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窗口边,看到海伦钻进丹尼尔的车里,她看起来真的挺老,几乎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虽然她那轻蔑的表情仍旧和二十一岁的时候一模一样。丹尼尔提出开车送她回家,可她就住在“海鸥”酒吧楼上,离这里步行只有十分钟,我看着灰色的天空,雨已经停了,但云团依旧肿胀,仿佛快要爆裂,我一不小心就会瞥到老码头,真是受不了,但是,除了一只随风飘荡的塑料袋,那里什么都没有。
我收回视线,看到丹尼尔倒出车道,轮胎在碎石上颠了一下,我突然偏执地认定,他们两个正在谈论我。海伦为什么会让我觉得如此烦躁?也许因为她似乎总是对我的魅力免疫,无论我在学校里表现得多么诙谐风趣,她都会冷眼旁观,仿佛知道我的皮相底下藏着一个虚伪的骗子。她对我从来不感兴趣,无论我如何尝试,她总是喜欢你。以前我觉得这是因为我漂亮,我父母有钱,而你和她一样长相平凡,但这个理论在你大学毕业后重又出现、变成白天鹅的时候被证明是错误的——海伦还是想当你的朋友。
我的车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我吓了一跳,皱起眉头,靠在窗上细看,原来是住在楼下公寓的女人,她在做什么?她似乎在垃圾桶里翻翻找找,掏出一份报纸和一个信封——也有可能是一张纸——看上去有点潮湿,皱巴巴的,她把它们兜在外套下面,回屋去了。
我从窗前转过身来,我不在乎什么海伦或者楼下的女人,我现在最需要和莱昂谈谈,因为我认为你确实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他了,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出于无奈,这正是我一直担心的,也是我敦促你结束与他的关系的原因,好吧,严格来说还有其他原因:你不想和他分手,你爱上了他,而我也喜欢他,在男人方面,我们总是拥有同样的品位。
我开着路虎在公寓房居住区里闲荡,像个想要勾引姑娘的年轻飙车选手。假如洛肯也在外面,但愿他不会认出我的车,可他家门口的车道是空的,砖地上只有一辆生锈的老雷诺,早已弃置不用。我在车库门口停下车,但篱笆太高,我看不到房子里面,只能看到白色的木质立面和楼上的两个矩形窗口,它们如同戴着眼镜的眼睛一样,凝视着大门外的我。其中的一个窗口一定是卧室,另一个则属于浴室,因为玻璃是磨砂的。莱昂有没有可能住在这间卧室呢?我眯起眼睛,竭力辨认窗帘上的花纹,好像是粉色的?
我关掉发动机,静静等待。谢天谢地,雨已经冲掉了我车上的大部分蛋液,只能看到仅剩的一点残留物。
为了避免惹恼洛肯,我打算去敲后门,我需要见见莱昂,弄清楚是不是他给我送的匿名信。如果他希望吓唬我,那么他成功了。
因为关了发动机,车里的温度降了下来,冷风从通风口趁虚而入,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坐在这里忍受多久,莱昂也许不会出来。在这个阴郁的星期天下午,他为什么要跑到外面来?他现在很可能正在家里看电视。
当我再也无法忍耐寒冷的时候,我下了车,鼓足勇气,推开大门,穿过花园,向后门走去,尽管我表面上气势汹汹,心却怦怦直跳,我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仿佛它有保护我的魔力。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洛肯出现在了门口。
“你想干什么?”他吼道,庞大的块头堵住了整个门框,我根本看不到厨房里面。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以最和蔼可亲的口吻说道,“我可以和莱昂说几句吗?”
“如果你要说的和索菲·科利尔有关,那就没门。”他咆哮道,“我已经受够了。”他拽了拽工装裤上的带子,似乎在强调自己的论点。他吐字含糊不清,身上有股陈年的酒味。
“和她没关系。”我撒谎道,“好啦,洛肯,我们是老朋友了,我只想和他叙叙旧,我是一个人来的,丹尼尔没来。”我尽量用轻柔却又不失之轻浮的语气说。
洛肯下流地看了我一眼。“啊,我明白了。”他拍拍啤酒肚,“好吧,那你进来吧。”他退后一步,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厨房。“斯蒂芙,莱昂。”他吼道,嘴里喷出的臭气差点把我熏晕,我后退了好几步,脊背碰到了厨房的台面。
斯蒂芙走进厨房,我只能猜测她就是斯蒂芙,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和我记忆中的那个卷发、面无表情的女孩没有半点相似,她身材臃肿,粗硬的头发里夹杂着银丝,脸上没有化妆。
在学校的时候,斯蒂芙比我们大一级,总是对我侧目而视,好像我身上的味道特别难闻似的。她是那种憎恨其他女孩的女生,把她们视为自己的竞争对手。
然而,现在这个斯蒂芙却热情地对我微笑:“弗兰琪,你好吗?亲爱的。好久不见。”
我给她一个试探性的微笑,想知道她是不是在诱哄我,给我一种虚假的安全感,从而套出我的话,接着,我突然意识到,我们早已不再是十几岁的小孩,都已年近中年,她也早就做了母亲,我们都变了。
“让斯蒂芙来招呼你吧,”洛肯笑道,“我去酒吧了。”
斯蒂芙没理他,匆匆忙忙地找出水壶来煮茶,我惊讶地看着她——难道这就是留在奥德克里夫的女人的最终命运?结婚、变胖、再也不染头发?但这样想未免对斯蒂芙不公平,曾经的她哪怕穿着最廉价的衣服也照样迷人,而海伦就从来没有这种魅力,另外,斯蒂芙看上去似乎比以前快乐了,不再是那个永远皱着眉头、牙尖嘴利的女孩,多余的脂肪让她的脸部线条柔和了许多,她是最终做到了对洛肯的外遇视若无睹,还是再也不在乎了?
她转向我,递给我一杯茶,我没要她一起拿给我的糖。
“过来坐吧。”她说,我跟着她走进客厅,坐在沙发边缘。“莱昂!”她叫道,“弗兰琪来了。”
我无法想象莱昂多年以后又回到这里住会有什么感觉,压抑?郁闷?他这些年来在做什么?在哪里工作?
“你怎么样?”她问道。
“很好,谢谢。”
“听说你爸爸……”
他们大概经常在酒吧里聊起这件事。
“你们肯定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你妈妈怎么样?”
“是的。她很好。”
“我能想象。”
“你怎么样?”我问她,试图改变话题,我不想谈我爸爸,他讨厌背地里被人谈论,虽然我们已经从这里搬走很多年了,但镇上的居民对我们实在太熟了,我爸爸不仅是当地的生意人,还在镇议会担任职务,就像他说的,“什么事都要插一手”。“我要去见见养狗的。”我小时候,他会这样对我说,敲着鼻子朝我眨眼睛。我六岁的时候,他第一次跟我这么说,于是我坐在窗前,鼻子贴在玻璃上,等了一下午,以为他会带着一只小狗回家,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意识到他不过是出去谈生意,奥德克里夫的每个人都知道阿利斯泰尔·豪伊是谁。
斯蒂芙咯咯地笑起来,“我一直很忙,忙着照顾五个孩子,我家的凯特琳刚生了孩子,我现在是外婆了,你相信吗?四十一岁就当外婆。”
我带着礼貌的微笑问候了凯特琳和她的宝宝的情况。斯蒂芙问我有没有孩子,我知道她会这么问,我回答没有,一直没成功,非常遗憾。
一个阴影落到我眼前的墙壁上,我回头看去,莱昂站在走廊里。
“弗兰琪,你又来了?”
“我……呃,”我咳嗽起来,突然觉得不舒服,也许我不该来,“嗯,是的,我想问问你,有没有空出去喝一杯?”
他吃惊地瞥了一眼手表。“现在才两点。”
“那就吃个午饭?我饿死了。”
“我可以给你做点吃的。”斯蒂芙站起来。
莱昂轻蔑地摆摆手。“不,不用你忙,斯蒂芙,我们这就出去。我们有许多话要说,对不对,弗兰琪?”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而且挑起一侧的眉毛看着我,然而即使斯蒂芙毫无所察,我也听得出他话语背后暗流涌动,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带出房间。
“在这等着。”他命令道,我尴尬地站在狭窄的走廊里,看着他抓起一件搭在楼梯扶手上的雨衣,往身上一套,点头示意我跟着他走,接着又伸出胳膊,亲自把我拽出了门。
“啊,你弄疼我的胳膊了,”他扯着我穿过花园门,我说,“你不用这么粗鲁。”
“你来这里干什么?”他厉声问道。
“我想见你。”
“我昨天才见到你。你怎么又来了?”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冰冷而凌厉。
“有重要的事,但我不能在这里解释。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说吗?”
接下来的那一瞬,我怀疑他很可能开口让我赶紧滚,于是我屏住呼吸,谁知他妥协般地点了点头,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按动遥控钥匙打开车门,他拉开副驾驶那边的门,滑到奶油色的皮座椅上,我钻进驾驶室,尽量不往他那边看,发动汽车朝镇上开去。
我把车停在一处俯瞰泥泞的沙地和老码头的空位,海里正在退潮,荒凉的海滩上现出大大小小的水坑,膨胀的云层终于忍无可忍地爆裂开来,雨倾盆而至,泼在车顶和风挡玻璃上,遮住了我们的视线。车厢里的空气沉重压抑,我关掉了发动机。
“你想怎么样,弗兰琪?我可没有时间和精力陪你玩游戏。”他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看我。他不喜欢我,这很明显,索芙,因为他紧绷着肩膀,目光冷酷,根本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怒气,他昨天对我很客气——我猜那是被迫的,今天所有装出来的友善全部消失了。
这么多年了,他始终没有原谅我。
“弗兰琪?”他不耐烦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对不起。”我不自在地扭了扭身体,想要张嘴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是你给我送匿名信,想吓唬我吗?”我终于问。
他似乎吃了一惊,“你在说什么?”
我尽可能简单地解释了匿名信的事。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说谎道,如果他不知道杰森的死因——假如你没对他泄密的话——我不能多说。
他皱起眉头,眼睛眯成一条线,“怎么回事,弗兰琪?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我觉得自己脸红了。“没,当然没有。”
雨突然停了,就像它突然下起来的时候那样。
我们之间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沉默,我过去怎么会觉得自己爱上了他?真是太虚荣、太天真了。多年来,我始终认为他是逃跑的一方,从那时起,我所谓的“闪亮”生活中就发生了许多更糟糕的事情,比如婚姻崩溃、多次流产、发现了你的遗骸。
“我很快就要到别处工作了,”莱昂伸手去够门把手,“我又签了一份合同,这次是迪拜。”
“恭喜。”我说。
他再次眯起眼睛看我,仿佛我在讽刺他。
“我不知道是谁给你写的匿名信,弗兰琪,也许这事和你爸爸有关系。”
“跟我爸爸没关系。”
他朝我微笑,但笑意未及眼底。那一刻,我看到洛肯的那种残忍神情也出现在他的脸上,以前我为什么会看上他?你又是看中了他的哪一点?
“我读过他的新闻,在报纸上,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我很想哭出来,“这些都不是真的,所有这一切。”
他耸耸肩。“随便吧。”
我突然克制不住地想要打他,于是握紧拳头。“出去。”我说。
“求之不得。”他打开车门,但是并没有出去,反而凝视着我,嘴唇残忍地扭曲着,“你受不了我爱她,对不对?”
“那不是爱,”我咬牙切齿地说,“你根本不了解她,只是迷恋她而已。”
他悲伤地摇摇头。“我为你感到难过。快四十岁了,依然不快乐,总想得到你无法得到的东西。”
“这不是真的。”我说,但我想起了丹尼尔,还有他曾经对我的喜欢,我本可以得到他,现在却为时已晚。
他嗤笑道:“你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你希望相信的东西,弗兰琪。”
他用力关上车门。我注视着他沿着步行道离开,他的肩膀被风吹得耸了起来。莱昂的背影消失后,我趴在方向盘上,让眼泪流了出来。