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皇帝的女儿都是一种让人又爱又恨的存在。
娶公主做老婆的好处向来是看得到的,就算是驸马不许参与政事的朝代,驸马也可以凭借着和皇家的关系保持自己在顶级阶层的存在感。更不要说那些不禁止驸马参与政事的朝代了,谁都知道娶公主做老婆绝对是仕途上升的捷径。
放在汉代也是如此,只有彻侯才能尚公主,可是天底下的彻侯有上百位之多。什么东西都是这样,一旦多起来了就会变成白菜价!若是彻侯在政坛上没有存在感,那就是个彻侯罢了。
多一两千户的实封?真要是缺钱,也不在这一点儿了。
但公主又向来是让人头疼的存在,有很多人争抢着做皇帝家的姑爷,也有一些人避之不及。这其中的原因很多,诸如为了保持好名声,不被人当成是‘幸进’之流,这在汉代倒是不成立的,此时的人们还有没这方面的概念。
但公主的难搞定一直都是很多人不愿意尚公主的原因。
汉代确实是一个女子拘束比较少的时代,但这依旧是男权社会,男尊女卑才是主流。但若是尚公主的话,家中的地位该如何算?
对于此时的男子来说,还是一位舒服惯了的侯门公子,让他接受自己得好好侍奉公主,而不是妻妾侍奉自己,这是一个巨大的心理转变。即使明白这是娶公主获得好处之后,理所应当付出的代价,但心里的不适并不会因此减少分毫。
堂邑侯陈午在过去的二三十年中就一直饱受这方面的折磨,他的个性算是比较‘逆来顺受’的那种了,这才能和馆陶长公主和和气气地过这么多年。但也仅此而已了,真的感情是没有的。
真正让陈午觉得解脱的是大概十多年前吧,从那时候开始刘嫖更多时候都是长公主府和长乐宫两头跑,根本顾不上堂邑侯府这边。对于陈午在堂邑侯府做了什么,那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午此前除了与刘嫖的子女之外,只有一个庶长子,还是尚公主之前的事情。因为尚公主的关系,这个庶长子后来也始终没有名分。而就是这十多年,堂邑侯府却是不断地有婴孩降生。
虽然这些孩子依旧没有名分,在堂邑侯府的围墙内,侯府奴仆认他们是堂邑侯的子嗣,出了门就没人承认这件事。但对于陈午来说,日子就像是下了紧箍咒,还是颇为过得的。
而这个时候,让他尴尬的不再是与长公主这段夫妻关系中的尊卑颠倒,那虽然尴尬,但并不只他一个人尴尬,尚公主的人家都是这样。而且当家家都习以为常了之后,也就没什么了。
现在让陈午感到尴尬的其实是对两个女儿的态度。
陈娇不必说了,太后的掌中宝,现在又与太子有婚约——几乎就是未来的皇后了。每次回家,就连陈午这个做父亲的也得好言好语,小心说话。说实在的,陈午一般尽可能地避开陈娇。
后来又添了一个陈嫣…陈嫣更麻烦!因为太后和长公主其实并不太关注他和陈娇怎么相处,反正他也不可能慢待自己这个女儿。陈嫣就不同了,每次陪着陈嫣回侯府的都有未央宫宦官,其中还有天子心腹的那种!总是盯着他的行动。
他若是待陈嫣太生疏,天子肯定是不满的,事后说不定就有言语上的敲打。但若是待陈嫣太亲近了,天子的态度更加难以揣测…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在政治风波中被扫到尾,他一直觉得和这不无关系,不然就太巧合了。
“阿姐,今日侯府好热闹啊!”一个看起来六七岁,扎丫髻,穿丝绸衣裳的女童睁大了眼睛。小孩子都是喜欢热闹的,而在她的记忆中,讲究规矩的侯府很少有这样喧闹的时候。
这个女童只看身上的装扮,并没有金玉之物,倒是有些像小婢女。但看她穿丝衣,神态烂漫,又像是主人家的女儿。
旁边是一个穿黄色绕襟深衣的小少女,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因为不缺吃穿、营养充足,所以发育情况比此时的同龄孩子要好得多。仔细看看,已经能看出一些少女情态了。
两个女孩虽然年纪不同,但看五官样貌却是有七八分相似,应该是姐妹无疑了。
小少女可比自己的妹妹懂的多得多,轻轻哼了一声:“自然是热闹的,这是要接来两位翁主哩!”
“是两位姐姐?”女童不解。
小少女扯了扯嘴角:“可别称呼姐姐,馆陶翁主与不夜翁主皆是贵种,乃太后外孙,陛下外甥,长公主之女,不是我们能高攀的。若真是当着面叫了姐姐,那才是碍人眼!”
小少女名为陈蔷,女童名叫陈兰,皆是堂邑侯陈午的庶出子女。不过和其他几个堂邑侯府后院几个异母兄弟姐妹不同,她们地位‘稍微高一些’。因为她们的母亲韩少儿受宠,如今打理着堂邑侯府后院,虽说没有名分,但却是堂邑侯府实际上的女主人。
陈蔷的见识可比妹妹陈兰多得多,就在两年前,和她差不多大,总在父亲面前和她抢风头的陈苞就想着讨好馆陶翁主陈娇…为了攀关系,抬头称呼就是‘大姐’。然而人家翁主是不认这个的——说起来也不能说无礼,因为除了馆陶公主所出的子女,堂邑侯府其他女人所出,均没有登上陈家的户籍!
按照时下达官贵人家的风俗来看,他们都是‘从母’而来。母亲是家伎、家妾之流,是属于主家的一笔财产。而他们也同样是主家的财产…这些卑贱女子所生子女,若不被主家男子承认是自己的,往往女孩会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同样是家伎、家妾。男孩则更加糟糕,只能做没有出路的奴仆。
陈蔷嘴角轻轻一扬,揣度当时陈娇的想法,这位天之骄女说不定觉得被陈苞姐妹相称颇为屈辱吧。
之后也不用别人动手,陈娇身边的宫里来的女官便解决了一切,原本和陈蔷斗的最凶的陈苞一夜之间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谨小慎微,不再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了原来的光彩。
女官直接用宫中责打宫女的方法整治了陈苞,表面上看不出伤痕,实际上是极难受的——这也是陈蔷后来断断续续听侯府下人之间传的。
陈兰年纪还小,并不懂姐姐说的这些,只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小孩子的注意力,大多数时候都是转移地很快的。很快,陈兰便拍着手掌道:“大兄方才出门,答应给阿兰买东市的车渠钏!”
所谓车渠就是后世所谓的砗磲,名字来源于砗磲贝壳上仿佛是车辙印一样的外观。这是一种纯白色的有机宝石,也是华夏应用比较早的宝石之一——和普通的贝壳相比,砗磲足够漂亮,同时相对而言砗磲存在于浅海,即使是上古时的条件也能采摘得到。
因为来自海洋,而且有着近乎于完美的纯白色,砗磲一直都是古代比较珍贵的宝石之一!
前几日侯府后院住对门的陈薇从父亲陈午那里得了车渠钏,陈兰眼热的不行,又没有机会向父亲讨要,于是将希望放在了兄长身上。
说实话,堂邑侯府这些堂邑侯子女除了没有名分,其他的方面陈午还是颇为宽容的,譬如金钱方面…特别是陈蔷陈兰姐妹还有一个管着后院的母亲,手就更松了。也是因为这样,陈兰想要车渠钏才能随便开口。
“你这小丫头,总是让大兄买这买那的…”说是这么说,陈蔷也就是说说而已。比她只大一岁的兄长绝对是她们的依靠——虽然她们是堂邑侯的子女,但并没有什么名分。今日的富贵就仿佛水中浮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有了。
相比之下,还是亲兄弟靠得住的多!
所以不只是陈兰,就是年纪长一些的陈蔷也很依赖这个兄长。
这样说着,两人相携从忙碌着的院子旁离开。才转过拐角,正好碰上陈蔷的傅母。傅母急急忙忙拉住陈蔷的手:“女子怎还在此处游荡,快快随我过来!”
陈蔷陈兰姐妹互相看了一眼,不太明白现在的情况,但也知道傅母不会随便如此,于是跟着脚步快了起来。
只是陈蔷很快发现不对,这不是回母亲所在院子的正路,走这条路反而是绕远了。皱着眉头问道:“傅母为甚往此处走?舍近求远?”
傅母抽空回头看了一眼,跺脚道:“没错!女子随我来吧——长公主与两位翁主比预料的早些到,夫人让我来找两位女子。此时若是走正路,说不定就要遇上长公主!”
此话一出陈蔷的脸色很快变了!虽然早就知道他们这些堂邑侯府的孩子都是没有名分的,但因为后院的奴仆捧着,他们其实感觉不到自己和其他的侯门子弟有什么不同。甚至因为没有嫡母在家,更加自由了。
但说到底他们的真实身份等同奴婢,之所以能够衣华服、食美食,全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堂邑侯愿意疼爱他们,除此之外其实他们一无所有!
此时长公主驾到,所以他们就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虽然长公主从来没有为难过他们,但是这更像是连为难都不屑为难,而不是什么心慈。没有人会去试验长公主的忍耐力有多强,所以长公主若是来堂邑侯府,侯府已经成为堂邑侯专宠的家伎家妾都会带着自己的子女好好地躲在后院。
至少别去长公主眼前乱晃。
有些事情是早就知道的,但知道归知道,平常没有机会去感触!以至于陈蔷第一次深刻认识到这些的时候觉得十分难堪。她的脸上红了又白了,红红白白好几次,拉着陈兰的手越来越紧,直到陈兰因此疼地叫了出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刘嫖此时自然不知道因为她比预计的早到了一会儿弄的堂邑侯府后院鸡飞狗跳,不过就算知道了她也应该是不在意这件事的。
事实也是如此,在此时人眼中绝对是老妇人年纪的她看上去至少比自己的实际年纪年轻十岁,配上她秀丽明媚的五官,甚至还颇有风韵呢!
她快快活活地带着两个女儿,一边同陈氏族人打招呼,一边教导着陈娇陈嫣,两边不耽误,两边都做的面面俱到——陈嫣其实是很佩服自家阿母这一点的,她似乎天生就擅长交际,而且只要她想,很容易就让别人觉得很舒服。
考虑到身为长公主估计没有什么机会锻炼这种技能,这应该是天生的了。
刘嫖和陈氏的一些长辈聊天:“哎呀,客气了,实在是太客气了!这刚过冬至节的——要我说,叔父这件事无须如此郑重,回头我交代一声少府就是了!”
来求人的那位陈氏叔母立刻喜笑颜开。
因为刘嫖的分量,也因为陈嫣和陈娇的特殊地位,大家在奉承刘嫖之余,对两姐妹也很热情。不知道说什么好的就说些溢美之词,说实话陈嫣自己都脸红了——她一个小姑娘而已,被人称赞好看、能干…可她能好看能干到哪里去?
倒是陈娇接受良好,这种彩虹屁她比陈嫣多听了十年左右,早就无比习惯了!
刘嫖显然很适应这种交际场合,一张笑脸,再加上她长公主身份的加成,足够让陈氏的这些人‘受宠若惊’了。没花多久的时候将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打发走,堂邑侯府剩下的就是一些‘重要人物’了。
刘嫖其实主要是带着陈嫣她们两姐妹晃一圈,只当是完成任务——她那位‘婆婆’那里走一趟,见见两姐妹的父亲陈午,最后将两人交给他们的兄嫂,这也就可以了。
堂邑侯太夫人那里最好解决,太夫人其实也不见得多想见刘嫖。两人若真是相见,她也摆不起婆婆的架子,反而要对儿媳低声下气,谁愿意受这罪?所以陈嫣陈娇就是隔着帷幕给祖母‘请安’一遍也就完了。
太夫人照例说些怜爱两人的话,但都知道是场面话。从小就没见过几面的孙女能有什么感情?相比之下侯府后院的其他孙女,虽没有母亲这边的高贵血脉,却是常常来她院子讨她欢心的,这还比较亲近喜欢呢!
而到了陈午这里,则气氛有种说不出来的尴尬。不同于太夫人,到底是祖母了,祖母和孙女不亲,在当世而言虽然少见,却也不算什么——大家族人口众多,孙子辈的人一多,这样的事情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陈午这里就不同了,明明陈嫣两姐妹都是他的女儿,但彼此之间说句话都生疏的厉害。一问一答是一板一眼的,陈午这里干巴巴地问了一些身体好不好、吃饭好不好之类的话,竟再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了。
看得出来他还是极力想要做出亲近的姿态,只不过此番样子就连母女三人中最好‘糊弄’的陈娇都糊弄不过去了——没有什么比强行亲近更尴尬的了。
陈午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仿佛是自说自话一样点点头:“阿娇阿嫣也是难得呆在家中的,有什么不好的与我说,与你们祖母说…”
这话无形之中又说错了——是的,大家都知道陈娇陈嫣两姐妹虽然是陈家人,实际上却是皇家养的女孩儿。但既然一开始的时候就掩耳盗铃了,现在就不能揭开,不然只会徒增难堪而已。
他这样说,别说陈嫣姐妹两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算是旁边的刘嫖都觉得无话可说,只能匆匆忙忙地结束这次见面。
之后去见两姐妹的兄嫂就要好多了,虽然陈嫣陈娇从小宫里呆的比较多,但嫡亲兄长肯定是有接触的,而且天然就更加亲近。特别是陈娇,她和陈须陈蟜两位兄长的年龄差距没有那么大,小时候两位兄长也是哄过她、陪她玩过的!
如今兄长虽然均已成亲,但过去的记忆不会变。
相对而言陈嫣就要差一些了,虽然没有与阿翁陈午的那种尴尬,但远远不如一般的兄妹亲近也是事实。
陈须陈娇兄弟都是典型的中人之姿,在长安众多侯门子弟中并不显得突出。既没有人才出众,眼看着就要让陈氏发达起来。也没有整日弄出一些事端来,让父母跟在后面善后,不过对于儿子向来没有高要求的刘嫖倒是觉得挺满意的。
而从陈嫣的角度来看就不是那么满意了,两位兄长确实不是坏人,但也绝不是什么有担当的人!甚至侯门子弟该有的毛病他们一样不少——爱夸夸其谈,爱借用特权行一些方便,有时候会因为自己的出身忘记律法严苛……
若是陈氏只是普通的彻侯人家,两兄弟有这样的毛病都不算什么。因为这些毛病都不算大,如果没有遇到皇帝想要杀鸡儆猴,顶了天了也不过就是夺去爵位封地,性命和家族肯定是无虞的。
但陈氏偏偏不是,想到今后的风雨飘摇,陈嫣其实是有些不知所措的。
只是现在这些忧虑都只是白白忧虑,陈嫣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不调整好不行啊!若是因为已知地历史就瑟瑟发抖,那么她恐怕等不到坏事发生就已经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她身体可不算好,在这个时代要是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夭折!
往好处想,历史上似乎是没有一个陈嫣的!以她的身份她也不可能是对事情发展毫无影响的人物。事情到如今,肯定不自觉地已经影响了很多事,而将来还会改变更多——从她来到这个时代起,很多事情就已经不同了,本就不必受困于‘真实的历史’。
要知道,他们现在就是在创造历史呢!
陈须性格还稍微稳重一些,面对两个妹妹也多说一些老成话。倒是陈蟜十分跳脱,就算成亲了身上也有一些侯门子弟斗鸡走狗的浪荡气,看到陈嫣陈娇就笑着道:“改天带你们出去转转,长安九市,有意思的事情多着呢!你们爱看角抵戏吗?次兄有一个专演角抵戏的园子…”
还没有说完就被刘嫖给打断了:“别带阿娇和阿嫣出去!阿娇是未来的皇后,跟着你闹市中胡闹像什么样子?传出去好听吗?阿嫣也是,阿嫣的身体不好,多吹一阵风都要生病。若是磕到了碰到了,该如何?”
陈蟜:(⊙o⊙)
交代了一些事情之后刘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堂邑侯府。现在太后每日都离不开她这个大女儿,再加上公主府的一些事情,她也是很忙的!今天送陈嫣两姐妹回堂邑侯府,也是挤出来的时间。
而陈嫣两姐妹此时也告辞了兄嫂,往自己的院子去。
两人到院子的时候里面其实还有一些乱…虽然堂邑侯府派人整治了一遍,但肯定不如常年住人的院子来的万无一失。而来自长乐宫和未央宫的宫人却是最细心的,因为在宫中不够细心的话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所以现在是由两宫宫人复查,有什么做的不够的,他们就会补足。再者说了,虽然有些东西堂邑侯府都有准备,但对两姐妹来说还是用习惯了的最好。所以宫人一旦检查到这些,也是要用带来的替换侯府准备好的。
见到这个场景,两姐妹互相对视一眼,陈嫣迅速道:“大姐,我们去走走吧,輜车里坐了那么一会儿,现在还有些气闷…”
“你就是身体太弱了!”陈娇忍不住道——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走在前面领着陈嫣去逛堂邑侯府。
说来惭愧,陈嫣虽然这辈子姓陈,是堂邑侯侯女,但她对这座府邸确实不熟,每次来这里也就是乖乖呆在院子里而已。
“…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看之处,喏,那边——”陈娇本打算给陈嫣指出一片梅花林,结果正好看到两个穿丝衣的女孩子。不是侯府奴仆,但若说是侯府主人也不像。侯府的主人是有数的,陈娇掰着手指头都能算清楚!
转念一想,陈娇很快意识到这两个是什么人,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