的,听的津津有味。等到韩嫣说完了,扫了一眼陈嫣,发现她又在不停地写啊写啊。忍不住笑道:“阿嫣为何又在写?听过就该记得八九分了,再有记不清的,回头问韩嫣就是了。”
陈嫣摇摇头——软笔记笔记可比硬笔慢多了,再加上繁体字,简直就是灾难!好在古文本就有将一大段话缩成几个字的传统,她有技巧地记着,回头再做整理,也勉强过得去。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自以为记得,其实过不了多久就会忘记,记下来就清楚多了。回去整理一遍就是再记一遍,如此再偶尔读上几回,才真是不会忘。”
汲黯不苟言笑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满意…本来让陈嫣过来读书,他是不愿意的,只是当时被陈嫣难住,没话说了而已。不过自从陈嫣到太子宫读书,他倒是越来越满意了。
第一,确实如天子所说,不夜翁主天资聪颖,而且此前已经有了一定的底子。当初并不是为了来太子宫读书,而夸张了说了。而聪明的学生,无论如何也是不招人厌的。
第二,陈嫣有很多观点都很怪,但又不能说是无理,只能说她善于从一个新的角度看问题。虽然有的博士们对此颇有微词,但大多授课的老师,包括汲黯在内,都觉得这对他们做学问是有帮助的。更不要说对太子了,太子就是未来的天子,更应该打开思路才对!
第三,陈嫣非常好学!甚至不用说不远处另一间宫室里随意应付课程的公主们,就是在这画堂之中,陈嫣可能都是最为努力的学生了。
伴读们就不说了,很多在家的时候就是不学无术的贵族子弟。如今跟着太子读书,总算是学了点东西了,但依旧称不上努力。
甚至太子…不能说太子松懈了,只是太子的精力分散到了太多东西上。他不止要在画堂上课,还得在朝堂上跟着天子学习为君之道、御下之术。而且太子还对骑兵、打仗特别感兴趣,常常要去上林苑操练骑兵、打猎什么的。
精力一分散,自然就不能专注。对于上课的内容,刘彻常常就是‘了解’,而不会去深入。不过话说回来了,他将来也不是要做学者,而是要做皇帝的,所以这样才是正常的。
“不夜翁主说得对,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话说的极好,你们这些人就是太懒惰了!”汲黯用责备的目光看了一圈。
陈嫣、陈嫣她亚历山大…虽然老师喜欢她是很好的啦,但成为同学里的另类,被排挤什么的,那就太冤枉了。
其实陈嫣是想多了,刘彻自己知道自己事,他是不可能将全部精力放在画堂课程上的,汲黯也知道,所以这并不是用来责备他的。至于那些伴读们,他们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同学,地位根本不平等呢!
排挤陈嫣?他们感动吗?
不敢,真不敢!
现在就轮到陈嫣还没有发言了,刘彻笑着道:“阿嫣还没说,快说快说!”
这样说着还调整了一下坐姿,像是想找一个舒服一点儿的姿势。陈嫣怀疑,这要不是课堂上,他能让宫人送水果点心来,边吃边听她说!
“我说是能说的,只不过到时候可别说我想法古怪!”陈嫣说是这么说,实际上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犹疑地样子。
“你快说!”刘彻连忙催促。
刘彻是特意将陈嫣的发言留到最后的,这就像是有些人吃东西,喜欢将最喜欢吃的留在最后面,一样一样的。
陈嫣的观点是很古怪,总是与时下不同,这个他喜!虽然,往往也和他不同就是了。
不过,刘彻讨厌的是那些和他不一样,而且老调重弹的观点!明明已经不合时宜了,还被拿出来反复用,他都不耐烦听!而陈嫣的想法虽然也和他不同,但经常是新奇的、有趣的。
陈嫣对现如今北方活动的匈奴真是不了解,在未来,这个北方游牧民族会和其他历史上曾经辉煌过的游牧民族一样——眼见得他起高楼,眼见得他楼塌了。辉煌地光华璀璨,分崩离析地始料未及。
兴也勃焉,亡也忽焉。这就是他们的真实注脚了。
陈嫣虽然不了解匈奴,但对游牧民族的一些共性却知道一些——托知识传播越来越无门槛的福,只要有心,在她那个时代获取知识是很容易的事情。
“我觉得匈奴几代之内衰败是必然的。”陈嫣说着猜测的话,语气却比谁都肯定。而这样石破天惊一句话,立刻惊到了其他人。
喂,那可是匈奴诶!一直以来大汉的心头大患!有控弦之士三十万,曾经将高祖围困在白登,是靠吕后贿赂匈奴阏氏王后,这才得以脱身!而这些年来一直侵扰大汉边境,南下中原时最近接近了长安城下——这样的匈奴,说他几代之内衰败,这样好吗?
就算是那些鄙视夷狄,认为夷狄无道,迟早自取灭亡的狂生也不敢这样说吧!
刘彻眼中兴味更重,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少年人,好奇心一点儿也不少,他就是好奇陈嫣为什么能这样说。他可不觉得陈嫣会说那些狂生之言,白白在这里说大话!
陈嫣摊摊手,解释道:“匈奴很多事我都是不知的,但我知道匈奴有一事肯定会酿成大祸!”
待其他人都看过来,陈嫣才道:“匈奴人的王位并不是父死子继,而匈奴人的王也和我们中原的皇帝不一样,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简单来说,匈奴人的王位和后世很多游牧民族一样,都是半选举半强权才能得到。
匈奴人过的是游牧生活,不会在某个固定的地方定居。这就导致了他们不能依靠土地掌控各种资源,他们的资源是人口,是牛羊马,而这些都是可以随着游牧迁徙而移动的。
这使得每一个首领的掌控力是有极限的!
一旦数目达到一个瓶颈,他们就算名义上是首领,实际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所以说,匈奴单于严格意义上就是匈奴各个部落、分支的联盟盟主。除了直属于自己的力量,对其他掌控力都相对弱。
若是有一个雄图大略的首领诞生,往往能带领部族迅速强盛。但一旦这个有威望的领袖死去,那么接下来的匈奴内部就是一片混战!
每一个手握实权的匈奴贵族都能角逐大单于的位置,这会发生什么?
如果匈奴能够一直胜利,一直辉煌,这个问题可以被压制。毕竟所有人都清楚的,失败不会是成功之母,因为失败只会衍生出更多的问题!真正能带来成功的只有胜利,不断地胜利!
只要能够一直胜利下去,这个内部问题就不会被导火索点燃。所有匈奴人会齐心协力,因为他们只要这样做就足够吃的满足了——利益足够丰厚,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贸然打破什么。
但这可能吗?
“自然是不能的,花无百日好,从来没有不落之日!更何况是匈奴,性情卑鄙,目光短浅之辈甚多!这些年又骄狂自大…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大汉早就今时不同往日!当初百姓困乏,军中疲敝,连骑兵都凑不齐全,现在呢?休养生息几十年了,真下定了决心要制服匈奴,他们哪能安坐!”
陈嫣说的话掷地有声,刘彻也听的异彩涟涟——呃,他就想打匈奴,所以每次有类似的观点,他都嗨的不行。
说起来陈嫣也不是无脑黑匈奴,什么性情卑鄙之类的,而是事实如此!匈奴人的情况和后世所了解的游牧民族还不太同。到了后世,那些游牧民族也多多少少从中原,甚至从西方、阿拉伯学到了很多东西。
也就是说,文明了很多。
此时的匈奴呢?虽然有历史上第一位汉奸中行说传授了知识,分条记载事务、数牛马什么的,已经脱离了最最原始的状态。但中行说只是一个人,匈奴人想来也没有将知识惠及平民的打算…那么,对于整个部族的素质,改变能有多大呢?
陈嫣在这个时代生活了这些年,学会了很多东西,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要想当然!很多东西,因为你生活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而且好像存在了好久好久,这就当成是古已有之?
这自然是错的。
人的智慧也是一样,或许从脑容量上来说,两千年前的人和两千年后的人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但实际上,这其中的差别大的惊人!
应该说,人类越走到后面,差异就越大!
几百万年前的人类和几万年前的人类或许在生理上差别更大,可要说生活方式什么的,这差距反而不大了,反正认识世界都处于最最初级的阶段。
以数学为例,如果说,此时的汉朝已经达到了小学高年级到初中的水平(可以看看《九章算术》的内容)。那么匈奴呢,大概就是幼儿园,而且还不是人人都达到了。
匈奴小贵族数不清楚自己的牛马简直太常见了!
而数数,对于幼儿园的孩子也不是问题吧?
匈奴人习惯了用武力去得到一切,绝大多数头脑都比较简单。这固然有利于他们成为马力强大的战争机器,但也容易带领整个部族失控地冲向深渊。马背上获得一点儿东西之后就想在马背上获得所有…简直太天真了。
陈嫣从历史中看透了这一切,太阳底下无新事…游牧民族的故事一直在轮回上演,他们失败的因子在最开始的成功中就已经埋下了。
陈嫣说的这些内容实在是太复杂了,所有人讨论了很久,直到饔食时都没有彻底消化掉。
刘彻忙着向陈嫣了解匈奴的继承制到底怎么回事儿,刚才陈嫣也只是略略点到而已。
“所以匈奴大单于不能自己定下下一任单于人选?”这显然很冲击刘彻的三观,毕竟他就是由天子指定的继承人嘛。
陈嫣点点头:“对…这个从冒顿单于当初经历就看得出来了!他父亲宠爱后娶的阏氏,想要小儿子做下一任单于。此时匈奴还远未如此强盛,内里也没有这许多部落、分支,以及有实权的贵族。然而饶是如此,老单于也不能怎么想怎么做,只能想法子暗中加害冒顿大单于…若放在中原天下,天子用得着如此么?”
当然用不着!因为天子就是可以自己决定下一任太子人选啊!
“匈奴人其实没有国,直接将匈奴想成一个大的军队倒是像一些。各个将领都实际掌控着一批军士、战马、财富,总帅则是盟主…但总帅能完全掌控这些分散各地,各自独立的将领么?”
“因为不能掌控,所以也就无法自行确定继承人…有实力的将领不认,而且认为自己也有希望角逐单于的位子。总之,一团糟!”
“真想狠狠地打匈奴!”到了用饔食的内殿,刘彻忽然捏紧了拳头,恶狠狠地道。
他是一个很容易热血上头的青年人,每回读历史典籍之类,看到过去这些年大汉向匈奴屈辱求和,都是要咬牙切齿的。
陈嫣坐下,摇摇头道:“汉匈之间早晚有一战,只不过不是现在,现在的话忍忍吧!”
以汉朝和匈奴的地缘,这块地方只能诞生一个超级强国!学过历史的都知道,一个帝国的强盛往往要抽空周边!而且就算大汉因为民族性格的原因能够做到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匈奴能吗?
已经掠夺成为习惯的民族,是不可能停手的!
“忍?忍的太难了!”刘彻撒气一样,将奉上来的一杯美酒一饮而尽。
“忍字是心上一把刀,要磨的锋利一些,心里总是难的。”陈嫣其实明白刘彻的感受,看到匈奴对大汉的傲慢,看到和亲公主,看到匈奴对边境的抢掠烧杀,怎么可能不对一切的罪魁祸首怀恨在心!怎么可能不会因为祖国此时的委曲求全而愤愤不平!
隆虑今天特意给她的太子兄长带了椒房殿那边熬好的鸡肉羹,这是王皇后对儿子的关心。然而刘彻看起来对鸡肉羹完全没有兴趣,只顾着和陈嫣这么个小孩子说些她根本听不懂的东西,让她不由得有些不快。
其实一起上课了这么段时间,刘彻已经不拿陈嫣当小孩子了,很多时候他甚至要后知后觉才想起来:哦,陈嫣还是个小女童…
隆虑其实不明白他们所说的东西,但对于匈奴、作战什么的,她还是知道的。现如今倒是有人提出应该狠狠地打匈奴,但很快被按了下去。整个大汉,从上到下大多还是坚持和亲求平安的。在这种环境下长大,隆虑也差不多是这个想法。
听陈嫣随随便便就说出来开战的话,有些笑话她天真,连忙插话道:“有什么可打的呢?匈奴虽然可恨,但若是真的打起来,也是两败俱伤。还不若现在这般——有什么缘故为什么非要打匈奴呢?”
刘彻无奈…亲妹妹的政治素养实在是…
陈嫣其实不想解释的,因为她解释了也没用,隆虑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但不解释吧,恐怕又有得纠缠。
忽然想起了某位皇帝说过话的,于是陈嫣扶在食案上,有一手撑着下巴,笑眯眯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其他人尚且不懂,刘彻却是明白的,一下就放声大笑起来。拍手道:“没错!阿嫣这话说的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话当得美酒一杯!”
满杯美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