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钊不意外她会站在窗前,他关了门,听她问,“我们何时离开?”
来时只说了歇息半日,眼下这情况,一时半会儿看似走不了了。
霍钊走到窗边,单手支开槅窗,柳素瓷挤在一角,两人几乎是贴着。
他眼目向外看,街上果然多出了人,是秦毅安排下的。
掌心落下,关了窗,“先住一夜。”
“是因为那伙儿山匪?”柳素瓷怕外面听见,刻意放低下声。
她这么一低,两人又离得近了,像窃窃私语。
霍钊看她,卷翘的长睫在眼底掀动,他“嗯”了声。
他一人走不难,但带上了她,还是个不老实的,不知何时给他惹上麻烦,念此,倒有些想笑,两人离得太近,他忍住了。
妇人敲过门,端进了午食。樵夫夫妇人是愧疚,对此一事颇有歉容。
“是当家的做的不对,惹二位受累了。”
后来几人的话柳素瓷并未听清,只看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妇人话已至此,不好多加怪责。
她继续道:“南水寨不比北水寨,寨里有老弱妇孺,人都不坏。只是秦大当家的报仇心切,才急于招揽人手,恰好……”
“恰好他又是个顶厉害的。”柳素瓷接过话,眼眸瞄过去。
妇人干干笑了笑。
霍钊听到她那句,掀起眼,好笑地勾起唇。什么叫自己是顶厉害的,他听出了她话中的揶揄嘲讽,像以往他戏弄她一般。
送过午食,妇人离去。
天很淡,氤氲着一团新云。
柳素瓷支颐着下颌,坐在窗前看天,没看多久,她回过头,漫不经心地问,“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要么上山,要么原路折返。”霍钊双臂环到颈后,佩刀搁置到案上,腰间只系着骨鞭,长腿交叠,倚着接在榻边的圆凳。
他说得轻松,仿似胸有成竹,并不心急。
那身中衣沾了木屑,腰上还有几处铁锈,领口大大咧咧地敞开,向下能看到胸膛。柳素瓷这才记起,他一日就穿着这一身,那外袍还在自己身上,是睡着时盖着的,尚是春日,他竟半点不觉冷。
柳素瓷向前走了一步,故意站到男人身前,挡住了窗外的大片光亮,霍钊这才掀起眼去看她。
居高临下的缘故,柳素瓷低着眉眼,疏冷的面容反而有点盛气凌人的意味。霍钊这时在想,她这样还挺有气势的,不愧是府学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小姐。
“我最后劝你,现在将我送回上京还来得及。”柳素瓷抿唇,略捋了捋鬓发,眼神仿佛屈尊降贵,“只要你重新悔悟,至少我会跟父亲求情,留你一条性命。”
霍钊眼眸如点漆沉黑,看着她,双臂横抵木粱,仰仰头,避过从缝隙中刺进的日光,“走了大半路,你以为我会轻易放弃?”
依旧是那副桀骜狂妄的模样。
“那就别怪我了。”柳素瓷眼神刀子似的剜他,一脸冷淡的不想多语,转身又回到了窗边,襦裙的衣袂拂过他的乌皂靴,柔软却并不缠绵。
……
许是心里愧疚,夕食妇人特意送了一碟兔肉,半壶烧酒。柳素瓷吃酒只吃宫中琼酿,这样热辣粗劣的酒水她是喝不下去,堪堪动筷夹了几口菜,幸而妇人做的一手好厨艺,兔肉肥而不腻,柔软鲜嫩,想来是新杀不久。
窗下是一张小桌案,一把圆凳,一把交椅,柳素瓷自然坐在交椅上,身姿端正,搅着调羹小口小口地吃,唇瓣轻抿,世家教养在,不出半点动静。
霍钊没她讲究,端着碗,两腮咀嚼,时而灌上一口烈酒。这吃相在军中已是极好了,从细微之处看得出来,这男人旧时必是过过一段养尊处优的日子。譬如他握筷的动作,譬如他咀嚼时虽是大口,却从不露齿,譬如他即便坐着圆凳,依旧端正脊背,随意却又俊雅。
柳素瓷眼神探寻,那男人太过警觉,眼眸回看她,她撇开眼,不再去看了。
吃饭时,她话少,加之月事在,也懒得多费口舌,该说的都说了,日后这男人别怪她无情才是。
半壶酒他饮了多半,柳素瓷看上几眼,忽时竟也生出了尝尝的心思,很快她将这个念头压了回去。
霍钊见她多看,推了推手边酒壶,“想喝?”
柳素瓷回得很快,“才不。”
霍钊笑,“那就是想了。”
他换了新的杯盏,酒水如清泉轻盈流入盏中,只一小半,够尝个滋味。男人指腹推住杯身,到了柳素瓷眼前。
较劲似的,柳素瓷接了,抿下一口,果然与宫中琼酿不同,入喉干辣,呛得她生出泪水。
她忍住,没在那男人面前出丑,心底却在暗暗想,这酒水又硬又烈,跟那个男人一样。
霍钊早知她受不住,上京身娇肉贵的女郎,哪吃得了这么烈的酒,才倒了这么一点,让她长长记性,不想她竟半点不服输,倒是他小瞧了。
“一般。”柳素瓷清嗓,眼眸冷淡。
或许是酒水太辣,让她的唇瓣氤上红晕,脸颊也慢慢染上绯色,如娇如俏。霍钊看着,觉得她嘴硬得挺有意思,顺着话头去问:“什么一般?”
柳素瓷看不清自己模样,不知他笑什么,白了眼,“人和酒都一般。”
她这又是拐着弯骂他了。世家贵女说不出什么腌臜污秽的话,嘴皮子倒利落的不止一星半点。不知道当年他闭门不与她比试,她暗地里骂了自己多少回。
敲门声打断两人,霍钊撂筷,起身开门,柳素瓷也不再吃,半开窗,散出屋里的酒气。
来人是六娘,妇人抱了一床被褥,两套新衣,“家里不常来客,两位不介意,先用这一床。”
显然是把他们看成夫妻了,毕竟说是兄妹,实在不像。
两人目光对上,柳素瓷没说什么,霍钊接到手里,妇人拾过碗筷,不打扰他们,出了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