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常棣(3)

陈蔷陈兰姐妹二人随着傅母绕道回院子,却没有想到绕道反而和陈娇陈嫣撞上了——这种情况仅次于撞上馆陶长公主!但陈娇也不是什么好惹的!陈兰年纪小不知道,陈蔷却是知道的,这位馆陶翁主着实不好相与!

倒不是说陈娇喜欢没事儿找事儿,只是陈娇这个人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没看见也就算了,一旦看见堂邑侯府非馆陶公主所生子女,脸色总不会太好。她倒是不打人、不骂人,就是会吩咐身边的宫中女官去给人说规矩、关禁闭…眼不见心不烦。

不打不骂固然好,但人都是要脸面的,更何况是陈蔷这些人!或者说,他们更在乎脸面!

她们实际上是侯门子女,却因为特殊原因只能没名没份地活着。平常在后院面对奴仆,如陈蔷都是加倍摆出侯府千金的架子的,唯有如此才能维护她的自尊心。可要是被陈娇撞见,派个宫人就‘教规矩礼仪’‘关禁闭’,这可是将脸皮扔在地上踩!谁也受不了这个啊!

陈娇携着陈嫣经过园子边的游廊,这是避都避不过的,两方只能面对面碰了个头。

傅母是机灵的,陈蔷也不傻,一只手拉着幼妹陈兰,另一边就低着头退到游廊边上去了。不过也只是低着头而已,不若旁边的傅母,因为是堂邑侯府的奴仆,躬身极深。

陈娇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是瞎别扭,但她就是看不惯!父亲有了自己兄弟姐妹之外的孩子——他有一次亲眼看见父亲与那些后院家伎所生的子女亲昵,这样的场面却从来没有在自己兄弟姐妹中间见过!

这就是陈娇性格的霸道之处了,她不见得有多想要要这份父爱。但在她看来这本来就是属于自己兄弟姐妹的东西,就算他们不要,又怎么能让一些贱妾子女染指?

若不是有这样的心情,她吃多了撑的才会去‘提点’那些婢妾子女——真正的骄傲和普通的骄傲不同就在这里了,普通的骄傲只不过是凌驾于那些弱者,其实没什么,仗势欺人谁不会做?真正的骄傲就是看谁的地位高、权势大、过的风光,面对这样的人也不退缩!

陈娇就是如此,平常她哪里专门为难陈蔷这样的人!她若是对着干,那都是太子、隆虑公主这样真正的天潢贵胄!

不过这一次陈娇带着陈嫣,她其实不太乐意让陈嫣看到自己做这些事。所以也只是远远的时候冷笑了一声,等到擦肩而过之时,她连目光都没有分给陈蔷陈兰姐妹一点点。好像游廊边上什么都没有一样,就这样过去了。

“…阿嫣,平常没有大姐陪着,不许随便来后院!”

“为甚?”

“哪有那么多为甚!你乖乖听话就是了!”

“哦。”陈嫣虽然觉得这很‘霸权’,但…但她也不太在意能不能来后院,就、就随便吧。

“大姐!”陈兰觉得大姐陈蔷掐着自己手掌的劲儿越来越大,忍不住叫了出来——今天第二次被大姐掐了。

陈蔷知道姐妹二人是被无视了…一开始她也是希望被无视的,但真的被无视之后她却觉得比被训斥还要来的难堪!

“大姐,你怎么了?”陈兰不知道陈蔷的复杂心情,随口问了一句,然后就艳羡道:“那个年纪和我一般大的便是不夜翁主了罢?我方才低头看到了,她的丝履上缀着好大好圆的明珠呢!”

在没有珍珠养殖的时代,这种有机宝石一直是人们孜孜不倦追求的珍宝,无论东西方,均是价值不菲的。特别是其中的精品,堪称价值连城。

踏在地上的鞋子用珍珠做装饰?这是普通人绝对不敢想象的!陈兰自然也不能够。她自己有一对明珠做的珥珰,是从母亲的妆奁中讨要来的,本身也十分宝贝。但无论大小、浑圆、光泽,都远远不如陈嫣鞋履上的。

而且陈嫣鞋履上的明珠还不止一颗两颗,鞋头上装饰了一圈!

“这么大的明珠怎么不做簪钗、手钏?用来装饰鞋履,谁能看见啊?”陈兰可惜道。

汉代的衣裳款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上下整体的‘连衣裙’,也就是深衣。另一种则是上下分开的‘两件套’,即上襦下裙。深衣是贵人服饰,襦裙就要相对亲民很多,但也不绝对。

但无论是深衣还是襦裙,此时都是有着比较长的衣摆的,后摆拖地也算是平常了!这种情况下,深藏在裙摆中的鞋履确实很难被关注到。如果不是因为陈嫣年纪小,衣摆也不是很长,刚才陈兰又一直低头看着,也看不到衣摆间若隐若现的鞋履。

陈蔷嘲讽一笑:“就是要难以见到才好呢!什么都往头上簪、手上戴的不过是关中那些陡然新贵的地方豪强罢了!两辈子也洗不掉身上的小家之气!真正的贵重就得藏着掖着,轻易看不出来!”

除开话语中的愤懑不平,陈蔷这话还是很中肯的,不过这对于陈兰来说显然难以理解。陈兰虽然也是后院没名没份地长大,但她懂事起长公主一家就更少搭理堂邑侯府后院了。可以说,她比一般侯门名堂正道的妾生女还要舒服!

平常没有女君所生的女公子压制,也不须战战兢兢地侍奉主母,只要没心没肺地傻玩儿就可以了。而且也不知道陈兰是哪里来的运气,投了太夫人的缘,在太夫人那里格外有面子!这样后院的人就更捧着她了。

这样长大的陈兰少了一分心计!

更何况她年纪还小,哪里能有陈蔷想的多——别看陈蔷也只比她大几岁,但就是这几岁,差别大了!陈兰这个年纪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女童,懵懵懂懂的。陈蔷却不同,她都十岁了!

大汉朝从汉惠帝起就颁布了一条法律,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没有嫁人的女子要收五倍的人头税!这直接导致了女孩的初婚年龄提前到了十五岁以前,其中十四岁嫁人最为常见。

富贵之家女子倒是可以晚一些出嫁,毕竟人家也不在乎这一点儿人头税。而凡是富贵之家,也多少知道一些生理知识——其实华夏古代的医家一直都知道男女早婚影响身体健康!只不过因为统治者提倡早婚早育,所以被普罗大众有意识地忽略了。

但即便是如此,富贵之家的女子出嫁年纪也不会超过二十岁,一般来说,十六七八是一个最常见的年纪。

所以说,陈蔷还能在侯府后院呆几年呢?等到她十四五岁,也不过就是四五年,到时候就非得考虑婚姻嫁娶的事情了!

后院的郎君也就算了,就算只能娶平民女子也没什么,父亲自然会为他们安排将来的生活。过不上侯门子弟的富贵宁馨,但肯定会有上升空间。

可她们这些女孩呢?既不能求官,也不能从商,未来也就是居于后院,托付于丈夫。但她们能嫁什么好人家?好人家根本不会要‘父不详’的女子做新妇…虽然大家都知道她们是堂邑侯的女儿,但没有上族谱,一切都是假的。

想到只能匆匆嫁个贫寒子弟,陈蔷只觉得不寒而栗!

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内院女郎,在她四五岁的时候母亲还没有如今的地位,他们兄妹并没有单独住一个院子,而是在后院和奴仆混住!那个时候她就见过堂邑侯府最底层的奴仆过的是什么日子!

也随兄长出门见过普通人家生计艰难!

就说她每日穿的丝衣,吃的粟米,这都是那些人家所没有的——此时没有棉布,穿不起丝衣的平民只能穿麻布做的衣裳,粗糙地能磨破陈蔷娇嫩的皮肤!至于最普通的粟米,也是只有过节的时候能尝尝,平常能吃高粱饭就不错了,更多时候就是食‘菽’。

这样的日子,她绝对不要!

也因为这样的忧虑,虽然才十岁,陈蔷却迅速地成熟了起来。

陈嫣其实也注意到了擦肩而过的陈蔷姐妹,不同于大姐陈娇想象的什么都不知道,她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所以她其实早就心中有数了——不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么!这在古代简直太常见了!

唯一稍显出奇的不过是堂邑侯府不是一般的侯府,这是尚公主的人家,还弄出这许多孩子来,这倒是少见。

其实这就是陈嫣想错了,她用的是现代人的思维。以此时的主流思维来看,只要没上族谱,就不是这家的人!说起来公侯之家多的是家伎之流,她们平常也不止是侍奉主家男子,交往的人其实是很复杂的,所以若是主家男子不承认这孩子是自己的,那还真就不能算了!

所以这些堂邑侯府后院的男童女童,其实都不是她的异母兄弟姐妹。按照此时的观念,他们和奴仆无异!

所以陈午也没什么问题——他又没给长公主名下挂一堆庶出子女!

想了想,陈嫣道:“那个大一些的似乎名叫‘蔷’,我见过她一次…她是阿翁的——”

“非!”陈娇打断了陈嫣,认真道:“未上族谱,生母家伎…谁知生父何人?”

陈嫣这就不好说话了,虽然大家都知道侯府后院这些男童女童和家主堂邑侯是什么关系,但这就像是皇帝的新装,看破不说破!没有上族谱的孩子就等于没有这家血脉,随便开口,有混淆血统的嫌疑。

陈娇也没有责怪陈嫣的意思,只不过不想提那些人而已,所以话题很快转移——出来这么一会儿了,应该可以回去了。

示意身后的婢女,婢女笑着道:“院子定然是收拾好了的…那么多人收拾个院子,还做不到?”

那都是长乐宫、未央宫的宫人!而且能被分配到陈嫣陈娇身边当差,那必然是其中优中选优出来的。干活儿细致又麻利,这本来就是基础中的基础了。

一行人往回走,果然,一切已经收拾完毕——姐妹二人的院子相邻,陈娇也懒得看自己的院子收拾成什么样子了,干干脆脆地去了陈嫣的院子。她最近刚刚体会到晚上有人陪着说话的乐趣,要不是带的宫人多,和陈嫣住一个院子也不错。

陈嫣对此也不在意,两人现在除了姐妹这一层关系,也有一些闺蜜的意思。

陈娇过去可没有这样的朋友,一个是大家都奉承她,哪有人能平等相交?偶尔有平等相交的,又不是那么好说话了。

就算将长辈算进去,无论是太后外祖母,还是公主阿母,对她说话倒是关心、亲近了,可到底还是带了长辈的一些习性,对于她这样的年轻女郎来说,道理我都知道,但那又怎样呢?

陈嫣就不一样了,她年纪小,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能将自己的心思摸的准准的。摸准了之后她也不像长辈一样说些道理,劝她这样劝她那样,而是会说一些好听话,这她就愿意听了。

说起来也是蛮寂寞的,随时有数不清的婢女、女伴环绕的馆陶翁主,其实连个真正可以说话的朋友都没有。不过这世上也没有万全的事情,陈娇已经是世上数得着的幸运了。

陈嫣身边的人熟悉小院熟悉地很快,婢女清一边领着小婢女送来盥洗用具,一边给陈嫣陈娇拧热巾帕擦脸,抱怨道:“…院子还是太小了一些,连个单独的养室都无,翁主用个热水,吃个甜羹都不方便。”

这热水还是临时让小婢女去堂邑侯府的养室去端的,走了这一路都有些不够热了!

陈嫣倒是没觉得哪里不对,毕竟她又不是从来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去她也曾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也曾过着普通人的日子,一点点的不方便她根本没有感觉。

反而是陈娇,挑了挑眉:“我也早觉得这边不方便了,只不过我不像阿嫣你,常常要吃药、食羹,尚可忍受…你这可怎么办?从养室送过来说不得汤药都凉了!”

陈嫣却觉得很简单,“这也容易,回头就在炭盆上支个小鼎,熬制汤药、煮些甜羹这也足够了。”

傅母益在旁听着也是,立刻让人去准备去了。

盥洗完毕之后陈娇随着陈嫣进入内室,才进去就问到一股清香,嗅了嗅确定没有闻错。惊讶道:“阿嫣用的什么香?我竟是从不知道这种。”

不怪陈娇这样惊讶,她从小生活在长乐宫,吃的穿的用的从来都是世上最好的。而广泛流行于汉时上流社会的香料,她自然也是常常接触的。此时没有开通丝绸之路,香料什么的基本上都是本土所有,就算有外国舶来品,那也是很少见的!往往是中间转手好几次,无心之下才跨越万里路途,最终抵达了‘汉’这个东方国度。

但无论是常见的还是稀罕的,陈娇都没有闻过这个味道。

此时还没有形成香道,香方什么的也相对简单很多。所以香料配出来的味道也就没有各种讲究——讲究到非专业人士根本猜不出来原料。

“是枸橼皮。”陈嫣笑着道,“之前大姐不是见过我在炭盆里烧木奴皮?枸橼比木奴成熟地晚一些,最近才得,晒干也晚一些,这还是第一次用!”

木奴其实就是橘子,汉代人是很喜欢木奴这种经济作物的,甚至出现了以种植木奴为生的专业果农,所以才会有‘千头木奴即可养家’这样的说法。陈嫣一直很喜欢柑橘类水果的香气,过去也会晒陈皮用。

现在冬日里靠炭盆保暖,就算再没有烟尘,也有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大汉贵族们都依靠香料将这种味道压下去…陈嫣不太喜欢现在这些香料,就想到了陈皮。秋日就收集了一些橘子皮晒干备用,冬日果然用上了。

后来天子大舅也喜欢,陈嫣还分了一半出来。

至于枸橼,比起橘子就要陌生多了,但这其实在古典小说里常常出现——那时候人大多不再称之为枸橼,而是叫‘香橼’。

若说香橼还是觉得陌生,那就想象一下柠檬吧,毕竟它有另一个名字,就是香水柠檬。事实上,柠檬正是由枸橼和酸橙杂交出来的!

古书记载枸橼‘皮有香,味不美’,这一点就被柠檬完美地继承了下来——不是说柠檬不好,只是从当时华夏人的口味来说,是不太喜欢那种滋味的。

至于说柠檬香味到底好不好,看后世各类洗涤剂、室内清新剂、香薰蜡烛等等常见柠檬香就知道了,或许有比这更好的香味,但这种香味一定是综合了普适性、价格等方面因素,综合实力最强的!

陈嫣当然没办法弄出柠檬来,但枸橼也足够了。

枸橼因为果实并不好吃的关系,也没什么人知道,也就是一些妇人会用枸橼皮洗衣服,没有什么洗涤功能,纯粹是为了香味。所以一个后世现代人如果来了这个时代可能会惊讶…为什么汉代的衣物闻起来有一种洗涤剂的清香…

只能说是一个很美好的巧合。

冬日里最常闻到的就是各种烟熏火燎的气味,突然闻到这种清新的香味确实让人觉得心旷神怡。摆弄了一下陈嫣拿出来的枸橼皮,陈娇觉得很不错啊。

汉代人很看重香味,这一点不仅仅是后世那种单纯的喜欢‘香’,又或者对香水奢侈品的追求,这其中是有很浓厚的上古仙人崇拜因素在作祟。

‘香’这种独特的嗅觉体验被汉代人认为和神明、死后世界等等有关,所以在很多以神仙为主题的诗赋中会常常出现各种香料,因为在汉代人眼中神仙世界本来就和香料紧密相连!

见陈娇喜欢,陈嫣干脆让人分了一盒出来:“大姐若是喜欢,也可以用枸橼薰内室、薰衣裳。”

陈娇当然不会和陈嫣客气…正说话来着,忽然发现长案上许多匣子,其中有一个匣子和别的都不同——陈嫣的匣子都是特别差少府制的,倒不在有多精致,只是会打上徽记。

这个特别突出的盒子是琅玕所制,虽说琅玕只是似玉而非玉,但制成这样的盒子,也是相当奢侈了——等于是得掏空这样大块的琅玕!

在陈娇的记忆中,陈嫣并没有表现出对琅玕石的偏爱。便道:“这是舅舅所赐?”

陈嫣笑了起来:“不是,是乘表兄所赠。”

说着打开匣子给陈娇看,陈娇看了也失笑——里面放的是一些香囊,香囊里面并没有装填香料,想来是怕彼此之间串味,也有留待陈嫣自己挑选香料的意思。但这些香囊制作精巧,上面绣的图案、搭配的颜色特别好看,重要的不是花费,而是用心!

不过陈娇看这个笑起来并不是这些原因,而是她想起了一个故事…买椟还珠。

“什么是买椟还珠?这就是了!”陈娇笑着摇摇头。刺绣虽然精致,但也远远比不上能用来做匣子的琅玕石啊!

笑过之后陈娇看了看匣子,又看了看陈嫣,“清河王赠的?你和刘乘倒是很合得来。”

陈嫣假装根本听不懂陈娇的话…明明还是小孩子而已,就已经想这么多了吗?

单纯一点啊……

“是我前些日子自己串了一些组佩,分送了乘表兄、舜表兄。其实香囊才是乘表兄所赠,琅玕匣是舜表兄挑的回礼。”陈嫣只能解释。

说实在的,看到盒子的时候她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大家都是小孩子,表兄妹送一些小玩意儿,回礼这么重,真的让人很有负担啊!

“刘舜?那小子的脾气好生古怪,难为阿嫣竟然能和他说上话。”陈娇挑了挑眉,觉得有点儿意外。

不过这也是小事,她反而比较感兴趣陈嫣串的组佩。

“快拿出来让大姐看看!连刘乘刘舜都分送了,怎么没有我的?”陈娇装作很介意的样子。

陈嫣:那个时候你人都不在长安啊…算了,你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