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这些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今天晚上,我和莱昂一起去了“地下室”,因为今晚是“学生之夜”——啤酒买一赠一。因为害怕弗兰琪知道我要去伦敦上班,我很紧张。
上个星期天,她突然来我家看我,问我什么时候回旅馆工作,我告诉她我不回去了,然后找了一些借口,但我能看出她很生气。
“可我们在一起工作很有趣,”她噘着嘴说,“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告诉她,我们可以一起去“地下室”参加“学生之夜”,她这才高兴起来。
因为买一赠一的优惠,今晚的“地下室”人满为患,墙角有一群人正跟着“九寸钉”的音乐兴奋地跳舞,今天晚上换了个名叫托尼(但他更愿意我们叫他托恩,对DJ而言,这可不是什么酷名字)的DJ,他似乎很喜欢重金属,这群人油腻的脑袋周围环绕着一圈干冰的雾气,让我的鼻孔发痒,眼睛湿润。
“你还好吗?”莱昂在音乐声中对我喊话,我们站在吧台前,前面至少排了四个人,照这样的速度,我们永远喝不到酒。
我朝他笑笑,但他依然担忧地看着我,我们都在避而不谈我找到新工作的话题,拒绝承认将要面对的现实,种种阻碍让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托恩换上一张“暴力反抗机器”的专辑,我转过身去,看到弗兰琪从干冰雾里钻出来,就像音乐视频里的歌手,穿着黑色的短连衣裙和长筒靴。
“索芙!”她打了个招呼,朝我走来,差点被一个跟着音乐摇头晃脑的男人油腻的马尾辫甩到,“小心点!”她朝他咆哮道,但音乐声掩盖了她的喊叫。“该死的神经病。”她抱住我,然后把我向后一推,仔细打量我,“你感觉怎么样?我希望你能改变主意,回来上班,我想你。”
“我回到售货亭上班了。”
她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回那个臭鱼摊上班?”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早晨起不来。”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她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大喊,随后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带走,我惊恐地瞥了一眼身后的莱昂,但他正忙着往吧台前面挤。
我别无选择,只能让弗兰琪拽着我穿过人群,穿过双层大门,来到衣帽间、出口和女盥洗室所在的大厅,那里比较安静,双重防火门阻隔了音乐的震动。我们站在出口附近,温暖的夏夜空气顺着门缝钻进来,弗兰琪把手伸进包里找烟,她自称“只在社交场合抽烟”,比如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我从来没觉得吸烟有什么意思,我试着抽过一次烟(在自行车棚后面,为了给伊恩·哈里斯留下深刻印象),但烟雾卡在了我的喉咙里,刺激得我直咳嗽,难怪他再也没有要求我和他一起去自行车棚!
“直说吧,”她喷着烟对我说,“怎么回事,索芙?”
在那双绿色眼睛的专注凝视下,我局促不安,“你什么意思?”
“你,”她皱起了眉头,“你一直在躲我。”
“我星期天才刚刚见过你。”我盯着我的“羚羊”运动鞋说。
“就见了半个小时,然后你就恨不得马上摆脱我,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我又不傻。”她又抽了一口烟,“而且,假如你没有躲着我,那为什么还要回那个臭烘烘的鱼摊上班?我爸爸给你的工资是斯坦给的两倍。”
“我没有。”我含糊地说,依然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不愿再想起阿利斯泰尔。
终于,我抬起头来,与她的目光相遇,她的眼里满是敌意,她用力吸了一口烟,把烟头往地上一甩,烟头掉进一个水坑,看上去像黏稠的啤酒,也很可能是尿。“你以前什么都告诉我的,索芙,”她伤心地说,“现在却变了,你变了。”
我叹了口气,怒火蹿升,难道她觉得我还会和三年前一样吗?迫不及待地做她的跟班?“弗兰琪,我们不再是小孩了。”
“你曾经像我的姐妹一样。”
“我知道……可是……”
令我惊讶的是,她的眼中充满泪水。自1986年她在环形路口摔倒,导致锁骨骨折的那次以来,我就再没见到她哭。
“噢,弗兰琪……”我抱住她,“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只是有点生气而已。”她趴在我肩上翕着鼻子,抬起头来之后,我发现她的眼线已经弄花,假睫毛掀起一个角,看上去像粘在眼皮上的毛毛虫,我很想咯咯地笑出声来。
就在这时,莱昂穿过双层门,带出来一阵“绿日”乐队的歌声,他一手拿着一瓶K苹果酒,虽然我更喜欢“白钻石”,但他花了那么长时间排队,我不忍心告诉他。看到我时,他的眼睛一亮。“你在这啊。”他说,递给我一瓶苹果酒,“呕,这歌真难听。”然后他才注意到弗兰琪,我看到他稍微退缩了一下。“弗兰琪。不知道你今晚会来。”
“我和索菲约好了一起来的,但是,当然,她最终会和你一起来,我不怪她。”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给他一个闪闪发亮的笑容。
自从莱昂告诉我,是弗兰琪对他死缠烂打之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们两人在一起,他还叫她“跟踪狂”,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假如我过去还怀疑莱昂可能撒谎的话,那么今晚同时看到他俩之后,我笃定莱昂说的是真的:莱昂推开双层门走出来之后,弗兰琪变得忸怩作态,视线开始往地上飘(加上半挂在眼皮上的假睫毛,看上去有点诡异),手指绞拧着自己的头发,莱昂的姿态则显得非常戒备,似乎随时都会受到袭击一样:肩膀耸起、手臂交叉,一副挑衅和防备的样子。过去我竟然以为他暗恋弗兰琪,真是个傻瓜。看到她看着他的样子,很容易就能得出结论:她爱上他了。她在他面前的表现与她在杰森面前的表现如出一辙,以前我不曾细想,也许是因为担心莱昂在撒谎。我第一次遇到莱昂的那天晚上,弗兰琪对我说了谎,我始终感到很愤怒,却也理解她这么做的原因,她单方面喜欢他,不希望他和别人约会,我不应该忽略她的这一层感受。
那一刻我想告诉她,我很抱歉,假如我知道她喜欢莱昂,我绝不会和他约会,但当着莱昂的面,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不能让她知道莱昂告诉过我真相,弗兰琪总是很骄傲,如果她知道我清楚是她主动去追莱昂,一定会很尴尬。
“所以,”莱昂开口道,听得出他有些不自在,“索菲告诉过你她的大计划吗?”
弗兰琪转向我,瞪大眼睛,“什么大计划?”
我很想把手里的酒瓶扔到他头上,虽然我知道早晚都要告诉她,但不是现在,假如她告诉阿利斯泰尔怎么办?
“噢,”我故意装出不在乎的样子,“我在伦敦找到一份工作。”我摆了摆手,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我的天!”她兴奋地跳起来,“这真是个好消息,索芙。干得好。”然而她的热情有些虚假,我能看出来,她的欢呼和雀跃之下隐藏着深深的失落,如果找到工作的是她,我也会有同感。“是你和我说过的那个出版公司吗?伊令的那个?”我紧张起来,她还记得,她最好不要知道得太多,否则都会告诉阿利斯泰尔的。
“是的,但我要去他们的伦敦办公室上班。”我轻而易举地说了个谎,毕竟此前我积累了大量的实践经验,莱昂朝我皱起眉头,神情疑惑。
“你不是说……”他说,但趁他没有说出来之前,我动作夸张地拥抱了弗兰琪,打断了他。
“我会想你的,”我说,“等我安顿下来,你可以去找我。”
那天晚上,莱昂送我回家,他问我为什么说谎。
“因为我不想让她知道太多。”我说。我们在我家的车库门口徘徊。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为什么?我以为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是的,但是……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虽然我爱她,但我也想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否则她每个周末都会早早过去找我的!无论如何,我已经答应下周要和她一起去买东西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沙漠靴的鞋尖戳着地面,我们俩并没有喝多少酒,但莱昂显得很激动。
“你怎么了?”我问。
他抬起头,伤心地问:“你也想和我保持距离吗?”
“当然不会,你可以过去找我,等你实习完了,也可以搬到伦敦。”虽然我们之间存在谎言的隔膜,但我非常希望能和他一起住在伦敦,远离这个地方,远离阿利斯泰尔和杰森的阴影和幽灵。远离这一切,重新开始。但过往会不会始终跟随我们呢?我们真的能逃脱吗?
他眼中的希望让我的心痛了起来。
他轻轻地把我拉进他的怀里,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接吻,仿佛能穿透彼此的衣服感受肌肤相亲,他的手搭着我的腰,我的一条腿缠在他的身上。我听到一辆汽车的引擎呼啸声从路的另一侧传来,却因为亲吻得太投入而没有多想,但汽车慢慢地开过去时,我瞪大了眼睛,毫无疑问,那是阿利斯泰尔的黑色宝马,在我还没有做出反应之前,它就迅速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