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火车上写下这篇日记,我准备去看望米娅和丹尼尔,车厢里的氛围令人昏昏欲睡,以棕色和绿色为主调的乡村风光从窗外一闪而过,春天的阳光透过树影照进来。我所在的这节车厢里几乎没有乘客,一个老太太坐在角落里织毛衣,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戴着耳机听歌,脚跟着打拍子,我都能听到他的耳机里传出来的音乐声。莱昂斜倚在我旁边,埋头读着一本书,有他在,我觉得很安心,想到我就要回到奥德克里夫了,我又有点紧张,丹尼尔在电话中告诉我,奥德克里夫已经变了,但有些地方还和原来一样。
没错,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要回去了,过去我觉得这简直不可能,但情况变了,感谢我的女儿和哥哥,事件真相大白,还登了报纸,丹尼尔一直在忙着揭露弗兰琪的罪行。我不怪他。
莱昂和我决定新年过后去巴黎投奔我的朋友朱丽叶和她丈夫奥利维尔。(莱昂用我的笔名伪造了一本假护照!)十年前,我在创意写作课上认识了朱丽叶,我们成了好朋友,认识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开始信任她,毕竟被弗兰琪背叛之后,我从未想过自己还会结识新的女性好友。米娅不想和我们一起去巴黎,她更愿意和我妈妈待在一起,这也难怪,她很快就要高中毕业,得为上大学做准备,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去了巴黎之后她会在家里忙些什么!
我是见到警察之后才吓得决定逃到法国去的。圣诞节过去几天后,警察亲自登门,和我妈妈讨论阿利斯泰尔·豪伊的案子,莱昂开的门,我当时在楼梯平台上,听到有人提起阿利斯泰尔的名字,我僵住了,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的名字仍然会让我反胃,我躲进暗处不敢出来,因为他们都以为我死了。我听到警察用我熟悉的西南乡村的口音说话,他们说阿利斯泰尔被控在1996年到1999年之间强奸三名女性,现在又出现了一位新的受害者,阿利斯泰尔在强奸我的一年前曾经袭击过她,后来她走进我妈妈所在的护理中心缝合受伤的嘴唇,是我妈妈为她处理伤口的,因此警察希望我妈妈到审判阿利斯泰尔的法庭上作证。
我站在原地,周身被恐惧笼罩,再一次感到威胁的我决定继续逃跑。
警察离开之后,我恳求莱昂和我去巴黎,他搂住我。“索菲·麦克纳马拉,”他对着我的脑袋说,“你再也不用害怕他了,有我在你身边。”当然,我们没法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夫妻,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已经“死”了,但除了法律不承认,我们与任何寻常夫妇并没有什么两样,见到我们的人也都会这么想。
“我担心的不仅仅是他,如果警方发现我还活着,你很可能会有麻烦——我妈妈也是,还有丹尼尔,我毕竟伪造了自己的死亡,你们都帮了忙,这难道不是犯罪吗?”
“好吧……”他看起来很困惑,“没错,我想是的,但是……”
“拜托,我们去找朱丽叶和奥利维尔住一阵子吧,他们总是邀请我们过去,我们出去避避风头,等风声过了,我们再回来,米娅也能放个假。”
莱昂犹豫不决,说他得先安排一下工作,但最后他还是同意了。
一月底,莱昂不得不重返工作岗位,他试图说服我和他一起回家,但朱丽叶说我可以继续住在他们家,其实我是害怕,担心我妈妈上法庭指证阿利斯泰尔之后,我的事情会被牵扯进来,还有弗兰琪……到时候狗仔队一定会跑到我姨妈的农场打扰我们的生活,阿利斯泰尔和弗兰琪会知道我们住在哪里,我不能冒这个险,最好还是保持低调。米娅和莱昂乘“欧洲之星”来巴黎看了我几次,她有点沉默寡言,我问她怎么回事,但她不愿意说,我开始担心她可能遇到了恋爱方面的问题,甚至更糟,因此希望她和我们留在法国,她拒绝了。后来丹尼尔联系我,说阿利斯泰尔·豪伊中风了,但不知道严重到什么程度,然而我还是很担心,因为也许那个恶魔很快就能恢复健康,于是我继续留在法国。再等一个星期,我总是这样告诉自己,直到一个星期变成几个星期,几个星期变成几个月。
两周之前,我才得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莱昂、米娅和丹尼尔来到巴黎,告诉我弗兰琪死了,他们让我坐在朱丽叶和奥利维尔家复古风格的厨房里,给我讲述了事情的经过——他们的计划、弗兰琪的认罪、她顺着老码头上的破窟窿掉进了海里——我震惊地听着,他们竟然制定了如此周密的计划解决了此事。
他们说,这是米娅和丹尼尔想出来的主意,为了劝诱弗兰琪说出真相。莱昂和我飞到巴黎之后不久,米娅找到了我的日记本。“你们的行为很古怪,”她说,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在为自己的调查找理由,“我还以为我是你们收养的,你和爸爸显然在保守着什么大秘密。”
听米娅说起她知道我被阿利斯泰尔强奸了,我差点崩溃,我要是早点扔掉1997年的那本日记就好了。
“这样就都说得通了。”她说,“我这才知道你和爸爸为什么不真的结婚,你们为什么会用假名字,为什么总是离群索居,几乎不相信任何人。”她转脸看着朱丽叶,朱丽叶两手搁在膝盖上,坐在那里,神情平静,丝毫不带偏见地看着我们,她真是个善良忠诚的朋友。“你是我妈妈唯一的朋友,朱尔斯。”米娅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有点不好意思。“我不过是希望你重新获得安全感而已。”她又对着我哽咽道,我从椅子上跳下来,抱住了她。
丹尼尔接着给我讲:奥德克里夫当地报社招聘编辑;十八个月前,一个年轻女人从塞文桥上跳海轻生,后来人们发现她的尸体漂浮在海面上,这两件事让他想出一个主意——如何使弗兰琪相信人们发现了我的尸体,他知道弗兰琪不会相信我的尸体经过了这么多年仍然完好无损,所以他做了一些研究,决定谎称警方找到了我的一只脚,他清楚弗兰琪得知消息后一定会回到奥德克里夫,亲眼看看那是不是我的脚,从而确定我真的死了,这样她就永远放心了。
“我们只是想让她认罪。”丹尼尔说。他的脸色苍白,眼睛底下有黑眼圈,看得出过去的几周对他而言并不轻松,他为我伸张了正义,可是付出了多少代价?“我们只有几天的时间来表演给她看,莱昂后来发现了我们的计划,也跑到了奥德克里夫,但他的主要目的是看着米娅。”我很庆幸莱昂的决定,一想到我的女儿在我长大的地方乱跑,扮成我的样子吓唬弗兰琪,我就冒冷汗,现在依然后怕。
“爸爸说我们可以用他的公寓捣乱,把弗兰琪吓傻。”米娅笑着对我说,“我去过几次她住的地方,移动了屋里的东西,跟踪她,还送了匿名信什么的。我剪辑了一段婴儿的哭声放给她听,效果棒极了,妈妈,她吓坏了,意识到这是针对她的,因为她不能有孩子,七次流产,这是她亲口说的。”她哼了一声,但我却有些为弗兰琪感到难过。米娅永远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她不了解弗兰琪,总是把她视为背叛了最好的朋友的坏人,而且她太年轻,还不到十八岁,看待事物总是非黑即白,我却不然,我怀疑丹尼尔和我的想法更接近,我们对弗兰琪的感情都很复杂。
“她活该,妈妈。”看到我露出不赞许的表情,米娅说,“那天晚上受到的伤害改变了你一生。”她是指那晚的惊吓让我落下了癫痫和偏头痛的病根,她在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但我知道我的女儿内心深处一定对弗兰琪抱有愧疚。
我还听说阿利斯泰尔死于中风,死在法院以六次强奸、五次跟踪骚扰、一次袭击他人的罪名审判他之前。他死后,又有三名女性站出来控诉他犯下过类似的罪行。
丹尼尔把弗兰琪的认罪录音交给了警察,告诉了他们一切,但因为我伪造自己的死亡不是以获取经济收益为目的,所以不会遭到起诉。
他们三个竟然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始终感到惊讶。我真是太幸运了,留下我独自等死的弗兰琪并没有了结我的性命,反而葬送了自己的人生。
莱昂斜过身子,靠到我旁边坐着,缓缓伸开他的长腿,对着手里捧着的书打起了盹,鼻尖快要贴到书页上的时候,他颤抖了一下,醒了过来,我好笑地看着他,这个男人总是给我意想不到的惊喜,他是我一生的挚爱。2002年的那一天,他再次来到我面前,发现我还活着,而他有了一个女儿,此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我,并且原谅了我。起初这并不容易,他不得不对自己的家人隐瞒我和他的关系,他们也不能知道他有一个女儿,幸好他和家人的关系一向不算亲近,这降低了我们保守秘密的难度。虽然五年的分离让我们两个人或多或少地都有所改变,但我们很快就唤醒了昔日的爱情,而且感情比以前更深厚了。
弗兰琪仍然失踪,但警察认为她在冰冷刺骨的二月份的海里存活下来的希望渺茫,发现她的尸体是迟早的事,可我总觉得她或许会像我一样幸存下来,有时候我还会梦到她,在我的梦中,她在浑浊阴暗的海水里浮浮沉沉,呼唤我去救她,哭着说她很抱歉,但我始终怀疑她并非真的抱歉,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假如给她挽回的机会,她会不会改过自新?如果我是她,我会做到的。
火车缓缓驶入车站,熟悉的景色映入眼帘:卖碳酸饮料和杂志的售货亭还在,只不过漆成了绿色,挂上了新招牌,还有弗兰琪和我等火车时坐过的木头长椅,我仿佛看到她坐在上面,穿着六十年代风格的复古连衣裙和及膝靴,摩挲着自己的一绺头发。
然后我看到了我女儿在平台上等我,咧嘴笑着朝我们挥手,明亮的蓝眼睛激动得闪闪发光,看来我有必要在此时划下一条分界线,隔开过去与现在,只需专注于自己的未来,而不是过去,回到奥德克里夫是暂时的,是我向过去、向小镇和弗兰琪告别的仪式。
从此以后,新生活的画卷将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我再也不需要隐姓埋名地生活,不需要再逃离了。
我终于获得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