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花等了两天,最终决定进一趟城。
她骑着驴,赶早动身,一路不急不忙的,径直去了姜茂松部队营地?。门口站岗的战士居然?能认出她,比上一次热情多了,很友好地?笑着跟她说,姜茂松正在开会。
“嫂子,你先?去政委宿舍歇一会儿,他的警卫员小刘有钥匙,我?这就?叫小刘开门,开完会我?就?赶紧告诉他你来了。”
“不急,我?也没多大事。”
田大花还有点不适应这样的热情。她不知道,不光营房里战士们如今知道她才?是正经身份的嫂子,自然?热情些,更?是因为听张二柱宣传她“最勇敢最冷静”对付土匪的光辉形象,还不止一次,张二柱那愣小子现在每次要嫌弃哪个哪个女同志胆小软弱,必定要带上一句“我?们姜政委家嫂子”??为榜样。
还没到宿舍,上回送她回家的小战士小刘就?跑过来,给她开了门。
田大花推门进去,扫了一眼简单整洁的屋子,问小刘:“这屋子,都是你帮着收拾吧?”
“政委自己随手就?收拾了,我?们政委爱整洁,从来不邋遢。”
田大花哦了一声,她上次来?见这屋子干净整齐,还以为是那个小林收拾的呢,现在看来并不是。
田大花给自己倒了杯水,在抽屉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等了一会儿,姜茂松快步进来,脸上带着笑,心情挺不错的样子。
“大花,什?么?候来到的?”他走过来,很自然?地?扶着她坐着的椅子背,这个动??顿?让两人?离得很近,田大花坐着,他站着,说话的声音就?在她头顶,语带抱歉地?说:“我?开会,不知道你来。”
田大花莫名有些别扭,索性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旁边的行?军床上,离他远了些。
姜茂松似乎心情正好,对她的举动毫不经意,自己拉过来椅子坐下,跟她面对着面。
“今天来有事吗?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姜茂松说完,想起上回被她怼“没事不能来”的经历,顿?又觉着说错了话,忙补救道:“你看,我?最近实在太忙了,都小半个月没回去了,秋收也帮不上忙,心里正挂念着家里呢。”
“秋收没指望你帮忙,庄稼都收完了,家里也都挺好。”
在这个问题上,田大花却比姜茂松想象的大度多了。军人?,忙,在她眼里压倒一切,比什?么事情都重要。眼下这形势,新接手的城市,土匪,天上下蛋的飞机,特务……田大花出身将门,骨子里的想法就?是军令如山,天职如此,她还真?没有怪他的意思,也相信他是真?的忙不开。
要是这男人?拿着军务不当回事,田大花才?要瞧不起他呢。
“小石头和?福妞呢?我?上次回去,小石头还背书给我?听,背得很好,我?答应给他买小画书看,书买了,还没顾上给他送回去呢。”
姜茂松说着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几本小人?书递给田大花。
田大花随手翻了一下,木刻连环图画,《铁佛寺》,《岳传》,还有一本《三毛流浪记》。
田大花看了就?说:“这东西俩小孩肯定喜欢,不认字也凑合能看懂。小石头前天还跟我?念叨你答应要给他买《铁佛寺》的小画书呢。”
“大花,你……认得这三个字?”姜茂松十分惊奇。
“上识字班,认得几个。”田大花随口应付过去,把小人?书收起来,装进自己带的布袋里,开始跟姜茂松讨?正经事。
“我?在村里听说,要土改了。”她抬头看着姜茂松,问道:“你跟我?说说,怎么个改法?我?们家呢?还有,划了成分到底有什?么说法。”
姜茂松大约就?明白她的想法了,忙安慰道:“这个是政策,你不用担心太多,都按政策来。现在也就?是发动准备,具体可能要等明年开春才?能实行?。地?主还是富农,要看存在什?么样的剥削关系。”
田大花听到这儿,心里默念识字班学到的“铲除阶级剥削”,大略也就?明白了。
姜茂松继续说:“你看,我?们家七口人?,十几亩山地?,一头毛驴,自己耕种,也没有雇佣长工,不存在剥削,而且还是军属家庭。所以我?们家就?算日子宽裕些,也顶多算个富裕中农。他们做地?方工??有经验,应该不会胡弄的,有什?么情况,你就?跟我?知会一声。”
“有?农忙,也会请短工。”田大花说,“管饭,也不一定给工钱,村里谁家有闲人?来帮一把,过后?我?们送人?家几斤粮食做酬劳,乡里乡亲的,给钱人?家不要。你知道的,家里老的小的小,春耕、麦收有?忙不过来。”
“我?没做过地?方土改的工??,不过根据我?了解的,互助性质的短工应该不算。”姜茂松看着田大花笑,笑着安慰道:“大花,你呀不必担心,土改要重新分田地?,让每个老百姓都有地?种,咱们村土地?少,我?们家的田或许会减少一些,不管分到多少,跟其他村民都是公平的,生?活也不用担心,等安定下来你们都可以进城,日子过得去。”
田大花听他这样说,心里就?有数了。她点点头,站起来就?打算走。
“行?。那我?回去了。”
姜茂松顿?愕然?,脑子一下子真?有点转不过来了,见她径直往外走,赶紧追上几步拉住她。
“哎,你怎么说走就?走呀。”
“还有啥事?”她回过头来,微张着嘴,理所当然?的一副“说完了我?不走干吗”的表情。
“……”姜茂松噎了一下。
两人?难得这么心平气和?地?说一次话,结果说话都没有三分钟,正说得好好的呢,她忽然?站起来就?走了,半点都不拖泥带水啊。
想想她那性子,跟他说话一直就?是这么言简意赅,多一句都懒得说似的,每个字都想呛死?人?,姜茂松又觉着今天已经很好了。
“大花,你看你大老远的路,刚刚来到,这?节家里又没什?么事,你急着回去做什?么呀,好歹……”他想了想说,“好歹吃了饭再?走,上回你来饭都没吃,奶奶私底下把我?臭骂一顿。”
这次轮到田大花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回去叫她不要骂你,是我?自己要走的。这会儿还没到饭点呢,你忙我?也忙,我?要问的事情都问完了,还在这儿干什?么?”
“那也不行?。”姜茂松说,“你看你大老远的山路,好不容易来一趟城里,说两句话转脸就?走了,说什?么奶奶都得骂我?。要不……我?中午没什?么事,带你去城里转转,给两个小孩买点儿吃的用的,行?不?”
田大花没再?反对。
于是姜茂松跟营房里交代了一声,就?陪她走路往街上走。
四九年的城市,临近年底,街面上还挺繁华的,饭店,成衣店,香粉铺子,路边挑担卖菜的农妇,吆喝着卖麻糖的小贩……一个一个走过去,大中午,路上稀稀落落的行?人?,蓝布长衫的男人?,烫波浪头发的妇女,也有穿军装的战士。
路过一个门脸干净的铺子,门旁木牌上写着“月容女子理发店”,姜茂松就?指着说,这是专门给妇女梳头、剪头发的铺子。
他看着田大花脑后?梳着的发髻,这种发髻,如今在城里已经很少见了,只有乡下已婚的女子还喜欢梳。
而田大花身材娇小,面容清秀,又穿着一件偏襟盘扣的青绿色夹袄,很素雅的家织布,脑后?梳起发髻,再?配上她沉静独特的气质,宛如从民国的青绿山水中走出来,十分耐看。
只是……这一身打扮,真?有些不合?宜了。
“大花,你要不要进去剪个头发?”姜茂松试探着问,“你看,现在女同志都喜欢剪头发,?兴好看,也方便,梳发髻的人?现在少了。你要是剪头发——”他端详着她说:“肯定好看。”
“不剪。”田大花言简意赅,两个字拒绝了。
剪头发也不是多么新潮的事物,村里也有人?学着剪,最初的?候有人?剪,守旧的老长辈们还要嫌弃一句“二道毛”,说不好看,慢慢的也就?看习惯了,不丑。
可田大花上一世的生?活习惯,女子皆留长发,齐耳短发在她看来不过如此,她没想过要剪断自己一头长发。再?说了,梳发髻有梳发髻的好处,山里人?梳发髻,干活利索方便,头发不碍事儿。
她这样的态度,姜茂松也就?没能再?劝,反正她的性子,怎么劝她也未必听,心说随她自己喜欢吧。
两人?拐进百货公司,姜茂松买了半斤水果太妃糖,柜员用木杆的小秤称好,拿一张方方正正的牛皮纸包上。姜茂松接过来,又把上次的面包买了两袋。
田大花自顾自看了一圈,给福妞买了两根扎辫子的红头绳,姜茂松走过去,她已经把钱付了。
买完东西,田大花就?没了继续逛街的兴致,两人?于是往回走。
“中午在外头吃点吧,你想吃什?么?”
田大花随意看了看街两旁,指着一家素净的面馆说要吃面。
两人?便进去坐下,一人?要了一碗阳春面,细白的手擀面加几根碧绿的葱花,还有葱油饼和?店家送的一碟凉拌小菜。
吃着面,姜茂松就?跟她闲聊,说他们刚刚完成了一个很漂亮的任务,把一个土匪窝包了饺子。
田大花了然?地?点点头:“怪不得你今天这么高兴。”
“这话说的。”姜茂松笑,“你来了,我?不也高兴吗?往后?农闲了,你在家没事,就?经常带着俩小孩进城来转转。”
吃过饭田大花把东西一拎,便说她回去了。
姜茂松也只好送她回去。想想两人?的关系状态,能这样“和?平共处”,而不是每次被她刺猬一样的对待,姜茂松已经觉得好多了。
他琢磨着,总归是一个家庭,也许日子久了,两人?能够平和?的相处,少一丝火.药味,多一丝人?间烟火味儿,像世间许许多多平凡的柴米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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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大花对土改的事情心里有了谱,回家的路上就?斟酌着,既然?是大政策,“耕者有其田”,也算是个好事情,即便家里的田地?被分走一些,她也不能恼,在村里,她家的日子总归好过些。
就?凭她可以打猎,可以上山垦荒、种菜,怎么也能叫一家人?吃饱穿暖,再?说了,他姜茂松如今也能贴补家里一些,养家也有他的责任。
于是田大花便宽心了。回程不比去的?候,她一路骑着驴子跑得飞快,家里没有马,偏偏她又喜欢骑马,索性把个毛驴当马骑了。
虽说在城里逛了一圈,等回到村里?天色还不算晚,一轮斜阳挂在西山,渐渐烧红了西边天际,山村里一道道袅袅炊烟升起,多么温暖的一幕美景。
她回到家中,给奶奶说了土改的事,让奶奶放心。晚饭已经准备好了,玉米糊糊,红薯干磨面做的窝头,奶奶切了两片腊肉炖萝卜,还有酸豆角和?冬瓜干的咸菜。
山里人?只要不是农忙,就?没有点灯吃“黑饭”的习惯,都是早些做饭,趁着天不黑把饭吃了。吃过饭,在福妞和?小石头的“监督”下,田大花以身??则,自觉端起小板凳去识字班。
结果她一进去,就?发现有人?变样儿了,不止一个,一二三四……六七个年轻妇女,还包括一个没出嫁的大姑娘,都把头发剪了。
“嫂子,你今天进城不在家呀,我?还去找你呢。”茂平媳妇一见她进来,就?笑嘻嘻跑过来拉着她,给她看新剪的头发。
“嫂子,你看,周同志今天专门帮我?们剪头发,这么剪短了之后?,还真?利索多了,梳头不费事,头上也轻松了,就?是有点儿不习惯,光想伸手摸摸。”
周同志给茂平媳妇剪的头发不是齐耳朵的短,而是稍微长一些,快要够到肩膀的那种,茂平媳妇剪了这样的头发,还真?不难看,茂平媳妇长得甜,剪了头发,有一股子娇俏的味道。
“嫂子,你要不要剪一个?梳洗方便。”周同志走过来笑着说。
何同志和?周同志,两口子应该是认识姜茂松,或者知道他,知道田大花是军属,因此管别人?呢都是叫“xx嫂”,比如茂平嫂、茂山嫂,管田大花则一口一个嫂子,叫得十分亲切。
“我??”田大花伸手摸摸自己脑后?的发髻,她的头发是从小留下来的,舍不得啊。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奉上。第三更在今晚老时间7:30,亲爱的们不见不散哦,求评论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