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嫌弃

“大花,小石头这么大的男孩子,真的该分房了。”姜茂松正色道。在他看来,田大花这个母亲太过强势执拗,小石头要是太依赖她,容易养的懦弱了。

田大花:“也没那么急。等两年小石头再大一些,自己睡不害怕了再说吧,家里人多屋子挤,住不下。”

奶奶这么一个精明的人,怎么会察觉不到这两人之间怪异的气氛,不过老人家毕竟是老人家,笑笑说:“咱们家呀,屋子还真是挤了。你看茂林也都十七了,该娶媳妇啦。如今茂松回来了,再给小石头添几个弟弟妹妹,茂林再娶媳妇,家里可真住不下啦。”

田大花压根就没接这个话茬儿,福妞和小石头却对“弟弟妹妹”挺感兴趣,叽叽喳喳讨论起了“要弟弟还是要妹妹”的问题,为此还争论起来。

“你们两个,还当是上街买东西呢,要啥买啥?吃饭都堵不住嘴。”田大花没好气地呵斥了一句。

俩小孩嘻嘻哈哈笑了一会儿,才端起碗老实吃饭。

吃过晚饭,天可就黑下来了,田大花收拾洗漱回了屋,姜茂松陪着小石头玩了一会儿,打了水帮他冲澡。男孩子皮,白天放驴打猪草,山间野地里滚来爬去,一身的泥土臭汗,只要天气不是太冷,田大花都叫他洗澡。

“石头,今晚先跟小叔睡,等爸爸忙过这阵子,就给咱家再盖几间房子,给你自己住一间屋。”初秋的山间毕竟有些凉,姜茂松帮小石头擦干身上,就叫他上床睡觉。

七年了,他第一次给儿子洗澡擦身,孩子跟他总有些生分,姜茂松原本也只是想多跟儿子熟悉一下,可真正去陪伴孩子,才越发觉得自己亏欠了孩子许多,心里不由地想去弥补。

因此姜茂松回到屋里,就跟田大花商量着,得安排福妞和小石头去上学,俩小孩可都七八岁了。

“刚刚解放,咱们这样的小山村,恐怕一时半会儿建不起学校,附近也没有正经的小学。”姜茂松一条一条列举出理由,仔细说服田大花。

“大花,要不然,你带福妞和小石头搬到城里来吧,我现在被调到这边的部队,现在全国都要解放了,我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外调,你带着他们进城上学,眼下学校也才刚开学不久,他们现在入学还来得及,你们进了城,我也方便照顾。”

进城?田大花想了想,摇头。

“我在山里过惯了,不想进城。福妞和小石头上学的事我考虑过,我打算送他们去后山村,他们那儿有村学。”

“后山村?”姜茂松皱眉,“我小时候读私塾就是去的后山村,要跑十几里山路,寒冬盛夏一天两趟,中午带干粮,可吃足了苦头的。再说,人民政府逐步要对这些私塾、村学进行改造,发展教育,后山村的那个村学,也要进行改造的。”

姜茂松看着田大花,等着她改变主意,谁知田大花还是摇头。

“改造不是正好吗。啥时候改造好?正好让福妞和小石头在那儿读完小学,上了中学我再送他们进城读书。”

姜茂松很想直接质问一句,城里的学校肯定更好,田大花怎么就那么不乐意进城?

话到嘴边又算了,还用问吗,她那么个强势执拗的性子,一准是跟他有关——明明白白地被嫌弃了。

“你……再考虑一下,没必要赌气,我原本也是打算把他们接到身边上学的,城里正经的小学毕竟好些,小孩上学读书是大事。”

姜茂松口气有些生硬。记忆中那个温顺寡言的田大花到底怎么回事?记错了?他现在在她跟前,除了吃瘪就只能无奈了。

“再说吧。”田大花停下手里的针线,忽然抬头盯着他问,“姜根保提出离婚了,这事你知道不?”

姜茂松沉默一下,问:“已经离了?”

“不知道,反正已经闹开了,我看早晚的事。”田大花漫不经心的口气中带着好奇,“你们两个,约好了的?”

姜茂松脸上有些尴尬,田大花却自顾自说了下去。

“我琢磨,你和姜根保当真是好兄弟,看起来,你跟他倒是彼此都知道,他知道小林,你也知道他要离婚,有志一同。”

“他的情况……跟我不一样。”姜茂松像是自言自语,“这个根保!”

“抛妻弃子还有什么不一样的。”田大花轻哼了一声,“陈世美难道还分个三六九等?”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茂松说,“你不知道具体情况,那个女的……有些不单纯。”

“你的意思,他找的小婆就不单纯,对他就有所图。你的那个小婆,当然就是单单纯纯地真心爱你?”田大花低头咬断线头,笑笑,“小婆也分三六九等了?”

这个话题不能再讨论下去了,姜茂松一窒,然后聪明地住了嘴。

有些事他没法跟田大花细说,毕竟在他眼里,田大花就是个没文化没见识的农村妇女,勤劳能干都是有的,这些年支撑这个家不容易,别的……不能要求她太多。

田大花做了一会儿针线,洗漱过后,自顾自脱衣上床睡了。姜茂松也只好老老实实在儿子的小床上睡了一夜。

军旅生活多年,姜茂松习惯了早起,看着对面大床上田大花还在拥被高卧,姜茂松穿衣下床,一扭头,对面床上田大花已经翻身坐起,盯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起床气。

其实她原本少有起床气,只是一大早睁眼看到姜茂松,忽然就不太高兴。

“你今天回部队去吧。”她说。

“我也想啊,我真的是有要紧的事情。”姜茂松说,他现在负责西山剿匪,哪脱得开身呀,“可是奶奶那边……哪里肯听我的?她那么大年纪了,我又不敢气着她。”

“你走你的,我跟她说。”田大花解释了一句,“军队又不是寻常地方,既然有军务,你赶紧回去,往后没事你不用回来。”

这么体贴的话,说白了还不是嫌弃。姜茂松将信将疑,赶紧拉开门出去洗漱,等着看她怎么搞定奶奶。

结果田大花根本就没费什么口舌,吃早饭的时候她随口跟奶奶说,军令如山,姜茂松这样在家里呆着,挨批评事小,耽误了西山剿匪,罪责就大了。

同样的话,姜茂松明明说了好几遍,可田大花一开口,奶奶立马就同意了。

“管身不由己,茂松啊,那你就先去完成任务,得了空再回来。”奶奶喝着粥补上一句,“我可告诉你,没事就不要在外头作妖,有空赶紧回来陪媳妇孩子。”

姜茂松一经奶奶开恩,忙的三两口喝光碗里的红薯粥,抓起一个饼子,一边吃一边匆匆跑掉了。

“茂松,你小心着些,可别再受伤了。”奶奶追出门嘱咐了一句。姜茂松赶紧答应着,却听见田大花在安慰奶奶。

“奶奶,你别担心,你看看他,鬼子和正规军都一路打出来了,西山几个不成气候的小土匪,他还能阴沟里翻了船?哪能那么丢人。”

姜茂松看看她,欲言又止,扭头,上马,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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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茂松这一次离家,又有七八天没回来,这中间,姜根保如愿以偿地把婚离了,听说带着吴翠芬去镇上办完了手续,吴翠芬没有法子,也就摁了手印,这在小小的姜家村,简直是千年不遇的大事,村里人议论纷纷的。

作为他的爹妈,六叔和六婶儿当着面倒是安慰了吴翠芬一番,吴翠芬带着一双儿女,离婚不离家,母子三个的生活,跟姜根保没回来时也没什么变化。

可一转脸,六婶儿就喜滋滋跟村里人说,姜根保要给她娶个城里的儿媳妇了,照片她都看过了,长得十分漂亮。

“模样好,读过书的,对咱家根保可好了。到底是城里姑娘,有文化,识大体,也没跟我家要聘礼,说是自由婚姻,啥聘礼都不要,只要根保对她好就行了。”

“哎呦,这么好的儿媳妇,你很满意吧?”三婶的口气明显带着嘲讽,撇着嘴问,“这么好的儿媳妇,也该叫回来认认公婆,让咱们大家也见识见识,到底是个啥样的。”

“我是她婆婆,当然一叫她就回来。”六婶儿摆着婆婆的谱说,“这不是顾及翠芬吗,翠芬她离婚不离家,我们把小谢叫回来,两人见面尴尬,翠芬心里肯定不舒服,我这个做婆婆的,我还是很心疼翠芬这个儿媳的,往后呢小谢就在城里,翠芬就跟着我们老公母俩,守着孩子在乡下,我们多照顾着点儿,也亏不了她的日子。”

“怎么,两个孩子也留在乡下?”三婶夸张地啧啧两声,“哎,说到底是有了后妈,好不容易他爹进城了,两个孩子还留在乡下。他六婶你呀,也别说的那么好听,翠芬留在你们家里,还不是当牛做马,养活两个孩子,还要照顾你们老公母俩。”

“嗬,你这话说的,根保他是自由婚姻,我这当妈的也没法硬管,翠芬她自己点了头,正经办了离婚手续的。翠芬她这样,三十好几岁,比咱家根保还大了三岁,两个孩子都生了,我要是不收留她,她还能往哪儿去?我们家可是厚道人。”

“对对,厚道,厚道。”三婶说,“厚厚的。你们一家人都不缺德。”

然后三叔下山去嫁到山下的闺女家走亲戚,便听说西山那边土匪窝被端了。

“我姑爷亲眼看见的,大军押着好多土匪进城,都打散了,好多抓了俘虏。”三叔大着嗓门跟村里人显摆,“还看见咱们茂松大侄子带着人骑马进城,可有本事了。”

在这儿生活了两世,没人再比田大花了解这片大山。西山地形复杂,既然打散了,难免就有漏网之鱼,田大花于是叫茂林和公公这几天小心些,先不要去远处的田地干活,更不要轻易上山,又嘱咐福妞和小石头老实呆在家里,不许出村乱跑。

尽管这样,还是出了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