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老奶奶又收惊又叫魂,可福妞不光没醒,却开始发烧了。
田大花这下坐不住了,虽说山里孩子,风寒发烧喝点姜汤就好,可福妞这情况毕竟不一样,从小身子又弱,哪敢大意。
田大花赶紧叫茂林去请郎中。
“你快去快回,一定把郎中请来。”田大花看看黄昏的天色,嘱咐道,“你跟郎中说,叫他天黑出诊辛苦了,我们给他多补一些诊病的钱。”
“大嫂,我知道了。”茂林答应着,赶紧往外跑。姜家村太小,根本没有郎中,要到十几里外的村镇去请。
茂林才出门一小会儿就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人,竟然是姜茂松赶到了,一身灰土一脑门汗。
“你怎么来了?”
“大花,你……没事吧?”
姜茂松看着她莫名有些担心和紧张,不自觉咽了口唾沫,解释道:“是我不好,对不起,我本来还在西山,收到消息赶紧就来了,在村口遇上了茂林。”
“这么晚了你还跑来干什么?”田大花说,“你来了又有什么用。”
她其实就事论事罢了,姜茂松却堵得老半天没说出话来,尴尬,愧疚,沮丧,挫败,他回到家乡,还没给家里做什么,却给家里带来了危险。万一今天田大花和福妞有什么事……
各种情绪交织一起,姜茂松掩饰地咳了一声,从身后叫过一个人来。
“这是部队的卫生员,赶紧叫他给福妞看看。”
还带了个卫生员来,算他稍微有点用。田大花瞥了姜茂松一眼,转身带着那个卫生员去看福妞。
福妞发着烧,一直昏睡不醒,卫生员检查了一下,喂了药,又拿了温水来擦拭降温。
姜茂林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拉着田大花去他们屋里说话。
“大花,你……真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
“不是……我,我真的很抱歉,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都不在,让你面对三个土匪,还有福妞。”
“没事儿,三个都死了。”
姜茂松无语地搓了一下头发。
明明他有点文化,还是做政工干部的,没有那么笨啊。可是他每次跟田大花说话,也不知道是脑子不够用的,还是嘴巴不够用的,总觉得……不知道下一句他能说啥。
除了吃瘪,他在她面前就没有过别的经验。
姜茂松看着眼前的她,老半天又干巴巴问了一句:“你不害怕?张二柱说,你当时好像一点都不慌张,很冷静,很……勇敢。”
张二柱那个愣小子,用的就是勇敢这个词,那小子原话是说,嫂子是他见过的最冷静、最勇敢的女同志。
姜茂松此刻看着面前娇小瘦弱的女人,总觉得这个词放在她身上,很不搭配,让人联系不起来。
“害怕有用吗?”田大花反问。
“大花,我知道,有些事是我不对,可是都过去了,是我不好,我们以后还要一起生活几十年,你能不能……能不能别总是像个刺猬一样对着我。”
刺猬?田大花奇怪地瞟了姜茂松一眼,没有啊,她哪句话说的不对了?
于是她没了继续聊下去的耐心,转身去看福妞,离开时丢下一句:
“你说谁是刺猬,你才是刺猬呢!”
姜茂松看着她的背影哭笑不得。张二柱跟他讲述的情形,总让他有几分难以置信。
或者说,他们今天实在是走运,比较合理的解释,是土匪根本没想到田大花这样一个娇小瘦弱的女人,会突然反抗,还撞倒了土匪,才给张二柱他们制造了机会。
这当中,要是随便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或许今天就不是这样的结果了,比如土匪有防备,比如张二柱他们反应慢了一秒……想想都叫人后怕。或许就是奶奶说的,田大花就是个憨大胆。
可他却不知道,田大花赌的就是“反应”。
她那么一捣一撞,就以她一身神力,不死也是重伤,事发突然,就算张二柱他们反应慢一拍,第三个土匪也未必反应的过来,她已经准备了后招,如果张二柱反应不及时,她完全可以在倒地后顺势踢倒第三个土匪。
☆☆☆☆☆☆☆☆
卫生员忙活了半天,老奶奶驱邪烧香也忙活了半天,可福妞不光没醒,烧得却越来越烫了。
老奶奶急得团团转,田大花皱着眉守在床前,姜茂松则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
“嫂子,你说她当时摔了一下,会不会摔出了内伤?”年轻的卫生员问田大花,问完了自己又嘀咕,“也不该啊,看起来不该有别的问题。”
“不会是摔伤。”田大花十分肯定地说,“我当时把她抢过来,心里肯定有考量的,那一小块山坡都是泥土杂草,这个时节,枯枝败叶落了一地,我抢过来也就把她往旁边草地上一推,山里的孩子,不可能摔那么一下就受伤。”
“这样下去不行。”姜茂松烦躁地踱着步,走到床前停下来说,“大花,你收拾一下,我看我们赶紧带她进城吧,去城里的大医院好好看看。”
田大花考虑了一下,也只能连夜进城了,赶紧给福妞拿了两件换洗衣裳,也来不及准备别的,拿家织的布毯把福妞包起来,就抱着她摸黑出了门。
姜茂松他们是骑马来的,甚至有战士带了马灯,可是这样的夜晚,走这样的山路,真不是太容易的事。
“要不,我先带她进城去医院,你明早天亮以后再赶过去。”姜茂松为难地看看田大花。
“我还是跟去吧,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照顾她?不叫人放心。”
“可是这黑更半夜的,骑马走山路,你怎么去呀,你会骑马?”
“我骑过驴,驴跟马还不都一样。”
“……”姜茂咳了一声,“要不,我骑马带着你,再找个人抱着福妞,你抓住我就行了。”
“不用。我不跟你骑一匹马。”
田大花其实想说,姑奶奶上辈子学骑马的年纪,你恐怕走路还不稳当。
她走出院门,一听说她要骑马进城,张二柱屁颠屁颠跑过来,赶紧给她挑了一匹温顺的母马。张二柱叫人先抱着福妞,自己小心翼翼地扶着田大花骑上马背。
姜茂松瞥见这情景,忽然对张二柱有些看法了,这小子,什么立场啊,就差没摇摇尾巴了!
姜茂松只带了两个战士,加上田大花,四个人各骑了一匹马,路上姜茂松和田大花轮流抱着福妞,终于在后半夜赶到了城中最大的医院。
一番忙碌检查,福妞打了针,被送进病房。
田大花还是第一次见到打针,这个东西似乎很神奇,药水打进去以后,福妞的烧真的开始慢慢退了。医生说,除了发烧昏睡,没发现其他问题,眼下小姑娘多睡睡反而是好事,惊吓过度,睡眠可以修复治疗。
田大花看着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也只好信了。姜茂松坐在病床边守着,她就去旁边空着的病床上躺着眯了一会儿。
☆☆☆☆☆☆☆☆
田大花夜间起来看了几遍,早上醒来的时候,福妞居然还没醒,晨光落在病床上,小丫头呼吸平稳,烧也退了,看起来睡得还挺香。
算算时间,她已经从昨天下午睡到现在了。田大花不放心伸手摸摸她的手腕,尽管她不懂医术,可这脉搏感觉也很平稳,于是田大花放弃了叫醒她的想法。
算了,这不省心的小丫头,让她睡吧,看她到底还能睡多久。
“你醒了?”
田大花扭头看看旁边椅子上的姜茂松,嗯了一声说:“你部队有事回去吧,我在这儿看着。”
“家里发生这么大事,我已经安排好了,我在这儿看着。”
姜茂松自嘲地想,她会不会再来上一句,你守在这儿又有什么用?
昨天夜里在路上,起先他还担心她骑马骑不好,一路暗暗地留意,结果发现人家骑得稳稳当当,根本不用他管,就连他那点关心都是没用多余。
有用也好没用也罢,他这个时候当然不能离开。
“那个,我们去外头吃点东西吧。”
“你自己去吧,我看着她。”
“病房里有护士,离开一会儿不碍事的。”
姜茂松原本以为,田大花这次怕也是不会领情,可田大花想了一下,就点点头说:“那快点儿去,我还真饿了。”
田大花跟着姜茂松走出医院。大半夜来到的,她这会子才得以看到医院建筑,大柱子的楼房,有花坛的院子,拱形镂空铸铁的大门,典型的民国建筑,看在田大花眼里十分新奇。
姜茂松带着她去了医院旁边的一家小铺子。说是铺子,其实就是半间临街的小店面,门口街边摆着几张木桌,热腾腾的早餐,豆浆、油条、八宝粥,豆腐脑和包子、馒头。
他正想招呼她,便看见她坦然自若地找了张桌子坐下,点了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分明是一个人的量,问都没问他。
姜茂松已经习惯了她的态度,索性照着她的,给自己也点了一份。店家很快端了上来,田大花便自顾自地吃饭。
田大花吃饭很快,吃相却很文雅。她坐在那儿,眉眼清秀,沉静自若,人群里属于十分细致耐看的那种。
很难想象一个山村的农妇,能有这样沉静独特的气质。她好像做什么都是这副坦然自若、波澜不惊的样子,不管在山村,在他的营房,在医院,还是在这很多人的街边小铺子里。
姜茂松一边吃饭,一边不由自主地看着她,脑子里还在琢磨这前前后后的事情。
他当然丝毫不怀疑自己娶回来的妻子,她的身份来历半点问题都没有,土生土长的山村姑娘,可是她却每每给他一些意外,比如昨天的事。
张二柱昨晚悄悄跟他汇报,说打扫战场的时候,他发现其中两个土匪身上除了枪伤,肋骨好像都已经断了。姜茂松当时愣了一下。
“你觉得……怎么断的?”
“不知道。”张二柱在他的注视下挠挠头,目光游移,“可能……让我们踢的?当时我们都恨得牙痒痒,击毙之后不放心,我记得我也踹了两脚出气。或者,是他倒下的时候摔的?”
“估计是吧。”姜茂松说,“反正都死了,别再老提这事儿。”
姜茂松不由得回想起来,他似乎,曾经,好像,有那么一回,被田大花一只手推倒在床上,还被压制着没法动弹,又好像是错觉,因为她很快就放开了手。还有,野猪……
他的妻子,似乎是力气大了一些。对,干惯了农活的山村妇女,爬山砍柴,挑水下田,她身材瘦弱娇小,大概是力气大了一些,人在情急之下力气是很大的。再说了,那土匪肋骨断掉也只是张二柱那么一说,那个愣小子指不定看错了,未必说的靠谱,也未必跟田大花有关系。
姜茂松自圆其说的自我解释了一通,便释然了,下意识地没去深究。毕竟,谁也没法怀疑田大花那样一个身单力薄的年轻女子,能空手打断土匪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