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窦婴挑了挑眉看向从兄窦彭祖,而后心下已然定神。
相比之下窦彭祖却依旧心不在焉,或许是这件事涉及自身,实在无法等闲处置。脑子里想的只有这件事本身,此时由小宦官引着去见天子,首先想到的也只是天子竟然骑马?
天子身体越来越不好并不是一个秘密,不是大病急病,但就是缠缠绵绵越来越弱。
骑射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了,偶尔为之也是在射猎活动中做个样子。
穿过未央宫的重重回廊与复道,未央宫东边的小广场已经聚了很多人,多是天子身边的武士。这些武士侍立在一边目不斜视,而小广场中央果然是一高一低两匹宝马。
高的那匹白马身上并没有人,天子穿着窄袖骑装站在白马旁。枣红色的是一匹小马,一个扎丫髻的小姑娘骑在马上,旁边有一名高大的武士执缰绳,后面则是跟着两个躬身的宦官,随时准备护着小姑娘。
小姑娘正是陈嫣——说起来大家都是亲戚关系,陈嫣是窦太后的外孙女,魏其侯窦婴和南皮侯窦彭祖则是太后的堂侄与亲侄子,陈嫣得称呼两位大汉彻侯为‘表舅’。
骑马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前提是将其当成是一种玩乐,而不是高强度的训练。陈嫣上辈子也骑马,就在乡间,有当作力畜用的劣马。因为祖父经常需要骑马去山里出诊的关系,家里也有一匹。
但也就是这样了而已,陈嫣会骑马,但没有经过任何训练…连骑着马跑起来都不能够。
而现在身体变小了,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的马具相当简陋,后世熟知的马蹄铁、马镫、马鞍,马蹄铁就算了,这只是影响马的使用寿命,关键是马镫和马鞍,对于骑手来说绝对是革命性的工具!
这个时代其实已经有了比较原始的马鞍,但并不是现代人熟悉的桥形马鞍,坐起来不稳当也不舒服。
陈嫣坐在马身上,相比较现代记忆里稳当的感受,她有一种找不到着力点的恐惧。好在马很小,不然她可能真的没有勇气坐上来。
执缰绳的武士当然看出陈嫣很紧张,但也只能尽可能放轻了声音:“不夜翁主骑在马上就行了。”
本来就是,有别人牵马,只是骑在马上走两步,还是这样的小马…相比起做什么,武士宁愿陈嫣什么都不做——要是因为紧张做了什么而发生什么意外,武士自己就摊上大事儿了!
小孩子遇到害怕的事情可能会哭闹,陈嫣身体年龄才七岁(虚岁),又是受宠长大的,哭闹起来再正常不过了。但陈嫣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自从她住进了未央宫之后向来听话——即使前面六年没有清晰的现代记忆,也是成年人的心智。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让她得到了皇帝大舅的喜爱。
一开始她就是宫人照顾,大舅偶尔看两眼也就得了。只不过几次逗弄当中她的‘表现’很好,乖巧听话、无论身体难受不难受总是可爱甜心的样子,这才有了后面越来越多的亲近——她清楚来看自己的中年男子是什么人,度过一开始的适应期后,讨大舅的喜欢几乎是本能。
当时她并没有打算凭借这份喜欢做什么事,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个医疗水平落后的时代活下去。之所以这样做,纯粹是成年人‘趋利避害’的天性而已。
问:有一个皇帝做舅舅,自己还在他身边抚养,会怎么做?正常人下意识地都会表现好一些吧。最开始的时候陈嫣也只是如此而已。
但时光是很有力量的东西,如果陈嫣一开始的时候就记得现代的事情,她可能会因为那些记忆没那么快对天子大舅敞开心扉。但正是因为不记得了,一无所有的人最容易交付自己,对于一个爱护自己的长辈,她很快真心将对方当成了自己‘父亲’。
没错,相比起这个时代陈嫣真正意义上的‘亲身父亲’陈午,她的‘父亲’其实是汉天子刘启,她将自己当成是他的孩子。
又或许是上辈子幼年丧父的隐约记忆让她更加孺慕一位长辈吧…人的情感实在是太复杂了,陈嫣自己也弄不明白。
就算真的很恐惧,陈嫣也没有哭闹起来,只是尽可能地按照‘骑术老师’说的去做。她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点白,嘴唇抿的紧紧的,已经是很紧张、很害怕的样子了。
“让我来吧。”刘启看了一会儿,忽然从武士手中拿过缰绳,然后才慢慢牵马。
再回头看陈嫣,果然,陈嫣脸上的恐惧已经消散了不少,就是紧张还依旧。
“还害怕吗?”刘启摸了摸外甥女的小耳朵。
陈嫣点点头,鼻头圆圆的:“不那么害怕了。”
正在说话的时候,有小宦官跑来:“陛下,魏其侯、南皮侯求见。”
刘启并不太愿意这个时间见大臣,但这个时候不见这两位表兄,明日外面就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了。只能挥挥手:“让魏其侯和南皮侯过来。”
陈嫣听到‘魏其侯’‘南皮侯’的名字,立刻就让宦官抱她下马——从身份上来说,这两位是她表舅,是长辈,还是地位很高的王公大臣。她虽然很得大舅喜爱,但本身只是一个彻侯女儿,沾母亲是长公主的光才成为‘翁主’。
这样两位大佬来的时候,要么躲开,要么乖乖巧巧地站到一边去,不然跟着天子大舅一起受礼吗?
“臣下请陛下万安!”窦家两兄弟于下手处叩拜。
刘启看着躲到一边去的陈嫣,动作有些仓促,慌张地像只出笼的小鸡,还差点摔倒了。下意识地,想去扶一下。只是才伸出手来就发觉不对…旁边的小宦官早就将人扶稳当了。
天子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伸出的手抬了起来,捂住嘴清了清嗓子:“起来吧…来。”
窦婴、窦彭祖站起身来,然后就看到边上站的陈嫣快活的眨了眨眼睛:“表舅!”
窦家因窦太后而兴盛,窦婴这一辈的窦氏子弟已经不少了,如果真的序齿称呼,就算陈嫣有着成年人的灵魂也会被绕晕,所以都是一律称呼‘表舅’而已。
“是阿嫣啊。”窦婴笑着点了点头,窦彭祖的反应则只是跟着点点头。
窦彭祖虽然是‘南皮侯’,但一向不太参与政务上的事情,偶尔涉足宫廷也是去太后的长乐宫。与从小长在未央宫长大的陈嫣并没有什么交集,窦婴就不一样了,常常能在未央宫见到陈嫣,甚至陈嫣还给他解过几次围。
陈嫣也挺喜欢窦婴这位表舅的,长得英俊,人亲切,说话也好听,很有人格魅力,为什么不爱?
陈嫣歪着头看了大舅一眼,觉得的接下来可能谈论政事,本想要走开的。刘启却将她抱了起来,侧头看向窦婴:“一起走走,阿嫣去了东莱郡,小半年没有见你这个表舅了,她最喜欢你说的那些游侠故事。”
窦婴门下食客极多,其中鱼龙混杂,虽然真正大逆不道的人物是肯定没有的,但些许几个游侠儿却是存在的。交游广阔的好处之一,随便将自己身边的人的故事说出来就很有传奇性了。
窦婴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倒是窦彭祖有些讷讷的…听天子的意思竟是不想听他解释了,难道他们一开始的揣测是错误的?
未央宫很大,大到什么程度?未央宫几乎是一个规则的矩形,长宽都有两千多米,论面积大概是五平方千米,也就是七百多个足球场大小。光只是一个未央宫就有故宫六七个大小了……
一行人散步到了两座宫殿之间的复道,陈嫣小声:“舅舅放阿嫣自己走。”
刘启将孩子拢在肩头,低声问:“要自己走?”
“嗯。”陈嫣点点头,然后就被放下了,“牵着舅舅走就可以了。”
年轻时拉弓射箭都不会吃力的手臂因为抱着个小姑娘已经酸痛起来,但刘启并没有放下这孩子的打算——又有几个父母会因为手臂酸痛就放下本来抱着的孩子呢?他还记得这孩子一两岁的时候,那时候他的身体没有这样坏,孩子也更小,他常常抱着她在未央宫里散步。
这就是大汉天子的居所,这里的任何一个动向都足以影响天下,间接决定无数人的命运——同时也是他给自己孩子的居所。
除了天下江山不能给自己的孩子,他还有什么不能给自己的孩子呢——他的一生明明有那么多的孩子,但他常常觉得自己只有这一个孩子。
“舅舅抱着会累,牵着的话就能和舅舅走的更远了。”陈嫣理所当然地说。
天子刘启笑了起来,最近他已经很少有这样畅快地笑了。旁边的南皮侯窦彭祖不明白天子在笑什么,更了解天子的窦婴却知道。
大汉天子此时的心情确实很好,但笑声里也有着深重的遗憾——他很清楚,无法陪着自己的孩子一路走下去了。
复道快走完的时候天子忽然道:“窦婴,你和阿嫣好好说说故事——南皮侯,今日过来是有事与朕说吧?”
最后一只靴子总算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