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迈克蜷缩在我旁边,和我一起躺在双人床上,但我们两人什么都没做,索芙,因为我觉得分手了还和他做爱是不公平的,我只是想要有人陪伴,所以才让他留下来过夜,仅此而已,这样做有错吗?
我洗澡和穿衣服的时候,迈克已经起床到客厅去点燃了壁炉,他穿着我的淡紫色睡衣,这件睡衣对他来说太短了,袖口缩到了手肘,裤脚刚到膝盖。
“哇,这个地方真冷。”他吹熄火柴,多此一举地评论道,“你今天准备干什么?我很想出去转转,我第一次来这里……”
“迈克。”
听出我语气中的警告意味,他抬起头来,面露失望,“你要赶我走,是吗?”
“对不起。”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我需要再待几天,仅此而已。”
他的肩膀耷拉下来。“为什么我觉得被你利用了呢,弗兰?我来这里是想解决我们两个之间的问题,你让我留下,我还以为你改了主意,不打算分手了。”
我朝他走了一步。“我没有利用你……”但我的话听起来很虚伪,我当然利用了他,自从回到奥德克里夫,我不曾睡过一个好觉,但昨天晚上,连婴儿的啼哭声都没有打扰到我,虽然我不希望迈克来找我,可他的出现让我很有安全感。
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处的,他说他在厨房的桌子上发现了我写下的地址,我记得自己曾把地址写在记事本上,但将地址输入手机后,我就把那张纸撕下来扔掉了,难道迈克翻了厨房的垃圾桶?简在度假别墅外面翻垃圾桶的样子突然在我脑中一闪而过,她在找什么?
我把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觉得很不自在,一道细弱的光线穿过奶油色的窗帘透射进来,照亮了黑皮诺酒瓶周围的一摊红酒渍,看起来像血。
“我去洗个澡,”他粗声粗气地说,“然后就滚蛋。”
我走到飘窗前,把窗帘拉到一边。天空呈现乳白色,却没有下雨,我的车的风挡玻璃和车顶反而结了一层冰,我尽量不去看老码头,因为你可能正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肯定没得抑郁症,我和我妈妈的症状完全不像,也许是我对你的死亡感到的悲伤和内疚使我产生了幻觉,自从四天前接到丹尼尔的电话,我就一直在心里对你说话,奥德克里夫的气氛更是让我的幻觉显得真实,因为这个城镇与你——以及我们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还有杰森与你的失踪——有着内在的联系,所以我自然而然地会时常想着你,不是吗?我记得我们在奥德克里夫度过的分分秒秒,也记得你搬来之前这里是什么样的,还有你消失之后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你失踪后的最初几个月,我们都还抱有希望,觉得你随时都会出现,羞愧地承认你其实是和妈妈闹别扭了,或者因为与莱昂吵架才离开了几天,但你始终不曾出现,对不对?直到现在。
迈克在厨房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用勺子舀麦片吃,他穿着干净的套头衫和牛仔裤,显得很清爽。
“那个,你真的想让我走?”他说。
我咽下嘴里的麦片。“对不起。”
“你听起来可不怎么抱歉。”
我深吸一口气。“我又没请你过来。”
他盯着我,眼神很受伤。“你竟然这么狠心,弗兰,我同意你的看法,我们的关系行不通,等你回家的时候,应该再也不会看到我了。”
我低下头,当我再次抬头时,他用力关上门,走掉了。
你总说我对自己的男朋友不好,没错,你说得对,但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他们,我的每一段恋爱关系开始的时候总是甜蜜平和,可等他们真的完全爱上我的时候,我会觉得他们很贪婪,不再那么吸引我,但克里斯托弗除外,我的这位前夫非常独立,从来不黏人——所以他最终和别人上床了。
假如莱昂爱上我,我可能也会有同感,可他现在鄙视我,昨天他表现得很明显。如果你哥哥回应了我的感情,我会不会同样厌倦他呢?你可能会说是,并且提醒我年轻时我是如何对待他的,但我并没有以此为荣,索芙,我喜欢这样想:我现在已经改变了,只是还没有遇到合适的人而已,他会拒绝接受我做作的一面——也许这个人就是丹尼尔。
至少昨天之前我觉得丹尼尔符合我的要求,但后来我看到了他和莱昂在一起,我敢肯定那是莱昂,难道我会弄错吗?
我需要离开这个仍然有迈克的味道的公寓,我套上大衣,裹起一条围巾,抓住门把手的同时,我告诫自己要坚强,仿佛即将投入一场精神领域的战斗。门垫上还会有新的匿名信或者恶作剧礼物吗?你还会在车道尽头等着我吗?天知道我还会面对什么。我小心翼翼地拧动门把手,踮着脚尖踏上楼梯平台,发现简的门开着。经历过昨天的那场尴尬,我今天暂时不想和她打招呼,我眯起眼睛,想要看清门垫上或者信箱的投信口是否有东西,可我看得头都快晕了,也没发现异样,于是我回身锁好公寓门,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就在这时,简从门里走出来,我连忙停步,只见她背对着我,面朝门垫弯下了腰。
我清清喉咙,她站了起来,转身时脚底滑了一下,她手里拿着一卷报纸,报纸的一头有块暗色的污渍。“你好,弗兰西丝卡,亲爱的,我出来拿个报纸。”她举起报纸晃了晃,我怎么觉得她心里有鬼呢?“这份报纸不知是谁订的,上周的时候就有人来送了,”她摇摇头,“真是浪费钱,不过我正好可以读一读,我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虽然我家在三十英里以外的地方。”她咯咯地笑起来,然后我注意到她的另一只手上有个粉红色的东西,像是塑料的。
我跑下最后几级楼梯,来到她面前。“那是……塑料娃娃吗?”我指着她的左手问。
她看了手里的东西一眼,皱起眉头,似乎不知道这玩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
“但是……你不是说你身边没有小孩吗?”
她看起来很慌乱。“当然没有……这是我捡的,就在报纸旁边的门垫上。”
我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为什么有人会把一个塑料娃娃放在门口?匿名信和狗牌什么的我都可以理解,它们对我——对我们——而言具有个人意义,可这个呢?根本说不通。除非她在撒谎,她的公寓里真的有个婴儿,但她为什么要撒谎?
“我等一下要出门,去医院看格雷厄姆。”她把塑料娃娃塞进开襟衫的口袋里,报纸夹在腋下,退到她的公寓里,关紧了门。
我震惊得无法动弹,呆滞地站在原地,凝视着刚刚在我面前关闭的那扇门,我需要离开这里。
外面冷极了,风像耳光一样抽打着我的脸,我正要上车,发现右侧的后视镜被人砸碎了,我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砸后视镜的人似乎是为了泄愤,玻璃上有个十分明显的拳头印,裂痕的纹路像一片蜘蛛网,是迈克吗?虽说他不像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但他今天早上离开时非常生气。
也许迈克是对的,我的确应该回家。可是,假如我离开之后,丹尼尔会发现什么呢?我坐上驾驶座,打开暖气,看着风挡玻璃上的冰缓缓融化,冰化干净之后,我倒出车道,有点想在后视镜里看到你,突然,我被震得向座位前方一窜,我的车向后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令人恶心的“砰”的一声。
我的天,是你吗?
我颤抖着拉起手刹,跑出车外。感谢上帝,只是个垃圾桶,是有人故意把它放在我的车后面,还是我不小心没看到?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它拖到一边,垃圾桶的侧面写着“博福特”字样,这几天我并没有把垃圾扔出来,所以这里面的东西应该都是简的,今天早晨她出来翻垃圾了没有?我拍了拍外套上的灰,踩着散落在地的空鸡蛋盒和铁皮罐子回到车里。
我需要离开奥德克里夫,哪怕暂时离开几个小时,我向左转到颠簸的山路上,沿着海滨公路穿过镇子,老码头在我的视野右侧。
经过几栋房屋时,我感觉好像又能呼吸了,紧张和不安慢慢从我的毛孔中蒸发出去,我不知道要往哪里开,只是漫无目的地沿路向前,直到大路变成双车道的小路,接着绕过一个有方向指示牌的环形路口,我开上通往布里斯托尔的M5号公路,我需要找个城市待上几个小时,布里斯托尔是离我最近的城市。
上一次我来布里斯托尔时,你还和我在一起,索芙,我们以前经常坐火车来这里购物,奥德克里夫从来没有像样的服装店,我们会在布罗德米德逛好几个小时,然后自然而然地来到公园街,去音像店买光碟。
我打开收音机,喇叭里传出“石头玫瑰”乐队的《求求你》,突然听到这首歌,我吓了一跳,因为你喜欢它。我瞥了一眼收音机,皱起眉头——为什么频道换到了BBC二台,而不是我一直听的“经典调频”?以前我就只听这个台,但是,你知道吗,索芙,这首歌安抚了我,我仿佛回到了过去在“地下室”的日子,我和你在舞池里,烟味和汗水的气味钻进鼻孔,至今我都记得那种感觉:肾上腺素激增,我们忘记一切般地跳舞,酒精溶解了我们的矜持,手臂在半空中挥动,灯光在烟雾中闪烁,我好像又回到了二十一岁,无法呼吸,心脏狂跳,不得不松开脖子上的围巾,关掉收音机。
布里斯托尔的市中心已经变得让我认不出来,完全不是我们上次离开时的样子,有好几次我都拐错了路口,茫然地在面貌陌生的街道上徘徊,电影院门口的马路已经改成了步行街,海边出现了许多新的酒吧和咖啡馆,还开了家大型购物中心,叫作“卡博特广场”,你能相信吗,哈维-尼克斯也在里面开了分店。噢,索芙,假如你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就能来这样的地方购物该有多好,虽然我怀疑过去的我们买不起这里的东西。自你失踪那年的夏天以来,我一直都没来过布里斯托尔。那时你得到了编辑助理的工作,兴奋得想买几件漂亮的衣服,所以我们来了这里,我还记得我们在布罗德米德闲逛时,你说你要搬去伦敦,我心里嫉妒得要命,闷闷不乐地跟着你从奥时裳出来,进了FCUK。我们逛的店铺越多,我的心情就越低落,最后,在蔻凯的工装裤和吊带衫货架旁边,你转身看着我,想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告诉你实情,你拥抱了我,说你非常欢迎我与你同去伦敦,合住你的公寓,这样会很有趣,反正我们早就打算一起离开奥德克里夫。
然而两周之后你就死了。
公园街的咖啡馆宽敞现代,虽然缺乏特色,但室内很暖和。收音机里说,今天有冷空气到了布里斯托尔。
我坐在一张靠窗的小桌旁,窗外便是熙熙攘攘的街道,人们提着超大号的购物袋匆匆走过,下巴藏在围巾里,帽檐压得低低的。
我拿出手机查看电子邮件和未接电话,这时丹尼尔发来一条短信:
你在哪?我到公寓去了,没见到你。D。😘
有意思,短短几天时间里,我们就成了可以在短信结尾加上亲吻符号的熟人,星期五之前,我甚至还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他告诉我他设法从我的酒店网站上找到了我的电话号码。无论如何,丹尼尔是个记者,他有办法与人取得联系和搜寻信息,我就不具备这样的特长,你哥哥比我记忆中还要倔强,哪怕就因为他叫我“弗兰琪夫人”并且深情地怀念我们的过去,我也不应该忘记这一点。
我没有搭理他的短信,继续浏览电子邮件。
然后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嗨。”我低声说,避免其他顾客听见。
“弗兰琪,这几天我一直试着给你打电话……”她一上来就说,都不问问我过得怎么样,“你还在奥德克里夫吗?”
“我眼下在布里斯托尔,没错,但我仍然住在奥德克里夫,那里的手机信号不好——”
“好吧,无论如何,”她继续道,“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爸爸的病情有所改善,我告诉过你,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很高兴,妈妈,真的,可即使这样也没法改变什么,对不对?他还是得应付那个官司。”
“你能不能先不提这个?他是无辜的,我们都知道他是无辜的。这边都是我一个人在支撑,你却待在别的地方,你只要开车三个小时就能回来,却不愿意露个面,真是太自私了……”
我闭上眼睛,忍受着她的唠叨和谴责,我现在已经学会了如何不把她的批评放在心上。她的暴躁是焦虑和抑郁引起的,况且她是真的担心我爸爸,假如没有他,她会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没有问起你,也没问酒店的生意如何,爸爸中风后,她就对别的事失去了兴趣。两年之前,半退休的他们还在享受游轮旅行和远方度假,酒店的丰厚利润足以让他们负担得起昂贵的旅行开销。
假如你知道我现在是多么兢兢业业,你一定会吃惊,索芙。事实证明,我喜欢经营产业,我从未想到,生意可以成为家庭乃至人生的替代品,让我投入工作,忘记痛苦。离婚之后,我就成了工作狂,偶尔以玩乐的心态谈个恋爱,我知道这样的人生并不完整,却也难以避免。
“好了,我要照顾你爸爸了,就是告诉你一下这件事。”
“我过几天就回家,告诉爸爸我爱他……”
她没说再见就挂了电话。
我又点了一杯卡布奇诺咖啡,正准备打电话给酒店经理斯图亚特,手机在我手中响起来,丹尼尔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我决定先不理他,让他再着急一会儿,最好是以为我回伦敦了——假如我回去了,他会不会真的在意?或许他只希望我帮他调查清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但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不比上星期五时多多少,电话响到第六声,我心软了,按下了接听键。
“弗兰琪?”他听起来很紧张。
“我以为你今天上班。”
“我是在上班。”他说。背景音里传来模糊的电话铃响,我想象着繁忙的新闻编辑室是什么样子的,虽然我只见过一次,还是在上学的时候,现在那一类地方肯定跟过去不一样了。“你在哪?”
“咖啡馆,布里斯托尔。”
“布里斯托尔?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我需要暂时离开奥德克里夫透透气,那里太压抑了。”
“奥德克里夫又没什么问题。”他戒备地说。
我保持沉默,没有必要与他争论,我在想什么呢?反正我又不会回到奥德克里夫生活,他喜欢那里是他的事,而且他还有米娅,我们两个永远不可能。
“你没事吧,弗兰琪?”
我感到一阵恼怒。这都是他的错。我那么信任他。
“不,我有事,”我对着手机嘶叫道,“我昨晚见到你了,你和莱昂。”
“莱昂?”他听起来有点糊涂,“我昨晚没和莱昂在一起。”
我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搅动着我的卡布奇诺。“我看见你们了,丹尼尔。你们在我的车前面过马路,米娅也和你们在一起,你们三个去了‘海鸥’,我还以为你讨厌莱昂。这是怎么回事?”
“我确实讨厌莱昂,我当然不会跟他一起喝酒。昨晚那个人是我同事,刚搬到镇上,我约了他一起喝酒的。”
“他叫什么名字?”
他在骗我吗?
“罗布。”他从容地回答。
难道是我看错了?那个人看起来真的很像莱昂,难道和你一样,他也是我的幻觉?
“罗布长什么样?”
虽然咖啡机的噪音很大,我仍然听得出丹尼尔语气中压抑着的不耐烦,“怎么说呢……他很高,黑色卷发。”
像莱昂?我很想问,但没说出口。
“我也没和米娅在一起,”他伤心地补充道,“我们两个吵架了,那是我们的前台接待崔什。”我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他俩吵架必定是因为我。
“我恨莱昂。”我脱口而出,想起了昨天的新屈辱,他竟然在我的车里对我那么粗暴,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丹尼尔。
“你不应该一个人去找他,”听我说完,他说,“我们还不知道他是否对索菲的死有责任。他可能是个杀人犯,弗兰琪。无论你觉得他有多么好看。”
我有点小激动,他的语气里竟然透出一丝嫉妒。“我没觉得他好看,再也没觉得,”我说,“你说得对,我也觉得他伤害了她,他一定与她的失踪有关。”
我怎么能怀疑丹尼尔?他是一个很好的人,相当有道德感,他读书的时候可能不专心,喜欢喝酒,但从来不做坏事和或者讨人嫌的事,我记得他连蜘蛛都不愿打死,尽管我们很怕蜘蛛,而且他对你又那么有保护欲。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大哥,总是在照顾着你,我会感到嫉妒,也希望有个哥哥能照顾我。他会毫不犹豫地帮助任何人,也会为我赴汤蹈火,要是我十八年前不曾辜负他就好了。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如果不是还能继续听到新闻编辑室的背景音——电话铃声、低沉的谈话声——我还以为他挂断了。最后,他终于说:“听着,有人给我办公室打电话了,我下属的一位记者接的,对方没有留下名字,但建议我们跟杰兹谈谈。”
“杰兹?他还住在奥德克里夫?”
我已经许多年没有想起杰兹了,所有女孩都喜欢他,主要因为他是一个DJ,但他也是个瘾君子,脑子可能也嗑药嗑坏了。
“是的,虽然我回来后就没见过他。我从没想到要问他索菲的事,但他是那天晚上的DJ,一定会看到点什么。”
我咳嗽起来,不得不喝了一小口变温了的咖啡,我觉得喉咙发痒,但愿不要感冒,住在那个滴水成冰的公寓里,真是完全不利于健康。
丹尼尔听起来很严肃,他继续道:“打电话的人说,让我们下午两点去屠宰场见杰兹。”
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我出了一身冷汗:“他说他有关于那天晚上的重要信息,如果我们不去,他就会直接告诉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