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头一顿自己开伙,知青安置点简直兵荒马乱。
老乡们对这些城里来的知青娃还是?比较友好的,他们又是?第一批,老乡们挺照顾,帮他们砌了土灶,帮他们准备了柴草,水缸里还帮他们挑好了一缸水。
八个知青娃,这两天洗脸刷牙也很大方,并不会?刻意节水,但是?天气冷,风却?很大,一天下来吹得满身黄土,知青安置点也没条件洗澡,男知青索性不讲究了,脏就?脏点儿吧,女知青晚上?顶多温一盆水,悄悄在屋里擦洗一下。
所以这两天水够用,也有现成的柴烧。
可是?第一顿做饭问题就?来了,这些城里长大的娃,哪里烧过?农村的土灶啊。
平安这时候可算是?出风头了,他会?烧。
他跟着妈妈在乡下生活过?,田大花家的孩子?不娇惯,帮爸妈烧火,帮爷爷端洗脚水,洗碗择菜打扫卫生,都会?干。
起初做饭,几个知青真没想到这么难,革命小?将无所畏惧,做饭看?起来也没多么难。大家一起动手,还特意照顾两个年纪小?的,让平安和桃子?去削土豆皮。
所以当平安看?到烧火的女知青趴在土灶门口,鼻涕眼泪咳嗽不断,弄得满屋子?浓烟的时候,心里小?小?鄙夷了一把,笨蛋,有这么烧火的吗。
平安拿过?烧火棍,把灶膛里堵满的柴草扒出来,招呼几个知青拿上?草帽,扇。
扇什么?先把满屋子?呛人的浓烟扇出去。
于是?几个知青娃人手一顶大草帽,还挺好玩似的,在小?小?的厨房里嘻嘻哈哈地一起扇风,扇了半天,屋里烟散了,平安同学淡定地一手火柴,一手软草,先点着火放进去,然后等火烧旺了,往里头加稍硬的秸秆,再然后,树枝。
火烧起来了,几个知青娃蹲在灶门口,对平安同学简直钦佩不已。部队大院里出身的孩子?,果然什么都比他们强,就?连烧火都比他们厉害。
“看?见没,不能把灶膛堵满了,先烧软草引火,灶底下的灰要扒开……”平安同学不无得意地示范讲解。
“对了,锅里是?什么?”
“清水呀。”
“烧清水干什么?”
“刷锅啊。”
掀开沉甸甸的木制大锅盖,大半锅水,赶紧拿高粱杆扎的工具刷一刷,水都已经烧热了,一瓢一瓢舀出来,把锅刷干净,接下来该干什么了?
平安会?烧锅,可是?他不会?做饭,他在家给妈妈烧火择菜打下手,也没学过?做饭炒菜。
几个知青娃集思广益,赶紧商量了一番,争论?了一番,先炒菜还是?先煮粥,煮粥先放水还是?先放米,谁会?淘米?
等他们商量完,木柴火的大铁锅已经烧得发红,又开始冒烟了,赶紧往锅里浇水,嗤啦一声巨响,吓得浇水的女知青丢下水瓢大叫……
平安同学此时此刻真佩服他大哥,他大哥会?做饭,起码简单的饭菜会?做。
平安临来时妈妈还叫他学做饭来着,可是?平安同学看?着很简单啊,把米丢进水里,烧开锅煮一煮就?行了。
一个知青点过?日子?,原本大家还以为,男知青负责体力活,男同志不会?做饭很正常嘛,女知青总该是?会?做饭的吧,可是?,跟他们同来的两个女知青也都才?十七八岁,在城里都是?搞运动的积极分子?,这两年也就?整天带着红袖章闹革命了,革命小?将哪有空理会?烧火做饭这等琐事,在家哪里会?做饭呀,不会?。
女知青不会?,另外几个男知青就?更加不会?了。他们最大的也就?二十岁刚过?,城里长大的熊孩子?,谁会?做饭呀。
其中一个女知青还是?个娇气包,平安最不耐烦的那种,一遇到困难委屈就?眼泪汪汪地哭,哭得平安很想吼她。
“要不……我们再去老乡家吃一顿?”娇气包犹豫着说。
“你好意思?”另一个男知青立刻批评道,“我们都在老乡家吃了好几顿了,人家都明说了,让我们往后自己做饭,我们再去,人家该说我们厚脸皮了。再说这个时候,你去了人家也吃完了,你去喝凉水?”
好在这时候另一个救场人物出现了,薛新桃会?做饭。
薛新桃年纪小?,还当不上?□□闹革命呢,加上?性子?内向不爱说话,停课的几年整天在家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家务活居然做得还不错。
于是?平安负责烧火,薛新桃负责做饭,其他知青负责……围观和夸奖。
兵荒马乱忙到很晚,煮了一锅杂粮粥,炒土豆片,之?所以炒土豆片,是?因为昏黄的油灯下看?不清,薛新桃做饭技术也不是?多么高超,没法摸黑切土豆丝了。
可是?公社给他们新买的铁锅,又缺油吃,统共就?只有公社安置他们送来的半酒瓶豆油,也不敢太大方用,土豆片一下锅,粘锅,黑乎乎粘在锅上?,铲下来就?已经糊了半边。
“我记得我妈说过?,新的铁锅要怎么办……”薛新桃为难地揪着小?辫说,“我也不知道啊,我也不会?。”
平安说:“多放点水煮煮,能吃就?行,明天问问老乡新锅怎么办。”
忙了老半天,总算晚上?没饿肚子?。
吃饭的时候平安很得意,其他几个知青满脸讨好地跟他和薛新桃说,得先指望你们两个做饭了。
“行,我跟桃子?先负责做饭,不过?你们也得赶紧学,不能光指望我们两个。我们一样?也要下田干农活,回来还要每天给大家做饭,怎么行呢?做饭必须轮流来。”
平安的小?脑筋开动得飞快,努力捍卫自己的权益,包括薛新桃的权益,好歹是?他爸战友的女儿,一路跟在他屁股后头来的,平安对薛新桃总还有几分“军人子?女”的认同感?。
他想想又说:“这段时间,我跟桃子?负责做饭,你们要负责挑水、洗碗洗菜和打扫卫生,你们几个最好分配一下任务。各人的衣服,各人自己洗。大家以后要在一起生活,时间还长着呢,干活要自觉,要互相帮助。”
其他人十分自然地听从他的安排。不听能怎么办,谁也不想饿肚子?啊。其他人互相讨论?了一下,谁负责挑水,谁负责洗碗洗菜,谁负责搞卫生。搞卫生的还要分出打扫房间和院子?,还有打扫厕所的。
“我觉得,我们得重新改建厕所……”薛新桃弱弱地举手说,“现在的厕所,太……那什么了。”
一个只能挡住半身的低矮墙框子?,大大小?小?的碎石块砌成的,里面就?是?一个坑和两块石头……薛新桃一提,其他知青们纷纷赞成,这个厕所没法忍受啊,幸亏这是?初春,这要是?夏天……
“这还是?人家特意给我们建的呢,已经算是?照顾我们了。”一个男知青笑嘻嘻地说,“你们知道农民怎么上?厕所吗?嘿嘿嘿,我跟你们说,庄稼地里,沟里……”
“正经点儿。”平安责备那个知青,想了想,“厕所……是?得想法子?改建,可是?,起码要有砖和石块,咱们去哪儿弄砖弄石块?”
于是?商量无果,沉默。一个个沉默下来,都有些打不起精神来了。
大西北的农村,在他们想象中十分艰苦,可亲眼见到的,亲身体会?到的,远不止他们想象的“艰苦”。
最初他们分来时,因为平安年纪小?,两个年龄大些的知青便自觉不自觉以“老大”自居,一顿饭过?去,在平安和薛新桃面前也谁没脸充老大了。
平安同学年纪小?,却?从最开始,隐隐有了“领导者”的姿态。
结果第二天一早,负责挑水的男知青就?懊悔不迭了,他昨晚抢了挑水的活儿,寻思着早晨起床去挑两桶水,一整天就?不用干别的了,绝对好事儿。结果一早起来,挑着担子?去挑水,足足过?了一两个小?时还没回来。
农民们天不亮就?起床忙碌,天一亮就?该上?工了。可年轻的知青娃们不习惯啊,睡到天大亮才?陆陆续续起床。先起床的,把水缸里剩下的一点儿水都用来洗脸刷牙了,后起床的,缸里水用光了,端着刷牙杯子?,揉着眼屎站在院里干等。
生产队都敲钟了,上?工了,队长昨天了说了,今天他们要正常跟社员们一起去上?工,可是?,牙都没刷呢,脸也没洗,更别说做早饭了。
“张向东怎么还没来!他磨蹭什么,干什么东西去了呀。”
“就?是?呀,他这水挑不来,饭也没法做,啥事都耽误了。”
几个知青抱怨着,等啊等,一直等到队长打发人来叫他们了,才?不得不咬着没刷的牙,揉着没洗的脸,抓起草帽饿着肚子?,匆匆跟着生产队去上?工。
一个个狼狈的样?子?,让村里老乡们看?了指点着说说笑笑,拿这帮城里娃当景儿看?。
平安长期习惯了早起扎马步练拳,所以他起得很早,牙刷了,脸洗了,可是?,肚子?饿了。
几个知青娃扛着锄头,跟在生产队社员们后头下田,半路上?遇到了去挑水的张向东,只见他摇摇晃晃挑着两半桶水,走三步放下歇会?儿,浑身狼狈,一张脸苦得快要哭出来了。
挑水,黄土高原挑水啊,原来村子?还有一口老井,挑水要去村头挑,这是?指的夏秋季节,井里有水。可是?到了冬春季节,整个黄土高原都是?干旱的,村头老井里根本就?没有水了,挑水要走五六里路远,去另一个地方挑,辘轳下到几十米深把水吊上?来,两大桶,往肩膀上?一压,走。
人家老乡长期习惯了的,年轻媳妇子?挑起来一口气走上?一段路,放下歇歇继续走。从来没挑过?水的知青娃把扁担往肩膀上?一压,水桶挂在扁担上?来回晃悠,两条腿就?开始打晃了。别说五六里路,五六十米都难。
挑水如此,第一天下田干农活,知青娃成了老乡们的笑料,不会?干,干得慢,累得半死,活儿还没干完,净出洋相。
平安一直觉得自己的拳头很硬,从小?习武的体质无往不利,别的知青叫苦连天,他怕给部队大院出来的孩子?丢人,咬牙埋头干,结果小?半天工夫下来,他手上?就?起了两个大泡儿,柔软的,半透明地卧在他的手掌上?,似乎在跟他示威。
“桃子?,你怎么样??还行吗?”
“还行。”薛新桃嘴里说着,一张小?脸汗湿了刘海,脸色已经发白了。
“你太瘦了,你得锻炼身体。”平安看?着前边干活的老乡,再看?看?身边哭丧脸的几个知青,一张张年轻的脸写满了沮丧和挫败。平安压低嗓子?,小?小?声跟薛新桃说:“你想不想家?我可想家了,想我爸想我妈,特别想我妈做的饭,麦饼子?,炖腊肉,辣椒炒鸡蛋……”
平安咕咚咽了下口水,他们早晨都没吃饭,这会?儿真是?饿的柔肠百结。
“哎,桃子?,我看?过?两天咱们找个理由去县城一趟,给家里打个电话,不过?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这样?,就?说还行。顺便去县城吃顿饱饭,我有粮票,我大哥我小?姑姑给我塞了一把粮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