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马倌儿

寒冬腊月五点钟,其实天压根还没?亮。

姜茂松小心松开怀里的人,顺手把被子掖好,自己轻手轻脚起?床穿衣。他赶时间回城开会,宜早不宜晚,还是尽早起?来了。

可?他一回头,便看到田大花已经醒了,睁开眼睛看看他,似乎又?来了起?床气,很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样子有几分迷糊。

“你再睡。”姜茂松笑?着伸手在棉被上拍了两下。

田大花没?搭理他,从被窝里坐起?来,拂了下有些散乱的头发?,就带着几分迷糊开始穿衣服。

姜茂松忙说:“叫你别起?了,我不吃早饭,一早起?来也不想?吃,回去再让人给我准备点儿就行了。”

作为他的级别,回部队当然不至于?吃不上早饭,甚至可?以?专门配个炊事员了。可?田大花压根就没?打算给他做早饭,一边穿衣一边说:“我送你出山。不然生产队的马怎么办?”

怎么办?好办。姜茂松原本打算,他就一路骑马跑回去,到了再使唤个人把马送回来不就行了吗。

可?眼看着她已经穿衣下床,利落地扣上棉袄纽扣,姜茂松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难得?媳妇要送他,机会难得?,那就送呗。

“媳妇心疼我。”

“呵,我是怕你开会迟到了给我丢人。”

“那你穿暖和点儿。”姜茂松笑?。

两人很快穿戴整齐,她棉袄棉裤,大棉鞋,厚围巾,姜茂松则是军装外头加了件棉大衣,手套也都备上,开门出去,农家小院里一片静悄悄,家人们都还在睡呢,两人轻手轻脚去洗漱了一下。

天冷,田大花进屋冲了两碗麦乳精,自己一边喝,一边指指另一碗。姜茂松便端起?来,热乎乎喝了路上暖和。

打开大门出去的时候,天还是黑漆漆的,朦朦胧胧却没?夜间那么黑了,天也快亮了。

生产队送来的是一匹枣红马,很高大,据说是生产队最好的一匹马了。实则田大花听?说,生产队统共也只有三匹马,这个是顶好的一匹,还有就是牛和毛驴了。

姜茂松翻身上马,自觉往前坐了一点,田大花关上大门,姜茂松一伸手,她借力一登,随即也上了马背。她坐在他身后,便很自然地抱住他的腰坐稳,马不是自行车,坐不稳自讨苦吃。

姜茂松抬手一抖缰绳,策马前行。

整个村庄一片宁静,冬日里就连最勤快的农家也不必起?那么早了。两人骑马缓行,得?得?的马蹄声在这片宁静中一路缓行出了村,却不会太扰人清眠。

出了村子,东方天际便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山路和路边的碎石草木已经依稀看得?清了,姜茂松便放心地一抖缰绳,策马快行,马蹄清脆地踏破山间黎明,一路奔驰而去。

“换我在前边骑行不行?”田大花终于?忍不住技痒,她已经很久没?有机会骑马了。

她会骑马,骑得?还相当不错,姜茂松早就知道的。他依稀想?起?某个夜晚,福妞生病那次,曾经跟她一起?骑马进城,当时还担心她,结果人家一路骑得?比他还好。

“前边冷。”姜茂松一张口,就呵出一股白气,微微偏头说:“回来你骑。”

“什么时候我自己能养一匹马,每天想?骑就骑。”

田大花把脸趴在他身后,躲着迎面而来的寒冷山风,马背上驰骋的感?觉便让她异想?天开起?来,“等我要是能有很多钱,有地方,一大片地方,我就养一匹好马,最好我自己有个马场,养很多马。”

姜茂松不禁笑?了起?来,他无?从知道,她这样一个看起?来娇小瘦弱的清秀女子,怎么会有一个马的情结,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让他觉得?意料之外了。只是,自己养一个马场,眼下看来,怎么可?能啊。

他笑?着说:“等我们闲下来,我带你去大北方的草原玩,以?前打仗经过草原,风吹草低见牛羊,特别开阔,他们那儿到处都是马,小孩子出门上学都靠骑马。”

“等着吧。”田大花意兴阑珊,“等到哪天你能闲下来,等你退休?还是算了吧,指望你有空,我还不如指望孩子大了,不用我管了,我自己想?去哪儿去哪儿。”

姜茂松半天没?接上话,讪讪笑?道:“等我退休,我给你养一匹马,我给你当马倌。”

“嗬,马倌儿。”她轻笑?调侃道,“你退休怕还得?够二十年呢。”

两人边行边聊,又?商量起?过年的事儿。茂林是确定不回来了,其他家人如今都在老家,福妞那边虽然出嫁了,可?西北刘师长那边千里迢迢,光坐火车就要三天两夜,眼下到处乱纷纷,可?没?人敢轻易带她坐那么久火车去西北,安亮今年也就不打算回去探家,决定和福妞留在这边过年。

然后就是他们两个,姜茂松和安亮。刚一提起?安亮,姜茂松就说:“那小子又?不姓姜,也不是招赘给我们家的,你管他怎么过年呢。”

“安亮又?怎么惹你啦?”田大花笑?问。

怎么惹他的,姜茂松自己也好笑?,反正福妞是他妹妹,当女儿养大的,他纯粹看那小子不顺眼不行吗?

那小子眼下毕竟不像他担子重,非常时期,他出入离开部队不能那么随便,那小子却相对随意些,于?是那小子一等休息有空的时候,就可?以?跑回老家来看福妞,已经比他多回来好几回了吧。

回就回吧,他每次回来还跑到他那儿问,首长,我要回老家去啦,你有什么话什么东西捎带吗?

同为被媳妇丢弃的光棍汉,怎么可?以?这样呢。

“那小子,他过年应该可?以?回来。起?码年三十和初一他应该可?以?在家过。”姜茂松笑?道,“不公?平,你男人年三十和初一恐怕都得?留在部队。”

他照例要去跟部队一起?过年,欢庆新年,看望基层官兵,而且节日里部队警戒防范任务更加重要。

要是路近,他忙完了还能回家,跟家人一起?守岁吃饺子,可?现在他们在老家村里,路那么远,还要走?山路,车都没?法开进来,他恐怕就不能回来过除夕了。

“我安排一下,大概年前能再回来一趟,然后就要等到过完年,大概初三四这样,我就再回来休息几天。”姜茂松跟她一一交代完,笑?着说:“媳妇儿,好吃的好喝的给我留着点儿。”

“行啊。”田大花痛快答应着,“我一定帮你多吃点儿。”

两人一骑,在黎明中策马前行,两个人骑一匹马呢,生产队干活拉车的马,也不同于?战马,姜茂松没?有骑太快,骑得?比较稳当,马儿跑动之间,天色渐渐放亮,东方天际爬上一抹绝美的红颜色,太阳要升起?来了。

枣红马一路奔跑,在东方洒满朝霞时出了山,姜茂松策马上了山外的大路。

“这个时间,差不多能遇上你们运送给养的汽车连,你就跟车回去,还能快一些,车里也没?那么冷。”

“嗯。”姜茂松答应一声,心里却忽然觉得?,就这么一路骑马进城也挺好的。上了大路,他就驾马跑得?更快了。

又?跑出一段,果然看到后面远远有一列车队开过来,几辆军绿色的卡车,的确是他们运送给养的车队。

“那我跟车回去了,你自己骑回去吧。”姜茂松不放心地补上一句,“骑慢点儿。”

“嗯,知道了。”

她口气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先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好让姜茂松下马。

那车队眼看着已经近了,田大花正扭头去看,谁知这不知羞耻的男人却借着马的遮挡,忽然伸头过来在她脸颊一啄,温热的嘴唇触到她的脸,然后就像成功偷了什么便宜似的,笑?眯眯美滋滋去路边抬手拦车。

田大花顿时羞窘了,她从来没?在房间以?外的地方跟这男人有过任何亲密举动,一时羞窘脸热,忍不住用力瞪了他一眼。

开车的战士就算不认得?姜茂松本尊,可?也认得?他那身军装,大约怎么也没?想?到一大早在半路上能遇到个自己部队大首长,停稳车跳下驾驶室,一张脸都激动得?有点红了,赶紧立正敬礼。

“首长好。”

前车一停,后边的车也跟着慢慢停下,驾驶室的战士是个老兵,伸头一看,顿时也惊讶了,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赶紧下车敬礼,一边好奇地打量了田大花几眼,居然认得?啊,见过的,结果那战士顿时放松了许多,高兴地挥挥手喊:“嫂子好,政委好。”

“走?吧。”姜茂松冲不远处瞪他的女人挥挥手,心情十分的好,笑?着说:“回去吧,记得?骑马别太快。”

他转身登上驾驶室,下一秒,便看到娇小的女人翻身上马,一拉缰绳,枣红马便嘶鸣一声,扬起?四蹄纵马飞奔而去了。

“……”姜茂松无?奈地摇头失笑?,刚嘱咐她骑慢点儿。

从车窗伸头看着她骑马飞驰跑远了,姜茂松坐回来,靠在座椅上闭目休息。他不经意想?起?姜根保,这两天几个老战友商量着,想?对他施以?援手,姜根保毕竟是上阵杀敌立过功的。然姜茂松却也清醒地知道,世事如此,远不是谁能改变的,只恐怕有心无?力。

姜茂松心里充满着某种温暖的、柔软的东西,此刻他深深觉得?,他自己是何等幸运,又?是何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