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刚拿人家刘师长两?口子说事儿,隔天刘师长找姜茂松理论来了。
“茂松你小子,自己媳妇管不好,把?我媳妇也拐走了,这两?天你嫂子也跟我闹着要出去上班。”
那怎么办,顺着呗,俩大男人其实都有?点大男子主义,男人养家天经地义,瞧不起女?人工作?啊,女?人家守着家里就行了,要女?人上什么班挣什么钱呀。
可瞧瞧这俩大男人,一个疼媳妇一个怕媳妇,除了顺着,也没有?别的法子。
姜茂松有?时候就不明白了,怎么田大花一搬过来就遇上刘嫂子,这两?个人还真是……投缘。一个田大花就够难对付的了,还加个刘嫂子。
于是田大花和刘嫂子一起,被安排在部队进城后接管的一个被服厂。
被服厂离得不远,走着去上班十几分钟路,之前姜守良就是安排在被服厂看管库房。这个厂因为是军管,便比其他地方显得秩序井然了许多?。
田大花和刘嫂子第一天上班的时候,是姜茂松亲自送了去的,琢磨着两?个家庭妇女?,又都没什么文化,很少出门,送过去安顿好了才放心。
送到那边,接待的是个穿军装的中年男同志,带着个眼镜,姜茂松叫他李干事。
李干事听姜茂松介绍之后,就笑着说:“欢迎两?位嫂子,两?位嫂子先跟我去填一下档案。”
田大花自动忽略了年龄问题。她发现,部队里头叫“嫂子”就是个通用惯例,这时候部队里也没有?太多?等级观念,无?关年龄无?关职务无?关级别,也无?关认不认识,只要是军人家属,张口都喊嫂子。
李干事把?她们带到一个小办公室,拿了两?张工人登记表出来,拉开?抽屉找出一支钢笔,一边随口问道?:“两?位嫂子识字吗?”
“哦,没上过学,上过识字班的。”姜茂松在旁边接道?,“我来给她们填吧。”
“拿来我自己填。”田大花手一伸,拿过那两?张表。李干事愣了一下,看着姜茂松一笑,赶紧把?钢笔递给田大花。
姜茂松被弄得有?些?没面?子,脸上也有?些?无?奈了,却?又担心田大花写不出来更丢面?子,想她那个性子,丢了面?子大概会恼羞成怒的。
他知道?田大花上了几个月的识字班,也认得一些?字,应该会写自己的名字,姜茂松就凑近了,盯着看她写。
田大花没用过钢笔,她是写惯了毛笔字的,不是自吹自擂,虽然她练字不太用心,一手小楷写得还可以看。至于钢笔,她没用过,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总见过姜茂松用吧,于是就取下笔帽,拿在手里转动着看了看。
见姜茂松凑过来看,知道?他认定自己没文化,田大花心里一时来气,就抓过表格,飞快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钢笔刚开?始用不惯,她又故意写的不那么好看,但是笔尖转动,熟练的程度还是让姜茂松顿时惊奇了。
然后在姜茂松惊奇注视的目光下,田大花看着后边一栏,文化程度,她想了想,填了两?个字:小学。
姜茂松嘴角不禁抽了一下,他记得去年秋天当地解放后,工作?组入村登记户口,当时田大花刚刚上了几天识字班,人家问她文化程度的时候,她好像是说,脱盲。
当时也没人跟她较真,现在“脱盲”两?个字就明明白白写在她户口本?上呢。
“哎呀,姜政委,你怎么说嫂子没上学呢,你家嫂子一准是上学读过书的吧?”李干事拿着那张表格说,“你看看嫂子这一笔字,写的不是挺好吗。”
“啊,她……”姜茂松脸笑得有?些?酸,掩饰地打着哈哈说:“不是说了吗,你嫂子上过识字班,她又肯用心,她文化程度……应该达的到小学。对,小学。”
被服厂不算大,有?染布、裁剪、缝纫和包装四个车间,田大花和刘嫂子来之前,是预备安排到包装车间的,李干事都说过了。
田大花和刘嫂子到包装车间一看,原来包装车间不光是负责包装,军用被服都是大包,封装打包的都是男工人,十几个妇女?坐在屋子里,钉纽扣,缝包带、缝标识牌子之类的,全弄好了就折叠整齐。
“这活儿我可不想干。”还没等田大花开?口,刘嫂子就嘀咕说,“我要是回?去跟老刘讲,我上班就是坐在这儿钉纽扣,他一准得笑话?死我。”
这明显就是个轻省照顾的活儿,也不用学,上手就能干。田大花看了看,车间里的女?工,主要都是些?中年妇女?,有?的估计得四五十岁了。
田大花想了想,就跟李干事商量说:“李干事,你看,我和嫂子我们俩都干活惯了的,也不用照顾,能不能让我们去别的车间?”
李干事说:“染布和裁剪车间主要都是男工,劳动量大,要技术,女?同志的话?,可以去缝纫车间,不过也要技术,起码要先学会用缝纫机。”
刘嫂子和田大花一商量,不就是缝纫机吗,别人能学会咱们就能学会,学点技术,总比钉纽扣强。
就这么着,两?人进了缝纫车间当工人。
被服厂的生活对田大花来说很是新奇,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厂里有?很多?女?工,有?妇女?干部,女?干部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妇女?能顶半边天”,说新社会,要男女?平等,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要有?一定的地位。
田大花想了想,他们家,男女?应该是平等的。
缝纫机学起来不难,可要想熟练而且飞快地把?裁剪开?的布片缝纫成衣服,就没那么简单了。
田大花是个输不起的性子,她和刘嫂子自己要求来缝纫车间的,干不好,多?丢脸呀,脸可就丢大了。
于是就赶紧学啊,工间休息的时候也没闲着,用废弃的边角布料练习踩缝纫机跑线……
中午匆匆下班,到家一看俩小孩正好也放学回?来了,俩小孩知道?她今天开?始上班,一回?到家就懂事地帮忙择菜洗菜,等姜茂松回?来,饭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姜茂松钻进厨房,笑嘻嘻问她:“第一天上班怎么样?”
“很好。”田大花说,“我跟刘嫂子都很好,某些?人,就别指望我们干不下去自己回?家了。你呀,盛饭,吃过饭碗归你洗。以后我上班了,回?家来你也得帮着做家务,总不能连俩小孩都不如。”
姜茂松嗬了一声,笑着说:“行行行,第一天上班就这么牛气,我支持女?工同志。”
吃过午饭,稍微收拾一下上班时间就又到了,田大花和刘嫂子一起步行去上班,路上刘嫂子就哈哈笑着说,可真忙,中午他们家那父子三个,全被她使唤起来了,俩儿子自己学着洗衣服,刘师长帮她洗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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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下班的路上,田大花捡到几张传单。刘嫂子是真不识字,不认得是什么,田大花捡到手里看了看,就叫刘嫂子:
“嫂子,咱们把?这些?纸都捡起来,拿回?去。”
毕竟是军属,觉悟和警惕性都还有?的,刘嫂子心里就有?了点数,赶紧跟田大花把?散落在路上的传单都捡了起来。
田大花回?到家里,就随手丢在姜茂松的书桌上。姜茂松回?来看见了,骂了一句娘,说这些?敌特怎么还不死心,问她在哪儿捡的,就把?那些?传单拿走了。
当天晚上的“卧谈会”,姜茂松问她:“大花,我今天看你写字,写的挺好。那个传单上的字你也都认识吗?”
“差不多?都认识。”
姜茂松静了一会儿,黑暗中问道?:“大花,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吗?我记得,你刚嫁过来的时候跟我说过,从小没上过学,不识字。”
“是没上过学啊。”田大花说,“都跟你说了,识字班学的,小石头和福妞也教我。”
“识字班能教会那么多?字?”
姜茂松心里有?数,村里那种识字班,能达到脱盲的程度都很不容易,也不是短短几个月能做到的。他判断着,一般常用字田大花看来都是认识的。
“我记性好。”田大花理所当然地说,“只要有?人教过我就能记住,不信你试试,记不住,那是你自己笨。石头和福妞都上小学了,我也该小学文化了,等两?个小孩上了中学,我说不定就中学文化了。”
姜茂松就又老半天接不上话?来。
有?些?事情,他一直困惑的,田大花力气大,到底大到什么程度,姜茂松也没见过,他自己想到的解释,就是田大花从小出身种田打猎的农家,嫁过来也是长期干农活,本?来也不是那种娇弱无?力的女?子,如果再天生力气大些?,也都是正常了。
可文化和写字这个事情……也许,就只能说她天生聪明,过目不忘了。
姜茂松自己又不傻,可是很多?事情,他没理由,没必要,也没立场去怀疑,也就下意识地不去深究,她总是给他一些?出其不意的惊奇,可不管怎样,她是自己娶回?来的妻子,是小石头的妈妈,说什么都变不了。
姜茂松黑暗中看着大床的方向,忽然说:“大花,往后晚上有?空,我陪你读一会儿书吧,你不是记性好吗,我读给你听,教你识字学文化。”
姜茂松一边说着,一边想象着,宁静的夜晚,两?人在书桌前读书认字,偶尔讨论几句,相视一笑……那该是多?么温馨美好的一副画面?。
殊不知田大花却?在心里骂他:
你教我读书,脸呢?
第二天晚上,姜茂松给福妞和小石头检查完功课,让俩小孩去洗漱睡了,还真拿了一本?书出来,自己端了两?个凳子放在书桌前,叫田大花过来跟他读书。
对此田大花是真不愿意。她上识字班,就是个幌子,只不过是给自己找个能认字的理由罢了,识字班都是妇女?,人多?,还有?趣些?,谁想每天晚上跟着他学文化呀。
她瞥了一眼,姜茂松手里挑的那本?书叫做《故事新编》,作?者叫鲁迅。田大花琢磨着,难道?拿她当小孩,想给她讲故事?心里正想着要不要搭理他,东屋里福妞跑过来对姜茂松说,奶奶叫他。
姜茂松于是站起来出去了,田大花松了一口气,趁他不在,赶紧脱掉衣服爬上床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