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嫖知道陈嫣能读会写,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她不确定的是陈嫣能不能进行算学运算。
不能说刘嫖不关心孩子,只能说以刘嫖的身份,以陈嫣的生活环境,刘嫖是不可能像民间母亲那样,将自己的孩子拴在身边,任何部分都了解的事无巨细。刘嫖没有那个时间和精力,而陈嫣也不需要她这样。
再者说了,从陈娇的受教育情况就知道刘嫖对孩子文化课的要求了——懂得上流社会必备的各种礼仪,能读会写,至于其他的,只要稍微了解,以防人家说话的时候接不上,这也就够了。
说起来,也不是刘嫖要求低,而是此时贵族女子的教育大抵如此。除非是有特殊情况,比如说家中长辈热爱做学问,不然贵族女子的学问比不过学者家的女儿,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贵族女子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的,反正她们也不是以此立足的。学的好,可以当成是一种资本,学的不好,也没有人强求。
由于对教育的可有可无,刘嫖也很少过问这方面的事,以至于她根本不知道陈嫣的学习进度。
“算学?算是会的吧。”陈嫣谦虚道。
当然是谦虚了…不然以她的算学水平,可能要吊打当世的任何算学家了。虽然很多算学上的知识她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她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世界而已。相比起这个时代的人,她身上承载的是日后上千年的数学成果。
虽然最新的、最难的数学知识她都没有学到,但就她学到的那些,在这个时代已经足够惊人了。
陈嫣觉得自己很谦虚,刘嫖却有些狐疑。
数学是一门困难的学科,这一点古今皆同!
古代的科举考试为什么只考四书五经的内容,将先人提倡的礼、乐、射、御、书、数这君子六艺中其他五艺给抛开了?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样有利于寒门学子!
寒门学子可没有条件去练习什么骑马、射箭、驾车,这些成本都太高了!有些像后世的艺术生,都是很花钱的。
若是科举考试考的全面一些,寒门子弟怎么和贵族子弟竞争?
算学的道理也是一样,相比起君子六艺中的其他,表面上算学不怎么花钱,但实际上才不是那么回事,算学也是有他的门槛的!
别的不说,就说最浅显的一样吧。语文课本,哪怕是小学生看中学生的,也不存在看不懂的情况,也就是说,稍有天资的人都能够自学。或者说,对老师的水平要求并不高,条件差点儿,跟着乡村老教师学也不是不行。
实在不行,让体育老师代几节语文老师的课都行!可换成是数学老师的课,那可就很难这样干了。
数学不是不能预习,但一般都是学了今天的,然后预习明天的。让一个中等资质的学生越级看高年的数学课本,首先可能就被满篇的符号给吓坏了,只觉这是艰深难懂的东西。
再加上华夏历代对‘文科’的推崇,对理科的轻视,算学在后世也就越来越处于‘低人一等’的位置了。
此时的算学还是很红的,因为汉代人比较务实来着,像是这样能在实际工作生活中带来巨大帮助的知识,大家自然很是推崇。
但就是因为大家都会研究一下算学,所以对于算学困难的抱怨也就多了起来——数学当然难!特别是那些位于时代数学极限的数学问题,那真是能让人挠秃了脑门儿!
当然了,跨过一道坎儿,原本困难的数学问题也就变得简单起来了…日后两千多年里,人类就是这样过来的。
对于此时的人来说,圆周率、多元一次方程组、简单几何问题…这个等级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尖端的数学问题了,但让一个后世的小学生来解,只要这个小学生没有用全部的上课时间去玩儿,基本上都是能解决的。
刘嫖也是一个深感算学艰深的人,她年少时候是没怎么学过算学的,也就是会一点儿简单的加减计算——这不算学来的,更像是生活中渐渐明白的常识。
如今她手上有许多生意,多少得有个数吧,迫不得已,跟着学了一点儿算学——别提了,脑子里各种各样的数都在打架,弄得脑子发胀!
刘嫖可能真的属于不适合学数学的那种人,再加上错过了学习的黄金时间…困难是加倍的。
“真的?”刘嫖怀疑问道。
陈嫣:真哒!【你信我啊.jpg
唔…不管刘嫖相信不相信,都不影响第二日她带着陈娇陈嫣出门。
第二日起了一个大早,虽然陈嫣因为日日早睡的关系,一般也不会赖床,但像是冬日里起的这样早,还是比较少见的。
不过她一点儿也没有没精打采,反而精神百倍呢!不同于陈娇,偶尔还能出去放放风,陈嫣是真正的笼中小鸟,她虽然出生、成长都在长安,但长安城她都没好好逛过呢!
说来也是有意思,她一个连家门口都不熟悉的人,却在这个行路难的时代去过千里之外的东海之滨…只能说机缘巧合吧。
一路上陈嫣都在扒窗户…呃,其实没什么好看的。长安被称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城市没错,有着相当壮丽的宫殿群,街道也整齐宽阔,同时可容纳多辆马车并排而行…大部分的房屋都整齐划一,而且也普及了砖瓦房——可别小看了这个呢!虽然砖瓦挺早就被发明了出来,但要说砖瓦房的彻底普及?
就算是在现代,一些贫困山区也能见到泥砖房!
而就算剔除少数现象,在漫长的古代社会,砖瓦房也没有真正成为百姓习以为常的东西。举例来说,明清时期是封建社会末期,是走下坡路的时候,但也是两千年封建社会的集大成之作,过去的财富与各种进步都在这个时代体现了出来。
这个时期的人们生活条件比过去好是都认可的。
可是砖瓦房呢?即使是在条件相对好一些的江南乡间,也得是稍有积蓄的人家才能起房!可见,即使是那个时候人们也是没有‘砖瓦房自由’的!
长安好歹是国都,是天子脚下,到处都做的比较好。可是即便如此,在陈嫣眼里也不过尔尔。
硬要说的话,只有一种古代市井生活的特殊风貌,以及秦汉时古朴大气的建筑风格能吸引她了。
感觉上像是行走在民俗街,又或者影视城的景点。不过现在輜车经过的街道显然比现代的仿制品要吸引人的多…毕竟这种大规模的仿制必定不能做的面面俱到,就好比那些说是神还原的影视剧,真的让懂行的人去看,总是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輜车行走的不快…也幸亏不快,此时的牛车马车可都是双轮的,而且还没有多少效果好的避震效果。陈嫣过去并不觉得自己晕车,但此时的马车若是走的太快,她是真的受不了。
渐渐的,輜车从相对冷清的民居聚集地来到了热闹的市场。也是这个时候街道上的人多了起来!行人自然注意到了陈嫣这一行装饰华丽的輜车,用的起这样輜车的人显然不会是什么普通人,于是纷纷避让到一边。
一条街快走到底了,陈嫣陈娇才由婢女搀扶着下车,这时刘嫖已经从前面輜车下来了。汉代女性受到的束缚比较少,她们自然也不用像后世一样用什么帷幕隔绝,或者用锥帽遮脸。
旁人一看就知道是贵人家的女眷,不敢多看。当然也有胆子大的,偷瞟了好几眼,才看到陈娇如同春花般明媚的脸,就已经呆住了!
“这可比前头李季家酒舍的女子招人!”说着啧啧称赞起来。
他口中的酒舍女子其实就是当垆卖酒的年轻女子,有一些类似后世的啤酒妹、ktv公主什么的。
旁边笼着袖子,似乎是个读书人打扮,但看其气度又像是游侠的男儿嗤笑道:“这如何能相比?那可是贵家女公子!酒舍女子惯会搔首弄姿、拿捏姿态,不过是哄你买酒罢了!”
周围人听得这样说,纷纷大笑起来。而开头那人也不生气,只斜着眼瞥了说话人,啐了一口,道:“竖子知道个甚!我是见李季家酒好!”
说着好勒了勒裤腰带,嘿嘿笑道:“如何,不然喝酒去?”
然后两人就真的勾肩搭背喝酒去了!
不得不说汉代人真的超级喜欢喝酒,翻开汉书就知道了,大量关于好饮酒的记载。而《史记》中更是直接记载通都大邑,酤一岁千酿!考虑到这个时代的生产力,以及所谓的‘大城市’的人口,就知道这个数字已经很惊人了。
王公贵族喝上等佳酿,平头老百姓也喜欢到小酒馆喝点小酒,可以说,汉代之时‘酒吧业’十分兴盛。
刘嫖带着陈娇陈嫣首先到的是一专卖陶瓮、瓦罐之类生活器具,类似杂货店的店铺——虽说卖的是杂货,但并不小,和别的杂货铺相比,简直是这个时代的超级市场了。
看得出来生意兴隆,里头好几个伙计都招呼不过来。
陈嫣她们才进去,立刻就被迎进了门市后面。这后面是一排坚实的库房,存放一些存货,同时也有伙计晚上住在这里。一方面给没地方住的伙计安排了住处,另一方面也是晚上看店守仓库的意思。
虽然此时夜晚是有宵禁的,市坊也有自己的城墙,宵禁之后更是关闭市坊大门。但谁能肯定就没有不长眼的宵小呢?再者说了,也能顺便防火什么的。这个时候的人很少有人能晚上用蜡烛,但谁家没个灶台烧火做饭?
这一家杂货铺的账目显然是最为复杂的,因为进出货的次数多、种类繁,以此时类似‘流水账’的记账方法,繁琐到爆炸好吗!
刘嫖对身边两个中年男子,以及两个年轻婢女点了点头,这四人立刻上前,一人分了有一堆竹简去算账——哦,此时还用的竹简,所以堆出来就更有分量了,简直让人望而生畏。
陈娇看这些人算账自然觉得没意思,随口说了一声,就要去外头逛逛。反而是陈嫣,这时候却对这个时代的市集没了兴趣,相比之下,这个时代的查账场面才更加新奇。
陈娇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的,拧着眉头看了好一会儿:“这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极有意思的。”陈嫣也不说穿。
这个时代查账确实没什么意思,或者说,任何一个时代查账都不是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充满着枯燥,只会让人筋疲力尽而已。
而对于陈嫣而言,有意思的也不是查账本身…她只是对这个时代的账目非常感兴趣而已。
至于观察的结果,怎么说呢,意料之内,可是又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
意料之中是指这件事早有预料是这样了,古代的账本,古代的记账方法,她又有什么指望呢?但她还是觉得失落,毕竟谁都愿意将自己的祖先想的高大上一点,仿佛影视剧里的古代生活是真的一样。
陈嫣站在一个中年男子身后看他算账,没有人阻止陈嫣,她想看就让她看呗。而就在中年男子将这一卷的账目整理清楚,正要放到一边的时候,陈嫣出声道:“饴的钱数不大对,醯的出货即使算上损耗,也差了四瓮。”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了陈嫣,说实在的,这个时候没人觉得陈嫣是认真的,就觉得这位小贵女是说着玩儿的。
算学诶!多难的一门学问!她才多大,能解多少?人家都专门钻研算学的,也认可了账目,她突然说个什么,旁人自然要怀疑。
类似后世公司空降总裁家傻儿子——年纪小、经验无,也没有表现出自己的能力,突然而然的就说要带着大家做一个大项目,谁又会相信呢?不用恶意去揣测就是好的了!
那中年男子其实颇觉受到冒犯,只不过陈嫣年纪小,只当她不懂事。再者说了,陈嫣身份高,他自己且在馆陶公主手下讨生活呢!虽说手上有技能,离了馆陶长公主这里,依然有的是地方去,但何必要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得罪人呢?
面对长公主这样的贵人,他就像是蚂蚁一样渺小。真要是开罪了人,除非长公主宽宏大量,不然能被折腾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他并不想在这样一件事上赌自己的运气好不好。
可是微微的脾气还是有的,那中年男子口气有些生硬道:“不夜翁主年幼,还不知这算学之难呢…翁主知道什么是算学吗?”
又像是很普通的说话,毕竟陈嫣表面上只是个小小女童,被人这样怀疑也是正常的。但仔细想想,好像又有中奚落的意思呢!
“就是如此,再查一遍就知晓了!”陈嫣当然无法解释自己算学水平的问题,所以只能强调这个。
见其他人依旧是怀疑的样子,她眼睛扫了一眼中年男子面前长案上新放的一卷竹简。十几息功夫便道:“只有烛膏错了一点儿,或许其中一笔‘一万’错记成了‘一千’,不过这都是小事。”
听陈嫣这样说,中年男子的眉头挑了挑,也不说话,就低着头去看竹简。事实胜于雄辩,他只要证明陈嫣是错的就行了。
仔仔细细算了一遍两遍三遍,还是那句话,事实胜于雄辩,最终他只能抬起头来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陈嫣。
卧槽!原来不是开玩笑的啊!
陈嫣内心腹诽,她当然不是开玩笑!如果她想要开玩笑也会开有趣的多的,好不啦!
这个时候他也服气了,敛正了神色,规规矩矩坐好,向陈嫣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这反而将陈嫣吓了一大跳,她根本弄不懂对方意欲何为。
中年男子却是相当真诚道:“多谢翁主赐教!”
汉代的知识分子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大多数都很好学,同时还不怕丢面子,这可能和他们的务实主义有关。而且他们也信奉‘达者为师’,哪怕是陈嫣这样的小姑娘,当她用实际行动告诉这个中年男子她比他更强的时候,对方也是服她的。
“?”陈嫣觉得对方可能误会了什么,她哪里有‘赐教’!是她错过了什么关键剧情吗?总感觉中间少看了好几集的内容,这是怎么肥四?
其实是陈嫣误会了,她又没有见过此时的读书人是如何上进的,所以对于这方面的情况很不了解呢!
此时的老师教书育人可没有后世那么‘热心’,后世对于学生,就差把知识塞进他们的脑子了。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激励学生学习,然后还会尝试各种提高学习效率的技巧,为了完成教学任务可以说是费尽心思。若是有学生好学提问,那更是喜之不尽……
而现在呢,一句话总结:爱学学,不学滚!
教学资源稀少,老师也少的可怜!这样的情况下,学生有什么可挑剔的?有的学就不错了!至于说老师讲课是不是幽默,是不是能够深入浅出,等等等等吧,那都是不能强求的。
这种时候老师自然也就没了提高业务能力的动力,往往骄傲的很呢!学生恭敬讨喜了,多教几句。学生是个讨厌鬼,少教几句?不不不,如果真是个讨厌鬼,早就从自己门下轰走了!
这可不是后世没权没势的小教师!这个时候能当老师的往往也是有一定学术成就的学者了。对于学生,他们说话,算数!开除什么的,只不过是基本操作。
而且这些老师就算教学生也往往很不友好,他们没有有趣的课堂、生动活泼的讲解…甚至、甚至有可能会遇到一个说话含含糊糊,听久了格外昏昏欲睡的老师,但那又怎样呢?只能和自己的睡魔相对抗了!
不然怎么样?直接睡过去?
想想孔子是怎么骂学生宰予的,‘朽木不可雕也’,后来都流传千古了还!不就是因为这个学生白天睡觉么!
再者说了,他们是为了什么在这里苦读啊!还不是因为想要学有所成,将来无论是做学问,还是为官从政都有了本钱吗?无论走那一条路,都有着光明的未来!而为了这样美好的日子,他们难道不应该忍受暂时的艰难?
老师在这个时代真的是爽啊,就算学生好学问问题也能一律不管,偶尔开恩给自己喜欢的学生解答个把问题就算是好的了。
陈嫣觉得自己刚才两句话根本算不上‘赐教’,可用这个时代的观念,指出别人学问上的错误,这本身就是一种‘教导’了。
“哦,这么说来阿嫣倒是对了?”馆陶长公主眼睛里异彩涟涟。
她并不在意中年男子刚刚是不是工作上犯了小错,一般来说这种账目工作本来就允许一定数量范围内的错误,就和店铺正常损耗是一样一样的。
刘嫖关心的是陈嫣竟然是正确的那一个!这就像是普通父母,得知自己女儿表现出了天才的一面,总会与有荣焉,总会有想要炫耀的心。
现在的刘嫖就差不多是这样!多说这么一句,不是不知道事情已经有了定论,只是因为想听听别人怎么称赞、肯定自己的女儿!
中年男子并没有直接回答刘嫖的话,而是颇为严谨地将前头那一卷竹简重新打开,复查了一遍。这才点点头:“正如翁主所说,是一丝不差的!”
刘嫖立刻笑了起来,心满意足。她可是知道的,自己手下这个精于算学的一直都相当‘孤傲’来着。如今竟有服软的时候,显然是真的了。
昨日陈嫣道是说过,她会算学…说起来刘嫖还只当她是玩笑,或者她会的就是加加减减那一套。这时候才知道,她是真的会啊!
陈嫣倒是没怎么因为这个骄傲起来…换哪个现代人都不可能因为这个级别的混合四则运算正确而骄傲吧——这个账册也就是这个程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