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花听完,沉默了?一下。
这事情,村里长辈们的做法很容易理解,老百姓千百年的伦理思想,血浓于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长辈,人死为大,再大的矛盾抵不过一个“死”字,死都?死了?,哪能跟死人计较。
可?姜铁蛋那孩子,十四岁自己分了?家独立门?户,个中滋味甘苦自知,没?有他那个刚硬执拗的性?子,他也走不到今天。
他要是那么容易妥协,他就不是姜铁蛋了?。
可?是……田大花也明确知道,这个事情要是处理不好,姜铁蛋大概就要被村里人看作冷血无情了?,免不了?让长辈们指着骂,对他自己在?村里的人缘处境也不好。
不能说村民们不对,毕竟老百姓祖祖辈辈“死者为大、与人为善”的思想,孝道至上,自古劝和不劝分,早就有人劝说姜铁蛋跟生父和爷爷奶奶和好了?。
田大花想了?想问姜茂松:“那你怎么打算?”
“我还能怎么打算?”姜茂松苦笑。
这事情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推脱不开。从宗族来说,六婶也是他长辈,铁蛋叫他一声叔,从身?份交情来说,他毕竟和姜根保同生死共患难过的战友情分,其实?也不忍心看着他老母亲死后无人送终。
几个长辈找上他,也就是觉得?他说话管用?,别人说话姜铁蛋可?能不听,他说话姜铁蛋肯定不能硬驳。
姜茂松总不能说,这事情我不管,我不去劝,六婶没?人送终那活该。真要这样,别管他什么身?份多大干部,长辈们大概又要骂他不循人情了?。
要是搁在?以前,姜茂松肯定会出面劝告姜铁蛋,可?现?在?,他却也能理解那孩子的心情,毕竟就连他自己,也是对姜根保和六叔一家失望至极,一次次的事情,气得?他对姜根保也疏远了?,姜根保再婚娶了?那小?寡妇以后,就几乎少有来往。
可?人总是感情动物,咱们千百年来就是个人情社会。就比如他自己吧,纵然他对姜根保生气失望,可?得?知姜根保被打成走资派,被送去干校劳动改造,他仍旧还是不忍心,尝试着跟几个老战友设法改善他的处境。
田大花思忖片刻说:“我觉得?……要不你还是跟铁蛋谈一谈吧,这件事毕竟很特殊,真要让六婶无人送终,别管以前有多少恩怨,村里人肯定会对这孩子有看法的,他以后总还要在?村里生活。”
田大花这么一说,姜茂松便微微一叹,微笑看着她?说:“你要是这个意见,铁蛋那孩子大概也就能听从了?。”
“我也没?怎么帮过他吧?”田大花说,“除了?结婚时候我给他准备过礼物,别的……谢白玲那事儿总不能算在?我身?上吧?”
“可?是你就没?觉得?,那孩子一直很敬重?你吗?对你的态度跟别人可?不同。”
田大花想了?想,这倒也是,别的不说,每次在?村里遇上了?,这孩子看见她?都?特别亲热地跑过来说话。
实?则对于姜铁蛋来说,两?家人原本有很多相同处,可?他们家弄成这样,而姜茂松和田大花却截然相反,夫妻二人这些年把一个大家庭过得?和睦兴旺,这本身?就足够让姜铁蛋敬重?了?。
更何况,姜茂松和田大花也确实?一直偏心关注这孩子。
两?口子讨论了?一下,姜茂松一边跟田大花聊着一边吃饭,正打算吃过饭去找姜铁蛋谈谈呢,门?外有人喊了?一声“婶子”,大门?没?关,便看见他们正在?讨论的话题中心,姜铁蛋推门?进来了?,脸上微微带着笑,手里还领着他的小?女儿。
习惯了?光说“这孩子这孩子”,其实?这孩子比他们石头还大了?几岁,乡下结婚又早些,孩子都?两?个了?,一双儿女十分乖巧可?爱。
算一算,年当?而立的大好青年了?,姜铁蛋长得?本来就相貌堂堂,比他那个老子爹长得?更有出息,眼看着娶上媳妇,过上儿女双全的安稳日子,这几年他身?上便也多了?几分成熟稳重?,而少了?一份戾气。
“呀,铁蛋,快来快来。”姜茂松赶紧起身?招呼,田大花也起身?招呼一下,一边忙着去给铁蛋的小?女儿找零嘴儿,一边笑着嗔怪姜茂松:“看你,你怎么还开口就喊小?名?儿,他这都?有儿有女,正经的大人了?。”
姜茂松不由也笑了?一下,想着他大名?叫什么来着,姜明刚是吧,村里子侄辈们太多,小?名?儿从小?叫都?记得?清,大名?他还真记不准,也叫不习惯。
“嗐,婶子,您这话说的,小?名?儿就不是留给长辈叫的吗,我铁蛋就是长到了?七老八十,我叔叫我一声铁蛋那也是理所当?然,那是叔婶心里有我。”
你说这孩子,这话说的多叫人熨帖。
姜铁蛋那小?女儿也就三四岁,长得?随了?妈妈一双明媚的大眼睛,一看就特别讨人喜欢,田大花对这样软嘟嘟的小?女娃简直稀罕的不得?了?,就拉着她?的小?手问她?几岁了?,叫什么,又给她?拿饼干吃。
小?女娃看看爸爸,姜铁蛋便笑着说:“奶奶给的,可?以吃。”小?女娃才接过饼干,坐在?田大花旁边安静地吃饼干,看得?出这孩子被父母教得?很好。
姜茂松一看姜铁蛋这个时候来了?,心里便有了?些数,早不来晚不来,肯定跟六婶的丧事有关,可?他也拿不准这孩子主动找上门?来,是个什么目的和态度。
姜茂松便亲自动手泡了?一壶茶,给铁蛋倒了?一杯,笑着说:“老战友送我的好茶叶,叫什么云雾茶,铁蛋你尝尝。”
姜铁蛋端起来喝了?两?口,笑着说:“叔,我这糙汉,也不懂喝茶呀,就是觉得?挺香的。”
“嗬,说得?你叔好像就不是糙汉了?。”姜茂松打趣道。
姜铁蛋喝了?几口茶,放下茶碗,敛去了?笑容,低头说道:“叔,婶子,你们二位长辈都?是明白人,肯定也猜到了?,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我奶奶那边的事情。”
“哦,这事儿……”田大花沉吟一下,微笑着说:“你叔刚跟我说,正打算吃完饭去找你呢。”
“嗐,我就知道,我也都?听说了?,他们说不动我,就找到您跟前了?。”姜铁蛋说,“四爷爷找过我,我那几个至近的堂叔堂婶,也都?来找过我,都?让我给堵回去了?。我姜铁蛋,就是这么个驴脾气,香的就是香的,臭的就是臭的,我没?法把臭的当?成香的。”
“可?是……”姜铁蛋挠挠头,笑,“可?是你说我一个晚辈,我听说他们找到您跟前了?,叔和婶子对我有恩的,这些年也没?少关心我,没?少帮我,叔和婶子的为人,跟我爸一比就是天上地下,在?我心里一直敬着,我哪敢等着您去找我啊,我这不就自己赶紧来了?吗。”
姜茂松跟田大花对视一眼,不由得?也笑了?。
他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问:“你这孩子是个实?诚人。你也都?知道,我跟你爸,早年是一起扛枪打仗,一起经历过生死的交情,现?在?……有些旧话我就不重?提了?,你今天既然主动到我跟前来,一定心里有主张,你自己是个什么想法,你先说。”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呀。”姜铁蛋看着自己的小?女儿,也是苦笑了?一下,说:“以前那些事都?不用?我说,叔和婶子比我还清楚,单论以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这事情,我才不管,关我什么事呀?我没?有那些好心,谁骂我绝情也好,骂我不孝也罢,他们不是我,他们没?受过我的滋味,刀子割在?谁身?上谁疼。”
姜茂松看着他,揣摩着他那口气,静静地端着茶碗等待下文。果然姜铁蛋平复一下,继续说道:
“可?是这些年,我十几岁带着我妈分家搬出来,村里这些长辈们没?少帮衬我,我刚分家时没?有牲口,种地就靠两?只手,经常是哪家长辈正好挪出来空,耕完自家的地,顺便就帮我耕了?,啥事能拉都?拉我一把,我结婚成家,也都?是村里婶子大娘们帮我操办。
“所以这事情,我不认自己是他姜根保的儿子,我还得?认我是姜家村的子孙晚辈。再说我奶这身?后事,我要真甩手不管,最终还不是落到村里这些长辈身?上,叫其他人受累操忙?现?在?老家那边弄成那样,别的也没?人指望,我不能给别人撂挑子。”
田大花和姜茂松听了?他这一番话,心里一下子真说不出什么滋味,田大花不禁摇头轻叹,你说姜根保有这样一个儿子,前世积了?什么福,何德何能,他怎么就不知道好好对他呢,可?真是……哎。
她?这么想,姜茂松也是这么想,不由得?叹了?一声说:“铁蛋,你爸这个人,是非不论,他能有你这个儿子,该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福分了?。”
“叔,我跟他没?关系。”姜铁蛋低头说道:“我今天来,就是想跟您和婶子讨一句话,我答应去给我奶奶摔盆送终,就是有个事儿,您得?帮我跟村里人、跟那边讲清楚。我奶奶那边,我愿意去给她?送终,不过我是我,我就一个人去,我妈和我媳妇,还有我两?个孩子,我不让他们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恩怨,到我这一辈就为止了?,我不愿意我媳妇孩子再跟他们扯上关系,他们从来也没?在?一起相处过。”
“至于以后,我爸和我爷爷,也就仅止于此了?。我爸以后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我爷爷,他自劳自食也不至于饿死,把我奶奶送下地之后,该怎样还怎样,不要指望跟我和好。
“他那个人,送完殡指不定他就以为跟我和好了?,他自己年纪大了?奶奶也不在?了?,就想让我伺候他养他的老,说不定顺势就赖上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不养,我不心疼那口粮食,我就是膈应,我没?法接受他。
“叔,婶子,你们说我绝情也好,说我记仇不孝也罢,反正我就这两?点要求,那边要是明明白白答应着,当?着长辈们说话算话,我马上就过去,丧事该怎么办我怎么办,该我花钱我也担着。要是还想别的要求,那我不管了?,他们自己爱怎么着怎么着,我绝对不去。我知道别人说话都?不好使,我就听您的。”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加班才回来,忘了设置发表时间,捂脸。抱歉亲爱的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