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中部标准时间下午六点半到八点半 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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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在梅尔脑子里打转的人——环美航空公司机长弗农·德默雷斯特——此刻就在离空港三英里的地方,开着他那辆“默塞地斯”230SL型的双门轿车。比起早先他从家里去空港的那段路程来,现在穿越这些旁支街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因为路面刚铲清了。雪虽然还一个劲地在下,又有大风助威,但是地上的新积雪还不太深,不足以造成困境。

  德默雷斯特的目的地是空港附近一片三层楼的公寓房子,空勤人员通常把这个地方叫“女乘务员街”。各航空公司常驻林肯国际的许多女乘务员都在这里租用公寓房间。一般是两三个人合住一套。最早搬进来的替这些家家户户起了个名字,叫“女乘务员的窝”。

  这里经常是下班后举行欢乐聚会的场所,有时又是女乘务员和男空勤人员男欢女爱的大本营,这样的事时有发生,猜也猜得出来的。

  总的来说,这些女乘务员的窝,其自由自在的程度和其他地方单身姑娘栖身的公寓不相上下。不同的是,这里的大量男女私情都是发生在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之间。

  这里面自有它的道理。这些空中小姐和她们结识的男机组人员——机长、第一和第二驾驶员——全都是些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全都是从一场竞争性强、要求严格的淘汰过程中闯过来的人,最后挣到目前这些为许多人所觊觎的职务,在这个过程中间,才能稍差的就完全给比下去了。留下来的为数不多,但全是些最有作为的尖子。结果是自成一体,形成精明强干、睿智豁达的人品,他们热爱生活,慧眼识知己,惺惺惜惺惺。

  弗农·德默雷斯特在他这一段生活里,也曾垂青过不少女乘务员,那些女的也垂青于他。事实上,他的风流韵事是接二连三的,对象都是些漂亮而聪明的年轻妇女,是连国君和男的电影泰斗曾经企求而也没能弄到手的女人。德默雷斯特以及其他一些和他共事的飞行员所结识并且经常幽会的空中小姐,既不是人尽可夫的贱货,也不是一拍即合的荡妇。不过,她们都是些活泼泼、同声相应和天赋性感的女孩子。她们重视质量,凡是合乎质量的,近水楼台,显然可以到手的,她们就把它拿下来。

  其中有一个就是桂温·米恩,她是个活泼、迷人、英国产的黑发女郎。

  她已经拿下了——姑且就这样说——弗农·德默雷斯特所具有的高质量,而且看来一心想继续下去。她是个农场主的女儿,十年前,她十八岁的时候,离家来到美国。在参加环美航空公司的工作之前,曾在芝加哥当过短时期的时装模特儿。也许由于她变化多端的经历,她在床第功夫上动如脱兔,下床以后则幽雅娴静,仪态万方。

  现在,弗农·德默雷斯特就是要到桂温·米恩的公寓去。

  今天晚上,他们俩随后要登上环美航空公司的第2次班机去罗马。德默雷斯特要在驾驶舱里担任指挥。桂温·米恩则在后面的客舱里担任首席女乘务员。到了旅程的终点罗马以后,这一班机组人员可以稍作停留三天,由已在意大利稍作停留的另一班机组人员把座机飞回林肯国际。

  各航空公司早就在正式使用“稍作停留”这个词儿,而且在使用它的时候,竟是神色自若的。不管是谁首创了这个词儿,此公很可能是个具有幽默感的人物。总之,空勤人员,在正式使用这个词儿的同时,还常常赋予它一种实际的内容。而现在德默雷斯特和桂温·米恩又有他们自己计划中的定义。

  到了罗马,他们就打算立即前往那不勒斯,在那里一起“稍作停留”四十八个小时。其前景是美妙的、田园式的。德默雷斯特想到这里,不禁发出了会心的微笑。这时他已快到女乘务员街了。他又想起今天晚上其他事情也都办得很顺利,他就笑得更加欢畅了。

  他很早就到了空港。在向妻子萨拉赫道别的时候,她和平常一样泰然自若,祝他旅途愉快。要是在早年,夫君出门后,萨拉赫多半就忙于做针线活或织毛衣。而现在,他知道他一走,她就会沉湎于冰上溜石俱乐部的游戏,打桥牌和业余的画油画,这些就是她生活中的主要寄托。

  萨拉赫·德默雷斯特的泰然自若和由此产生的刻板的性格是她的特点,对此,她丈夫已渐渐习以为常,虽然这和他的性格相悖,他又觉得这是难能可贵的。在飞行和同更有意思的女人发生关系之外,他把自己在家逗留期间,说成是“飞机进库、暂停值勤”,有时他同知心朋友就是这么说的。他的婚姻还有个方便之处。这个婚姻关系存在一天,和他有染的女人满可以热情奔放,两人满可以恣意作乐,但决不能指望他最终和她们结为夫妇。用这个办法,他就可以随时防止自己因感情上的一时冲动而贸然行事。至于他同萨拉赫夫妇关系,他偶或依然对她略施小惠,好象一个人和养熟了的一条老狗玩掷球捡球的游戏一样。萨拉赫顺从地迎合,照例是起承转合,气喘吁吁,虽然他怀疑这些动作全都是习惯成自然,并非出于冲动。其实如果他们根本取消房事,她也不会太在乎的。同时他肯定,萨拉赫疑心他有外遇,这种怀疑即使没有真凭实据,至少也是一种直觉。好在她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不愿过问这种事,而弗农·德默雷斯特也乐得就此进行合作。

  今晚使他高兴的另外一件事是,他在航空公司抗雪委员会的报告中,给了他自命不凡的内弟梅尔·贝克斯费尔德当头一棒。

  这份兴师问罪的报告完全是德默雷斯特的主意。委员会中另外两个航空公司代表起初认为空港管理当局在非常情况下是尽力而为的。可是,德默雷斯特机长却不以为然。其他人最后还是同意了他的观点,并赞成由德默雷斯特起草。他在报告中竭尽苛刻之能事。他不考虑他的指责是否准确;反正现在到处都是冰天雪地,谁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不过,他做到这份将被广为传阅的报告会使梅尔·贝克斯费尔德极为狼狈和恼火。眼下正在复制副本,准备发往纽约和其他地方的各航空公司的地区副总裁和它们的总部。德默雷斯特机长心里明白,这下为飞机误点找到了替罪羊,大家都会高兴。他相信人们接到报告后,电话和电传打字机一定会忙得不可开交。

  德默雷斯特洋洋得意地想道,他总算进行了一次小小的,然而是满意的报复。这么一来,他那一瘸一拐、跛脚的内弟再要同德默雷斯特机长和航空公司驾驶员协会作对的话,总得三思而后行了。而在两个星期以前,梅尔·贝克斯费尔德竟敢当众和他们作对。

  德默雷斯特把“默塞地斯”车拐进一幢公寓楼的停车处。他稳稳当当地把车停住,下了车。他知道来得稍为早了一点,比他原先答应来接桂温去空港的时间早了十五分钟。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打定主意就上了楼。

  他用桂温给他的私人钥匙打开大门走进大楼,嘴里轻哼着歌曲。他意识到他是在哼《啊!我的太阳》这首意大利歌曲,就笑了起来。唱吧!这个歌太合时宜啦!那不勒斯……暖洋洋的夜晚,没有下雪,星光下的海湾景色,曼陀铃奏出优美的音乐,晚饭时喝点意大利红酒,还有桂温在他身旁。……

  用不了二十四小时这一切全有了。是啊,说真的!——“啊!我的太阳。”

  他又继续哼下去。

  乘电梯上楼时,他又想起一件好事。这次飞往罗马将会是轻松的。

  德默雷斯特机长今晚虽然担任第2次班机——“金色巨艇”——的指挥,在飞行中不会有多少事干。因为这一次他是当航线检查机长。另外一个资历同德默雷斯特不相上下,也是四条杠杠的安森·哈里斯机长被分配在这架飞机上,坐在左边机长坐的位子上。德默雷斯特将坐在右边的位子上——在一般的情况下,这是第一驾驶员的位子——观察哈里斯机长的操作技术,并作出报告。

  这次飞行鉴定是临时安排的,因为哈里斯机长想从环美航空公司的国内航线调到国际航线工作。但在正式担任国际航线机长之前,他必须同具有教练员资格的定期航线机长一起在海外航线上作两次飞行。弗农·德默雷斯特正具有这种资格。

  哈里斯机长要经过两次飞行,今晚是第二次,再由一位高级监考机长进行一次最后鉴定,就可以成为国际航线的机长。

  这种鉴定,还有各航空公司所有的驾驶员必须每六个月进行一次的定期飞行鉴定,要求在飞行中仔细考察飞行技术和飞行习惯。这些鉴定是在普通班机上进行的。乘客只要看到前面的驾驶舱里有两个佩带四条杠杠的机长,就知道正在进行鉴定。

  虽然机长们互作检查,但这种定期或特殊的鉴定总是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驾驶员自己有这个要求,因为事关重大——牵涉到公众的安全和业务上的高标准要求——不容许互相吹捧或放过缺点。接受飞行鉴定的机长知道他必须在各方面达到规定的标准。要是达不到这个要求,就意味着有一份对他不利的报告;如果很不利的话,则可能导致由航空公司总驾驶员来作一次更为严格的鉴定,这样,被鉴定者的职务就有点靠不住了。

  不过,在不降低技术标准的前提下,接受飞行鉴定的老驾驶员都会得到同事们的周到的礼遇。唯独弗农·德默雷斯特是个例外。

  德默雷斯特对任何指定由他考核的驾驶员,不论资历比他深浅,都同样对待——就象校长把一个惹了事的小学生叫到他面前那样。而且在充当校长这个角色的时候,德默雷斯特总是摆出一副权威的样子,盛气凌人,架子十足,要求严格。他毫不掩饰地认定驾驶员中没有一个人的技术比他高超。凡是领教过他这一套的同事们无不暗中生气,但又毫无办法,不得不逆来顺受。

  事后,他们互相发誓有朝一日轮到德默雷斯特时,他们一定要对他进行他生平遇到的最苛刻、最严格的飞行鉴定。他们真的这样做了,可是结果都一样——弗农·德默雷斯特的技术无懈可击,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今天下午,德默雷斯特在进行飞行鉴定前给安森·哈里斯机长家里打了个电话,这是他特有的做法。“今晚天气不好,行车困难,”德默雷斯特一句客套话也不讲,劈头劈脑就这样说,“我要求我的机组人员准时到达,我建议你把来空港的时间打宽裕一点。”

  安森·哈里斯在环美航空公司工作了二十二年,从未误过一次班机,出过一次差错。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幸亏哈里斯还没有来得及吭声,德默雷斯特就把电话挂了。

  哈里斯还憋着一肚子气,但为了不让德默雷斯特抓到他的任何辫子,他几乎在起飞前三小时就到了空港,而在平时,他总是提前一小时到达的。刚从航空公司抗雪委员会办完事出来的德默雷斯特机长在“云间机长咖啡馆”

  里碰到哈里斯。德默雷斯特上身穿了一件运动式外套,下穿便裤,不过他在空港更衣室里放着一套备用制服,准备随后换上。哈里斯机长是个头发开始灰白,经验丰富的老将,许多年轻驾驶员都以“先生”称呼他。他身穿环美航空公司的制服。

  “嗨!安森。”弗农·德默雷斯特一屈服坐在柜台前紧挨着安森的一张椅子上。“我发现你接受了我的好言忠告。”

  哈里斯机长稍稍抓紧了手里拿着的咖啡杯,淡淡地说了一句:“晚安,弗农。”

  “我们要比平时提早二十分钟开始飞行前的情况介绍,”德默雷斯特说。

  “我要检查一下你的飞行手册。”

  谢天谢地,哈里斯心里念叨着,他的妻子昨天刚检查了他的手册,加上了最新的修正条例。不过,他最好还是看看收发室里他的邮箱。如果他没有把今天下午才公布的修正条例补上,这个家伙很可能挑他的毛病。哈里斯机长的手不知往哪儿搁好,为了让闲着的手干些什么,他给烟斗装上烟丝,然后点着。

  他知道弗农·德默雷斯特在盯着他找岔。

  “你没穿规定的衬衫。”

  哈里斯机长一时不相信他这个同事竟会如此当真。当他意识到他确实是当真时,脸上刷地通红。

  对环美航空公司的驾驶员来说,穿规定的衬衫是件恼火的事,其他航空公司的驾驶员也一样。公司卖的制服衬衫每件九块钱,可是往往不合身,料子的质量也有问题。虽然不符合规定,自己少花几块钱还可以买到一件好得多的衬衫,在外表上也很难看出有什么不同。驾驶员大都买普通的衬衫穿。

  弗农·德默雷斯特也是这么干的。安森·哈里斯曾多次听到德默雷斯特看不起公司的衬衫,夸耀他自己的衬衫质地优良。

  德默雷斯特机长挥手要女服务员来份咖啡,然后对哈里斯担保说,“这没什么,我不会汇报你在这儿没穿规定的衬衫,只要你在上我的班机之前换上一件就行了。”

  沉住气!哈里斯提醒自己。亲爱的上帝,给我力量,别让我发火,因为这也许正是这个好耍脾气的混蛋求之不得的。可是,他干吗要这样呢?干吗?

  好吧,好吧,他打定主意,不管丢脸不丢脸,他一定把普通衬衫换成规定的衬衫。他决不让德默雷斯特抓到一丁点儿把柄。可是今晚是没法弄到公司卖的衬衫了。看来他非得借一件不可——同随便哪个机长或第一驾驶员换一件衬衫。当他把借衬衫的原因告诉他们时,他们都简直不相信他说的话。

  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

  等轮到德默雷斯特自己接受飞行鉴定时,……下一次,以及从今以后的每次对他的鉴定,……让他知道厉害。在监考驾驶员中有安森·哈里斯的好朋友。到时,就要德默雷斯特非穿规定衬衫不可,其他每件琐事也都要他照章办事不可,……要不然的话,那就等着瞧吧!哈里斯闷气地想:你这个狐狸精可千万记住!一定得记住!

  “喂!安森,”德默雷斯特似乎在乐了。“你把烟斗的嘴都咬断啦!”

  他真的把烟斗的嘴咬掉了。

  弗农·德默雷斯特似乎想起了什么,呵呵地笑了起来。他想起今晚的飞行对他来说将是轻松的。

  公寓的电梯到了三楼停住,他这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他走进铺着地毯的走廊,熟门熟路地向左拐,朝桂温·米恩同一个联合航空公司的女乘务员合住的一套房间走去。德默雷斯特知道那个姑娘因夜航不在家,因为桂温曾对他说过。他用门铃打了他们通常约定的信号———的的的打,打的的……

  这是他名字的第一个字母的摩斯电码。接着,他用开楼下大门的钥匙开了门走进套间。

  桂温正在洗淋浴。他听得见水在哗哗地流。当他朝她卧室的门走去时,她在浴室内喊道,“弗农,是你吗?”尽管有淋浴的声响,她的声音——带着他非常喜欢听的标准英国口音——听起来是如此柔和,令人回肠荡气。他想,难怪桂温同乘客搞得那么好。他曾经亲眼看到,在她向乘客施展天生的魅力时,他们——尤其是男人——好象要瘫痪似的。

  他大声回答道,“是我,宝贝。”

  她的薄如蝉衣似的内衣裤全都在床上摊着——纯尼龙的三角裤;肉色透明的胸罩和一条料子相同的束腰带;一件手工绣制的法国丝衬衫。桂温的制服可以说是标准的,但在制服里面,她要保持她个人的奢华风格。这时,他的官感在想入非非,随即勉强把视线收回来。

  “你这么早来,我真高兴,”她又喊道,“我们走之前,我想同你谈谈。”

  “当然可以,我们还有时间。”

  “你要愿意的话,去沏点茶。”

  “好的。”

  她已经使他养成整天喝茶的英国习惯,可是他在结识桂温以前几乎是不喝茶的。现在他在家里常常要茶喝,这个要求使萨拉赫纳闷,特别是他坚持要按道地的方法来沏茶——就象桂温教他的那样,先把茶壶温一温,在水还在沸腾的时候,把茶叶泡上。

  他走进他很熟悉的小厨房,放一壶水在炉子上。接着,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纸桶牛奶倒进一个罐里,自己喝了一点牛奶,然后把纸桶放回原处。他本想喝一杯加苏打水的威士忌酒,但同大多数驾驶员一样,他在飞行前二十四小时就开始忌酒。他习惯地看了看表,已是快晚上八点。他想到他就要指挥的那架豪华的远距离“波音”707型喷气机,此刻已经在空港等着他飞越五千英里前往罗乌。

  他听见淋浴声已经停了。在沉寂中,他又开始兴致勃勃地哼起《啊!我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