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院外隐隐传来人声,有人引马,马蹄嘚嘚踏地,接着又有一道粗嘎的嗓门,“小七,你去看看那娘们醒了吗?”
小七应声,跑到廊庑下敲门,“柳姑娘可是醒了?”
昨夜,那男人将她手脚全部绑住出了屋门,柳素瓷看着槅窗外的玄月,到下半夜才合眼。
外面人叫她,她没理。
小七挠挠脑袋,一转身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忽然站在他背后的大当家,忙开口唤人。
“没应声儿?”霍钊换了身玄色的戎服,腰上挎刀,手握着刀柄,眉间一道短疤,肃杀骇人。
昨夜闹得动静大,小七实在怕柳姑娘再惹着这位爷,咽了口唾沫,遮掩道:“许是柳姑娘没醒,我找芸姐姐过来叫叫。”
“不必了。”
屋内忽有女子的声音,平和中带了一分清冷愠怒。
霍钊当没听出她的意思,刀背拍了拍小七,“上马车。”
……
一行抄小路,未走官道。山路并不好走,土石嶙峋,车轮碾压过,颠簸不停。
柳素瓷忍耐地坐在里面,手脚缚着绳索,她只能用一双眼透过车帘去看。
这时白日,才彻底将那些劫持她的匪徒看清。
车内和她坐着的是名唤芸娘的女子,云发微挽,发髻中只插了一根镂刻花纹的木簪,身上的衣裙也是寻常百姓的灰布麻裙,胜在相貌温婉,眉目间总挂着柔和的笑意,给人以亲切之感。
侧坐在外的是一个未至弱冠的少年,眼眸明亮,眼珠溜溜转,透着股狡黠。此刻吊儿郎当地坐着,把玩着手里的机关匣子。
柳素瓷视线落到那个机关匣子上,看他胡乱摆弄了半个时辰,终于忍不住道:“左上右下,金字朝内摇三下。”
冷不丁一句话让马车内两人俱是转神,小七半信半疑地按她所言去做,果然摇到第三下,盒子砰地打开,里面是一柄小巧秀丽的蝴蝶刃,小七把玩在手里,见鬼似的看向柳素瓷,“柳姐姐怎么知道?”
他叫的顺口,好似早有了这想法。
柳素瓷于机关术颇为精通,幼时父亲看她有此天分,特意为她请了工部先生教习,于她而言,小七手中那把机关盒子,她七岁便能解开。
她不语,小七掀开车帘,献宝似的对外面嚷嚷:“三哥,柳姐姐把你的机关破开了!”
是他做的机关匣?
柳素瓷一怔,心底不屑道,也只会做些这等稚拙的玩意儿。
车帘掀开,她抬眼,便撞上了那道视线,其中的鄙夷并未收回,叫男人看得一清二楚。
霍钊坐在马背上,戎服裹束着劲硕的腰身,北风吹得云纹领口竖起,黑发在风中更加恣意张狂。那双深黑的眼又让柳素瓷记起昨夜两人的一番言语。
她拿家世威胁,他却嚣张地回应:“老子等着。”
众星捧月十余载,何时叫人如此轻视过,柳素瓷愈想欲怒,偏这男人丝毫不知收敛,此时看她也是十足的压迫,目光灼灼,犹如出鞘的利刃。
她眼神冷淡,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
她笃定,这些人劫她有用,必不会妄下杀手。
霍钊对上那女子不甘示弱的眸,抬手摸了摸下巴,他早就说这女人胆大得很,不来点儿硬的治不服。
小七等了一阵不见大当家的回话,巴巴地跑到柳素瓷跟前,问:“柳姐姐也会机关术?”
柳素瓷冷淡道:“略懂。”
小七好热脸贴冷屁股,把机关匣子递到柳素瓷手里,殷勤热络,他对这玩意颇有兴趣,偏大当家的嫌他烦,指点两句就没个耐性,终于捉着个人,势必要好好探讨一番。
……
晌午,车马停下修整。
芸娘、小七下了马车,过会儿小刘掀开车帘,黑乎乎的发顶探进来,露出一口白牙,“柳姐姐要下来走走吗?”
自打得了指点,小七对柳素瓷愈发殷勤。
柳素瓷手脚绑着,不方便走动,小七看出其意,爬进来给她解脚踝的绳子,直白道:“这地界偏,山里常有野狼,柳姐姐还是别想跑,跟着我们安全。”
柳素瓷下了马车,便知小七说的是真话,没有故意吓她。
此地山岭纵横,崖壁高耸,枯木成虬,偶有几声乌啼穿过悬仞,犹入云端,闻之毛骨悚然。寒风凛冽,吹得云鬓篷飞,柳素瓷想拨开颊边碎发,奈何手腕缚绳,只能抬肩蹭蹭。
她回头时,挡风的土坡下已经生了火,男人们盘腿坐着,围成一圈,嬉笑怒骂,毫无仪态。
白日下,她看清了其余的几个面孔。
背靠土坡的男子书生打扮,模样清隽,一派仙风道骨,看似格格不入,却与剩余几人插科打诨,怡然得当。他旁边有两个汉子说着话,其中一汉子一把络腮胡,横眉怒目,正盘腿坐着嚷笑,满口的粗话。旁边那个没那么咋呼,也是一脸不好惹的凶煞气,看面相,让她有种落入匪窝的错觉。
这一伙儿人看似粗犷,却精明强干,行了有一日的路,始终循规蹈矩,不见惊慌,可见必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知父亲是否能找到她。
“柳姐姐,过来这儿坐!”小七热情地招呼。
柳素瓷瞥去一眼,那位置在芸娘和他中间,正对着那个男人。
她走过去,未像几人一样大大咧咧地叉腿坐着,地上铺了一张小羊皮,她坐到上面,双膝并紧,绑着的两只手放到膝上,脊背挺直,端庄雅肃。
坐定,旁边的汉子立即嘀咕了句,“狗屁规矩真多。”
柳素瓷听得清清楚楚,心底暗暗翻了个白眼。
“柳姑娘饿了吧,我这有些馍饼,你将就吃一口,填填肚子。”芸娘打开油纸包,将馍饼拿出来。她看到柳素瓷绑着的双手,犹豫了下,眼神转向对面。
霍钊点头,芸娘这才将那打好的结扣解开。
双手被绑了一夜,她肌肤白皙柔嫩,那男人绑的又狠,这一夜过去,手腕勒出了两条重重的红痕,隐隐可见血丝。她活动一下,便觉疼痛,不禁咬住下唇,心里又给那男人记了一笔,待来日,她必要讨回来。
霍钊看她那千变万化的脸色就知她在想什么,他倒是忘了,这女人最记仇,打小就这样。
……
柳素瓷咬了口馍饼,入口粗糙干硬,剌着喉咙火辣辣的疼,她吃不惯,喝了口水没再去吃。
“三哥,咱们接下来怎么走?”小七毫不避讳地问出声。
柳素瓷眼眸微动,悄悄竖起耳朵。
霍钊拿出舆图放到正中,几人脑袋凑过来,他指腹顺着一条路点过去,“沿河东道,今夜暂且肃宁落脚。”
说罢,他掀起眼,一双黑目毫不避讳地盯向柳素瓷,“再耍花样,小心老子修理你。”
闻声,几个男人都意有所指地扬声大笑起来,大胡子甚至多瞄了两人几回,暗暗使了个眼色,心思不知跑到了什么地儿。
这眼神让柳素瓷极不舒服,她厌恶地避开视线,抿唇不语。
霍钊点到为止,将舆图折了折塞入怀中。
敲定路线,歇了半个时辰,再次起行。
后午北风愈大,吹得人衣袍猎猎。
小七不知从哪拿出了一个尚同墨方,通体金黄,四周方正,以点为面,此时八面顺序错乱,各不在位,他递到柳素瓷跟前,“柳姐姐,这个你会吗?”
柳素瓷手没了束缚,掠一眼,接过来,她手指素白如葱,指腹干净圆润,把玩着尚同墨方,好似如抚玉瓷一般。
“这是三哥做的,我学了小半月才会。”小七颇为得意道。
柳素瓷弯唇,哼了声,“这有何难?”
只见她素手轻动,乱而有序地拨动墨方的棱角,小七都来不及眨眼去看,转瞬之间那乱序的墨方就恢复到了原状。
小七看得目瞪口呆,对她彻底心服口服,喃喃道:“有柳姐姐不会的吗?”
他托着下巴,模样滑稽。
芸娘在一旁看得也不禁惊诧,以前她只知三哥对机关术造诣颇深,从清风寨到郾州城,城中机关皆由三哥经手,却不知还有女子能与三哥匹敌。她原以为世家贵女不过习琴棋书画,不料想这位柳姑娘竟和三哥一样通懂机关之术,诧异之时,想起昨夜三哥说的那番话,心中生出些许异样之感。
柳素瓷不以为意,小七的吹捧让她不禁记起幼时的一桩事来。
她幼时习于山中书院,同窗有一比她略长得少年,心机活络,机关之术远在她之上,只可惜后来他家中遭祸……
柳素瓷轻轻摩挲腕间的手钏,敛起心绪,不再他想。
小七见柳素瓷不搭理他,自己把玩着尚同墨方,怕打乱顺序回不过来,没拨动两下,就顺着方向回上一回。
冬末,残阳的余晖隐匿到高山一头,火红耀眼的大片,如殷殷血迹,雪中落日,马蹄孤影,壮目惊心。
……
肃宁县称之为县,所辖却不如一方富庶之镇。
听到有杂乱的走动人声,柳素瓷坐直身,状似不经意地掀开窗帘,素白的手指勾起那层灰布,一双清冷的眼眸瞄了出来。
这一眼,她终于知那男人为何定下肃宁,不为别的,此处一见便是穷乡僻壤,官府不为。即便她去报官,也没人会管。
她心下气闷,正要放帘,见那男人又看了过来,好似看出她的意思,眼底勾笑,戏谑显然。
柳素瓷气不过,狠瞪了眼,蓦地落下了车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